渐离(4)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4-30 07:58      字数:2251
  白马身披轻甲,说停便停,气宇沉静,足下无尘。速度与力量在几百里的长途夜奔之后仍如强箭在弦,引而未发。就算三岁的孩童,也能看出它的不凡。

  已经无须多问,使者双手托出圣旨,诚恳而郑重道:“性命攸关,杨大人的生死就托付给义士了。”

  大哥接过圣旨看了一眼,便贴肉揣进怀中。使者见他也没一句“誓死以效”之类的场面话,疑心又起,忽见大哥取出两道铁索,打成死结,俯身将双脚牢牢绑在马镫上。

  大哥揉揉渐离的头,笑着说:“我俩又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从此将一座座山、一条条河抛在身后,眼前平川万里,一路向南日夜兼程。渐离从没有连续跑过这么久,只觉眼前风景不断改变,太阳从左肩升起右肩落下,接着月亮又从左肩升空,接连反复,不知已过了多少天。有时夜里实在困得厉害,虽然速度不减,脚下却连连打绊,便听大哥凑到耳边说:“岭南有上好的荔枝酒,你喝过没有?”渐离馋酒,吞吞口水,立马来了精神,着力又加快了些步子。

  到了这天正午,忽听大哥低笑一声:“就是他们。”困迷糊了的渐离反应过来时,已经冲进了一群马中间。周遭那些马每一匹都比渐离高且壮实,鬃毛戟张好像狮子,吓得渐离顿时睡意全无。

  同时,无数剑光从四面劈来,四五个声音厉声喝问:“什么人?敢劫持朝廷钦差!”大哥朗声笑道:“谁要你的破钦差?人还你们!”

  再接着就是一人落地的惨叫,一片惊喝:“大胆贼人,留下尚方宝剑!”渐离心想靖南王的使者果然雇了江湖高手保护,他记得大哥的话,自己只要跑就可以了,于是瞧准机会突出群马重围,认准南方撒开腿狂奔。

  十二匹御马怒啸如龙,足令七尺汉子气夺胆寒。渐离只觉得背后涨立如山的怒涛追了上来,心里害怕,更加加快步伐。

  大哥将抢到手的尚方宝剑凌空舞了个花,大笑道:“说了好剑还会有。”

  渐离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居然真跑过了御马!赢了!顿时胸中豪情万丈,惊喜得纵声长鸣。

  大哥收住尚方宝剑,在他耳边郑重道:“你高兴什么?我们在先,他们一定会拼命追。后面的路便是一决生死。”

  大哥话音未落,只听“铮”的一声,渐离只觉身子被重重一推:一支强箭从后射在腿甲上。金甲强韧,紧跟着铮铮连声,却没有一箭射穿。

  忽听“扑”的一声,渐离诧异,才一分神,大哥嘶声吼道:“走你的!别停下——”

  接着一连数声,是无数箭支射入肉里的声音。

  大哥倒在他背上。头发软软的,挠得他脖颈痒痒的;胳膊垂下来,人也软软的。渐离感觉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背上流淌而下,听见大哥在耳边轻轻说:“好兄弟,别停下啊……往后的路,就全看你的了……”

  那以后又是多久呢……伏在背上的大哥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或许说过,只是渐离已经听不见了。

  风声那么大,耳朵很疼,眼睛也无法再睁开。风里好像藏着刀子,把两肋的肉割尽了,肋骨烫得如同暴露于烈阳之下;肺鼓满了整个胸腔,顶到了喉咙,舌下不断涌出古怪的甜腥,腥气顺着嘴角齿颊一直在往外淌。

  背后不再有箭射来,不再有马蹄声。追不上了……那群御马不知被甩在身后几百里外,已经再也不可能追上来了。渐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跑,颈后雪白的长鬃是不是仍如不倒的战旗,在猎猎飞扬。他心想这一回跑了好久啊,还没有累,也没有感到过饥渴。就连太阳也输给了他,再也没从左肩升起过,一定是落在后面跟不上了。

  渐离渐渐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灵与舒服,像是变成了一条白龙在风里游。他很为自己骄傲,想说大哥你看我多厉害。

  可是牵着他的缰绳始终没有再动一下。渐离记着:大哥没有拉缰绳,就不可以停下。

  所以,即便魂魄冲出了身体,也还在一路飞奔,一路向南,成了划过整片大地的一道流光。

  小姐在温暖的午后独自走上画楼的最高层,站在窗边踮起脚尖,希望能看得再远些。

  爹爹还是没有信来。岭南那么遥远,要走上多久呢?两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她想不管多久,既然说好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自己只要安心等待就好。

  他也有好多天没来过了,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外面的天上飘着风筝,广阔的天地是他的江湖。小姐甜甜一笑,觉得他就是风筝,无论走出多远,总有根红线握在自己手中。

  他是最重信义的江湖人,说好了一辈子,就不会食言。想和他携手同游江湖的愿望,从很久以前就已刻在心中了。

  小姐将裁好待缝制的新衣一一铺展在阳光里,笸箩中新弹的棉花又细又厚,她准备密密地絮上三层。今年做棉衣一定要比往年早些动手才行,听老辈人说,从前边关打仗的时候,有家人做了冬衣的男人都会平安归来。今年除了爹爹一件,又多了他一件,另外还有一件……小姐忍不住微笑起来,握住最底下的一件横展开双臂:为马缝制棉衣,她还是头一次。

  楼外正是春深,草熏风暖。沃野中有一条向南的河,绵延着,不知去了多远的远方。小姐对着三件未做完的冬衣独坐窗前,午后细密的光洒满了她的裙裾,勾画出一个静静期待着的轮廓。

  是谁说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永如春水。

  《明史》卷一百四十:“道同,河间人……洪武初,荐授太常司赞礼郎,出为番禺知县……未几,永嘉侯朱亮祖至,数以威福撼同,同不为动……富民罗氏者,纳女于亮祖,其兄弟因怙势为奸。同复按治,亮祖又夺之去。同积不平,条其事奏之。未至,亮祖先劾同讪傲无礼状。帝不知其由,遂使使诛同。会同奏亦至。帝悟,以为同职甚卑,而敢斥言大臣不法事,其人骨鲠可用。复使使宥之。两使者同日抵番禺,后使者甫到,则同已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