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高台共婵娟
作者:安安      更新:2022-04-30 12:59      字数:3941
  慕月台

  尚未完工的一小片建筑中,九层主楼才刚刚建完,楼体才刚刷了一遍朱红色底漆,弥漫着清新香味。放眼看上去,并无皇宫其他建筑那般金碧辉煌。

  高耸入云的楼台之上,晨风早将缥缈的雾气吹散。米色的阳光轻轻拍打在由犀角钩挽起的雪白丝帘上,晕晕黄黄,与那新漆的朱栏高柱形成浓烈对比。楼台正中,摆放着一张附有软垫的矮榻。矮榻前方摆着一张稍高些的书案,笔墨纸砚均已齐备。书案之上,最为醒目的是那一垒近尺高的奏折。在书案的一边,尚有一张小桌。小桌上满是瓜果糕点。然而,两个身处楼台的人儿各怀心事,未曾动过美食。

  奚月静静地磨着用于批阅奏折的朱墨,眼神有些不安,脑子好像想到了许多,又好像还是一片空白,昏沉沉的。自从在昭阳宫听说他要亲征,她就一直没有说话。

  而平素不可一世的帝王则半倚在矮榻一方,背靠扶手,眯着双眼,双手交叠,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奚月,心想她一定在责怪自己。

  很显然,他不喜欢她如此沉静,率先开口道:“月儿!”

  她叹息一声,皱起眉头,转过半张脸道:“桓,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不能!”他答得很轻,却斩钉截铁。如果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巡游,他自然二话不说便会将她带在身边,但事实上这是长途跋涉,加上战场险恶,随时都会有危险……更何况,他根本就不想让她再踏上雾烈半步。

  “桓,我听宫女们说,你曾带景妃姐姐去雾都。为什么不能带我去?”她依然专注地磨墨,语气淡淡然。

  “不一样。”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去别处。

  “她是你的妃嫔,我也是!”她有些生气地停下手中动作,盯着他好看得她永远也看不腻的脸,差点将砚台打翻。“有什么不一样?”

  面对她柔和的质问,他张着嘴,欲说出心中所想,但话到嘴边,却突然面浅,怎么也开不了口。

  “因为有危险就不带我一起去?是这样吗?”

  她明亮的双眸刹那之间盈满了雾气,看得奚桓一阵心疼:“月儿……”

  他刚开口要解释,下方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都钥率着两名御医及几名太监宫女走了上来,呈告道:“圣上,奴才为您送汤药来了。”

  恐有人见着自己欲掉泪的模样儿,奚月赶紧背过身去,倚在一边柱子上,极目远眺。

  奚桓勾了勾手,御医亲自送上药饮,服侍他饮下才退回原处。“都钥,你留下为朕念折子,其他人都下去罢!”

  都钥诺了一声,其他人匆匆下楼。

  “月儿,到我这里来!”他知道她在生气,依然深情如故地唤她。

  她故意不应他的话,亦没有转身,只望着楼台下方的亭台楼阁,由近及远,层层叠叠。

  “月儿——”他拖长的声音透着无奈。

  终于,她转而面对他,走近书案,拈起一支洁净的狼毫,轻轻搁置在盛着朱墨的砚台边,神情阴郁得令人无法琢磨。

  “都钥,念奏折!念完后,朕下批注,由月儿代为执笔。”他望着楼台外浩瀚的都城,话语风清云淡。

  “我?”奚月用手朝自己指了指,以为自己听错了。

  都钥更是吃了一惊。由明珠王朝延续下来的传统,后宫女子即使位及皇后乃至太后,仍不能干预朝政,更何况是代帝王批示奏折这样重大的事情,若被他人发现,必然遭受谴责而削籍。

  “我的确是有些倦了,你代我批吧!这里没有外人!”经过一夜折腾,气愤交加的奚桓心情稍一放松,疲惫之色就爬上他白得不正常的脸。

  听他说话不似开玩笑,她从容地走到榻前,坐在书案前,执笔候阅。

  都钥赶紧取了最上边的折子,打开了细声念起来。

  奚桓一边听,一边思索,坐起身体,取了只细密的木梳,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着有些蓬乱的万缕青丝。偶有梳落的掉发,他均一一拾起,放进随身携带的锦囊中珍藏起来。

  都钥一字一句地念,奚桓就一下一下地梳,然后简明扼要地口述结语,奚月便一笔一划地写。

  当尺高的奏折被一一处理完毕,太阳已经爬得老高,而她的发丝已然被打理得光洁顺滑,有如瀑布一般。

  “累了吗?”他体贴地问,长臂一伸,从小桌上取来一杯极品贡茶,递给她。

  她笑着摇头,接过茶杯,极斯文地抿了一小口,清了清嗓子道:“倒是你,一刻也没有闲下来。快看看我批得好不好?倘若批得不好,你可别怪罪我。”

  “为你梳发也是一件乐事。”他由心而发。“你的手笔,我再清楚不过了。实话说,整个后宫中只有你才情兼备,不让须眉。”

  目睹二人鹣蝶情深,都钥头一回听帝王说这种话,抬眼朝桌案上最后那折墨迹尚未干透的奏章看,见得两行行云流水般的朱红色批注,不禁大异。

  “都钥,派人把这些批示好的折子都送回去,吩咐御膳房从简烹饪膳食,送到这里来。另外,让其他人不要上楼,朕想休息一会儿,安静地和月儿呆在一起。”

  “是。”都钥领命,抱着所有已批注完的奏章,蹬蹬蹬地下楼。

  四面迎风的慕月台,只剩下二人两两相对。他卸下帝王的伪装,深皱着双眉,有气无力地道:“月儿,我倦了。” 说完,他的头轻轻地耷拉在她单薄的左肩上。

  “睡吧,我守着你!”她侧身将他的头移到自己的双腿上,不时用手为他整理散落额边的发丝,心中波动越来越甚。

  他轻合眼帘,依在她身边,身体的不适仿佛有所减轻,不久便安然入梦。

  靠在矮榻的一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部,奚月不由自主地哼唱着小曲,望着整座盛世皇都,脸沾愁容,心有离绪,俨然不知时光流逝。

  没过多久,一个身着黑缎长服、面容有些病态美的年轻男子迈上慕月台第九层。自从寒山回都,刺杀团受到重创,他因伤重闭关修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刚出关就接到圣上密召——要亲自深入雾都前线,指挥作战。为此,他马不停蹄地重组刺杀团,以便随时贴身保护圣上。

  在听说含元殿发生的一切后,他急匆匆地跑去昭阳宫,哪知到了昭阳宫又听说圣上到了慕月楼,便心急火燎地赶来此处。当他眼见二人相互依偎的温馨画面,实在不忍心出言打扰,所有要说的、想说的话都烂在肚子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好悄然退至楼台一角,耐心地等候。

  谁知他一等,便足足等了三个多时辰。

  当奚桓睁眼时,旷阔的天空如幕帐般向下垂落,如眉弯月斜斜地挂在楼头,整座都城闪耀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如虚如幻。

  “圣上……”

  “嘘——”奚桓打了个手势制止临昭,不时看看紧紧依着自己且睡得酣甜的奚月,生怕吵醒她,小心翼翼地将她移至矮榻靠背上,方才起身走向临昭,身体倚靠着栏杆,声细如蚊:“准备好了吗?”

  “一切就绪。”

  “那好,明日秘密轻车上路。”奚桓说这话时,又转头看了看了榻上的人儿,确定她没有醒才背转头继续商讨细节。

  她没有睁眼,却将两人细碎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个清楚,想象着自己独自一人留在都城每日每夜思念他的情形,怅然若失。

  不久,说话声停了,他重新回到她身边,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张开灿如星辰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他漂亮的脸,好像他即将化为空气从她的视线里消失。

  “在看什么?”

  “桓,你长得真好看,我就喜欢这么看着你直到永远。”她傻傻地道,伸手抚向他线条明朗的脸颊。

  “月儿也长得好看。”

  “再好看也比不上你的江山。”她顺口接下去,道出心中所想。

  他窘然,不知如何作答,一脸歉疚。

  太爱他,所以变得贪心无比。感受着他的沉默,她幽幽一叹:“罢了,谁让你生在帝王家呢,谁让你身为明珠王朝之后呢?”

  体味着她话里的落寞,他有些难过,依然无言。

  起身,挑亮灯笼里的烛花,她沐在习习晚风中,执朱笔在手,以玉镇纸,转腕疾书,须臾之间已书成雅词一首,后转眼至灯火万家的城池,愁郁不快地说:“桓,我要的不多,只不过是与你在一起同对生死,不离不弃。”

  他顷刻动容,依在她身后,逐字读出整阙词:“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她的千种情思柔爱都锁在这阕词里,可他无法告诉她,他不带她同行是为了不失去她。

  “我没有过去,但我有将来,我的将来全是你。你不带我去,我都能明白的。”抱着他的腰身,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她哭花了妆容。

  他很想告诉她,她也有过去,她的过去活得无畏而充实,活得比任何人都潇洒。但,话生生哽在喉咙,任凭他怎么挤也挤不出。一直以为,在她的生命中烙上他的印迹是他不遗余力去做的事情。这一刻,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向来能说会道的奚桓突然哑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安慰她,只好深情地抱着她,或许这样就能到永远了。

  良久,她止住低泣,吸取着他身上的温暖。

  “月儿,这座楼台是专为你建。你知道我为什么取名慕月楼吗?”他的声音清澈如流泉,张驰有度。

  “不知。”她配合着他,假装不知。

  “慕月,慕月,奚桓爱慕月儿。”他的言语情深似海,“我从来没有看轻你。在我心里,你和苍隐天下、明珠王朝的未来同样重要。世人眼中的我是苍隐的天、明珠王朝未来的皇,但他们不知道,你是我的天,是我此生此世的挚爱,还将是这天下间最尊贵的女子。总有一天,他们会像爱戴我一样,爱戴你。”

  耳边低喃辗转,心中郁结难开,她空留三分痴怨。桓,我不要他们的爱戴,也不做天下间最尊贵的女子,我只想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你到哪我就到哪,你生我就生,你死我就死。

  “月儿,我知道你怨我。但,只要我身为帝王一天,肩膀上的重担就一直存在,不得解脱。我一定很快回到你身边,陪你听尽晨钟暮鼓,笑看春花秋月。”他郑重其事地承诺。

  她暗暗在内心作答:桓,我不怨你,我只怨战争。

  感触到她的心跳,他吻了吻她细细的发丝,继而吻上她的光洁的额头、同样浓情的眼眸、水润嫣然的唇瓣……

  高高的楼台上,两个身影互相怜爱、痛惜。也许是因为情太深,就连风儿都停止了吹送,不忍打扰暗夜中成双的璧人;就连星星都羞怯地躲了起来,不忍用目光拆散两人的缱绻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