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谁是谁的谁(4)
作者:安安      更新:2022-04-30 12:59      字数:5937
  依然是燕陌亲自接过参汤,在侍女帮助下,一小勺一小勺喂她饮下。期间,她没有少观察燕陌,而燕陌完全陷于重见她的欢喜中,丝毫未看出她与从前有何不同。

  赋闲的一干人等竟然就这样在时光流逝中,怔怔地盯住燕陌与胭脂二人。直到后来,燕陌将碗递给侍女,才发现四周鸦雀无声。“怎么都不说话?胭脂醒了,众卿应该高兴才是!”

  明显的,所有人心中都有疑问与不安。良久,所有人才齐声道:“恭贺皇上!”

  众人瞬间的迟疑落入胭脂眼底,别有一番意味。独陷敌营,她该怎么做才可以不露出破绽,该怎么做才可以杀死燕陌全身而退?

  “你们也累了,全都下去歇息一阵罢!这儿有朕在。”燕陌吩咐着,伸手去握胭脂的手。胭脂忍不住往回缩了缩,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终于还是放弃本能的排斥。

  “皇上,您的衣衫……臣妾来时已为您预备衣衫,这就叫人给您取来。您看可好?”范霜低身福了福,颇有礼仪地道。

  燕陌瞄了瞄自己溅着参汤的衣摆,咧嘴笑开了:“还是贵妃想得周到!”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这一笑淡化了脸上的风霜,满是阳光的味道,竟教胭脂有些着迷。

  “臣妾先行退下了。”

  “臣等告退。”

  众人纷纷退避,最后离开的是军医,说是先去熬汤药。偌大的帐篷只剩下两人,彼此之间的距离近得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胭脂——”燕陌动情地唤她的名,摊开她的左手,分明看到几条细长粉红的伤痕。是的,她就是他的胭脂。绿玉湖畔遭遇追截之时,她的左手因为握住疾电而受了伤。

  面前的这个男人毫无防备,假如现在还有力气,要杀死他简直易如反掌,她打着如意算盘,想象着与眼下境况全然相反的情形。尽管周身痛得有如火烧,她还是小小得意地笑了笑,而这笑看在燕陌眼里灿若春花。

  他轻轻抚过她深深皱起的眉头,“疼吗?”

  “痛!”她没有反抗他的动作,情不禁地表达着自己遭受的折磨。

  燕陌当然知道她有多痛,光看她身上隐隐透过薄纱衣露出的那些长长的褐色痕迹就知道她伤得有多重,又加上流产……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为什么出现在雾烈营?寒山一别后,她都经历了什么?一连串的问题终于在重逢的喜悦中浮现出来。漆黑如夜的双眸悄悄聚集起些许疑问。

  看他不说话,胭脂有些紧张,以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装作颇有些幽怨地瞧着他。

  沉静了一会,燕陌还是犹豫着开口问:“胭脂,告诉我。寒山一别后,你都经历了些什么?”这个问题恐怕不只是他一个人想弄清楚,更是雾烈上下都想弄清楚的问题。他心里一直有她,一直希望她回到他身边,陪伴他一身一世,做他的妻子,做雾烈之后。现在,他完全可以抹掉她康皇之后的地位,给她一个全新的身份,让他与她的人生旅程有一个完美的开始,但这么做的前提是他必须解开笼罩在她身上的这些疑问,否则就算他贵为帝王,也无法向群臣做交代。

  闻声,胭脂有些犯晕。寒山?寒山是哪里?她从他话语里捕捉到这个信息,思索着该怎么应付他的追问,心里明白,就算他不问,适才离去的那一群人也会问。只是现在,她该怎么回答呢?他们口中的那名女子究竟有什么样的背景?就算要装,也得装得下去才行;一旦被揭穿就只能死路一条,那样她就再也见不到心爱的桓。不知道桓现在在做什么呢?他是否知道自己落于敌手?假如他知道,会来救她吗?又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说不定正和景妃逍遥快活呢!思念成灾,不禁黯然。

  她才刚醒,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自己便迫不急待问东问西……燕陌心一疼,自己圆了话:“我太高兴,太心急了,差点忘记你伤重昏迷刚醒,不应该问你这问你那!”不管事情有多糟糕,他都坚信自己一定能接受,哪怕他不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因为她曾那么舍生忘死地为他和雾烈国付出,也因为她已在他心中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听到这话,她暗暗松了口气。虽说伤重说不了话这个理由能顶一阵子,但拖延终归不是办法,她不可能总是回避,以后应该好好想想怎么打消他及众人的疑虑才是。不过眼下首要的是养伤、恢复体力,弄清自己身处何地,怎样才能全身而退如此等等。

  “皇上,奴婢按娘娘吩咐为您送衣物过来。”帐外响起侍女的声音。

  “进来!”燕陌拍拍胭脂的手,准了话。

  娘娘?这么说先前那名美若天仙的女子是他的后宫妃嫔?从睁眼醒来的那刻起,她就必须认真留意这里每一个人的话语。要想活着走出雾烈大营,必须审慎以待。

  一名侍女捧着衣物走近,燕陌放下胭脂的手,站起身,丝毫不忌讳地随手解下腰带,脱下身上已沾了汤水的外衣,露出精壮结实的上半身。

  “啊——”胭脂哑哑地叫了一声,满脸通红,赶紧别过眼看向其它地方。除了桓,她从未见过其他男人光袒身体的样子。

  燕陌回头见她模样,爽朗地笑起来,自个儿朝腰上、右肩上比划着道:“胭脂莫羞。看,我身上,这儿……这儿的伤可都是你为我包扎的!你那会儿为我拔箭的时候,可是勇敢得很。”

  听他说得跟真的一样!胭脂转回目光,瞧见他身上的伤痕,心儿一阵收紧。那伤……尤其是他右肩上的伤,必定是深入肩骨的!若真是拔箭……那种痛楚未必会亚于她现在的亲身感受。看来他的确如祝融所说,绝非等闲之辈。假如照他所说,即是他口中称作‘胭脂’的女子救得他一命?看样子,似乎他极度钟情于这名女子,并且两人到了生死相许的地步。

  “在想什么?”一恍神,燕陌已穿戴整齐站在她面前,同样羞得满面通红的侍女早已退走。

  微微摆动头部,她收回心神,暗自嘲笑自己竟然在想这个与自己有家国仇恨的男人怎么会与桓如此不同。是的,从醒来看到这个男人起,她就一直在打量他,一直在拿他与桓做比较。桓的尊贵气质与生俱来,是教人只看一眼就沦陷下去的那种美,而燕陌则有一种仿若被风霜侵蚀过的气质,越看就越想看下去。但他们又有共同的地方,都是身为一国之主,都拥有超强的号召力,都拥有无与伦比的霸气。

  未等她做反应,有人冲进帐:“皇上,臣有紧急军情上奏!”是席舒!

  这时,军医带着侍女也掀帘进帐,侍女手里还端着托盘,药味登时四散开来。这药味儿……似乎全是用于养血益气的补药!她一闻就猜了个七八分准。记得刚进宫为妃时,她整个人几乎等于药罐子,每天就见御医一拔儿一拔儿地端着汤药往她宫里送,时间长了也通些药理,再加上没事就翻阅典籍,知道的也就更多。可是,眼下这药味儿……

  “胭脂,你先喝药,我去去就回!”燕陌满是歉意地道,招手让军医、侍女近榻,自己则依依不舍地跟席舒一道离开。

  “小姐,您该用药了!”侍女端着汤药凑过来。军医陪笑着立在一边儿,目光殷切无比。

  那药的确不是一般的汤药……胭脂只配合喝了一小勺子,便不肯再喝下去。她要弄清楚,为什么他们送来的药这么名贵、特别?似乎是……她不敢住下想,越想越觉得自己好想在醒来之前失去了什么,越想就越觉得不对劲。

  “小姐,您的身子弱,不喝汤药怎么成?”

  “是呀,小姐!您看皇上都急成什么样了?疯了似地从丽城赶来见您……”

  “你……你们……告诉我……这是什么汤药?”面前这些人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她,她必须弄清楚真相。为什么自己喝的汤药这么像孕妇产后喝的汤药?

  “小姐,”侍女说话间不自觉地看了看身旁军医,然后一鼓作气说下去:“这只是调理内虚的普通汤药!您还是都喝了吧,若不然一会皇上回帐,奴婢一定会受罚。”

  “撒谎!”胭脂话音尖锐,双眼盯向军医,发现军医竟不敢正视自己。

  “小姐……”侍女乞求地道。

  胭脂别过头,恍若未闻,理也不理,急得一干人大眼瞪小眼,一点辄儿也没有。

  “我来吧!”柔声之后,一双粉嫩的手接过侍女捧住的药碗,来人轻坐于床沿:“军医所开均是对症良方,您若不珍惜自己即是不珍惜皇上对您的一片深情,何苦呢?”

  燕陌的天仙妃嫔?胭脂的好奇心被高高撩起,举目斜视。只见范霜一手端汤药,一手用勺子轻轻搅动,温婉地瞧她。“其实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您?”

  一个‘您’字登时勾起胭脂想要收集更多讯息的兴致,斜视顿时变成正视。

  见胭脂换了种眼神,范霜粉脸一舒,示意侍女取了靠垫帮助胭脂换了个姿势,然后才语气幽幽地继续说下去:“其实我很羡慕您!”

  羡慕?受到如此折磨的人还有什么可供人羡慕的?胭脂为范霜的话感到有些好笑,打量着范霜,闭口不言。

  “虽然所有的人都认为您已不在人世,可您却一直活在了所有人的心中。在雾烈国子民的眼里,您是高贵的康皇之后,您是勇敢的武士;在康皇的眼里,您是他愿意珍爱一生的妻子;在烈皇的心里,您是他时时刻刻惦念着的女子;您是这个国家传奇性的女子,将被人们世世代代称颂下去……您拥有着无数人的尊崇与敬爱。”范霜平静地看着胭脂,眼神细致入微。

  听了这些玄之又玄的话,胭脂脑袋里开始有了些谱儿,若他们口中所说的女子真有此深入人心的地位,岂不是对自己更有利?

  “世间女子能及上您十之一二的,极少。即便是我这样的,说来是嫁入皇室,位及贵妃,还是皇上唯一的妃嫔,可再美的容颜终究会老,百年之后不过是红颜白骨,千百年后不会有人记得我是谁。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会一直记得您——勇敢而仁爱的胭脂。再者,皇上的心都在您这儿!不管您在与不在,他都不可能将心分给任何人。”范霜说着,递了一勺汤药到胭脂唇边。

  胭脂顺着气儿张口饮下,心想此女子生就这么一颗七巧玲珑心,也算难得,至少是景妃之流难以比拟的。

  “说出来,您别笑话我。其实,我在从丽城赶来这儿的路途中,曾幻想过许多与您相见时的情形。我原以为我会极妒忌您、憎恨您,可事实上您是一个让人恨不起来的女子。大概,这才是您与任何人都不同的地方吧!”范霜重复着喂药的动作,偶尔用随身的绢巾为胭脂拭去唇边残汁,将女子贤良淑德的品性展露无遗。

  听范霜说话,胭脂不知不觉中竟已将汤药都喝了下去,又为范霜的坦然淡泊所折服,心想:倘若她不是敌国之妃,没准儿真能与自己成为挚友。

  侍女上前取走药碗,军医又呈上外敷的膏药,也是范霜亲手接了,令军医回避,在侍女的协助下为胭脂清理伤口,涂抹新药。

  期间,范霜仍是不急不徐地说话,将胭脂的注意力从身上的伤痛转移开,很快就将一切事宜都处理妥当。而胭脂,理所当然的,在忍受疼痛的同时,获得不少想知道的信息。

  待燕陌处理完军务回帐,正好瞧见范霜亲手喂胭脂进食的情形,多少有些诧异。不等他开口,范霜已然起身让出位置,将手中瓷碗与羹匙递给燕陌,还笑着朝他努努嘴,然后微微低头柔声道:“皇上,还是您亲手来,可好?”

  燕陌感激地多看了范霜两眼,内心很暖,“爱妃辛苦!”

  他叫自己‘爱妃’?一个与往常不同的称谓令范霜感到些许告慰,美眸不甚欣喜,但愿他能领受自己这份永远守候于他的贴心情意,“思皇上所思、为皇上所为是臣妾的本份。”言毕转而面向胭脂,“我先出帐,不扰您用餐。”接着朝燕陌福了福,优雅地转身,步态轻盈地去了。

  这女子既有骄人相貌,又具非凡气度,如非乱世,定是掌管后宫的不二人选。胭脂目送范霜离帐,如是思索,浑然不觉身边人炙烈的目光,直到他唤她方才醒转。

  “我……应该等你归来的!”燕陌叹了一声,愧疚之情掺杂其中。

  此话怎讲?胭脂心里多了个问号,看向满是悔意的燕陌。

  “寒山一别,我派出许多人四处寻你,可每一次都失望而归。国破家亡,战事在即,雾烈皇族只剩下我一人,为了皇族血脉,我不得得娶妃……我……对不起……我……我无法实现对你的承诺,我无法一生一世只宠爱你一个。”数月以来的悲伤与负疚让他深深地埋下头。很显然,他是在向胭脂解释并乞求谅解,因为他担心胭脂倔强的性格不容范霜存在。

  她见过桓为自己付出,见过桓的脉脉深情,从不曾认为这世上还会有另一位深情得无与伦比的帝王——他承载着无数人寄予的荣光,肩负振兴家国的希望,有着睥睨天下的骄傲,却甘愿为心爱的女人低头。可笑的是,她不仅不是他的爱人,还是和他有家国仇恨的敌人。然而,只是一刹那,她眼中燃烧的杀戮之意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灭了。

  除却杂念,她是温柔的,甚至会想假如自己就是他心爱的女子,应该会是幸福的罢。当然,这只是想象,真实的一切是全然不同的。“她是……很好的女子……珍惜……”她眉眼弯弯地道,唇边那抹笑极勉强却真诚。面对这么深情的男子,即使身为敌人的她也会给予祝福。

  “胭脂,我不爱她。我爱你!”他低吼出来的话简洁有力,似乎对这轻而易举得来的原谅感觉不真实,或者私心里更希望她记恨、嫉妒、生气!可这竟然都没有发生,而刚才帐中两人相互的和睦相处让他觉得那么不可思议。

  胭脂依然在笑,无语地笑。这世间,真正能永恒的不是战争,不是死亡,而是美好的爱情。即使贵为帝王,也难逃爱情的困扰。桓如此,烈皇亦如此,她自己更是如此。

  她淡然的笑让燕陌心急、恐慌,因为他感觉她好像已不在他环绕的圈子之中,似乎隔着某种距离,不近不远,又像一个局外人般在静看圈子中独自起舞的他。可她,分明就是他的胭脂!他蹙眉,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感受!

  “陌……”她尝试着轻吐这么一个字,拉回他游走的思绪,脑袋里所想的却是雾都的战局究竟如何,适才他急匆匆出帐又是所为何事。

  听她如此亲昵、甚至有些撒娇地叫他,燕陌压抑不住内心的振奋,语无伦次:“瞧瞧我……粥都凉了……”

  “饱……”她又吐出一个字,暗自为自己的演技喝彩,看来只要不多说话,扮些小女儿家的情态便能蒙混过关。等伤好些,要想脱身应该不算难,就怕伤还未见好转,雾都战事便如火如荼。“这……是哪儿?”

  “席将军的中军大营。知道吗?你整整昏迷了四个昼夜。我差点以为……”燕陌将手中餐具交由侍女撤下,紧紧扣住她十指,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还写着焦急不安的情绪。

  在伤势好转之前,他的深情既是她赖以护身的盾牌,亦是她可以充分利用的工具。杀一个毫无防备的人是不需要太费力的。胭脂嘴角噙笑,心里一直在盘算。

  “你刚才醒来,一身上下不是刀伤就是鞭伤,又……”燕陌正要将‘流产’二字说出口,又觉不妥,赶紧改话:“身子太弱,待养好些,我带你回丽城潜心休养。”

  他与军医、侍女们一样,有事瞒着她!胭脂心知肚明,却一句不问。这帮人既然有心要瞒,就算她打破砂锅问到底也不见得能问出个所以然。再说,经历生死劫难,她几乎等于去地府门前转了一圈儿又回来般虚弱无力,哪能像正常人般精神济济,想东想西?

  看她眼帘沉重,燕陌心疼得紧,“你累了吧?那就小睡一会儿。我陪着你。”

  她略略眨眼,温顺地合上眼帘,安然睡去。这时,守了一夜多的燕陌再也坚持不下去,昏昏欲睡,牵着她的手,轻轻趴在床沿,不消一刻就进入梦乡。梦里,他梦见一场盛大的婚礼,他与胭脂的婚礼。

  时光就这么停止在两人安睡的情景下。但,没有人预计到这场错综复杂的战事中的爱情颂歌将在未来日子里导演出多少令人心碎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