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百草斋，后堂。

  满铺草席的地面之上，密密麻麻挤满了残肢断臂，又或身躯满是脓包烂疮的病人。

  后堂拐角，一位垂垂老矣的歪脸老翁忽然睁开双眼，眉头微皱。

  这歪脸老翁正是秦艽。

  他自苏易第一次拜访百草斋前，便一直隐藏在诊斋后堂，伪装成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寡老者。

  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哪怕是经常照顾他的彭薇月。

  透过木窗一角。那黑漆漆的天空让秦艽眉头皱紧，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慌。

  “天阴咯！天阴咯！老天爷终于肯为饶城苦一场咯！”

  “快快快，准备好一切可以储水的东西！再疯跑看老娘抽不抽你脚心！”

  “呜呜呜终于要下雨了。”

  “太好了！还能赶得上种一季庄稼！”

  沸腾而起的男女杂声让秦艽撇了撇原本就歪的嘴，心里已经蒙生了几分退意。

  这些凡人寿岁不过百，没什么见识，又蠢又呆，但他不一样。

  这积卷酝酿的乌云哪里会是雨云，虽然秦艽曾经只远远站在山头看过一次，但仍对这种遮天蔽日的黑云记忆犹新

  这可是天劫。

  最低都是妖兽化形，亦或修士结丹。

  走，还是不走？

  那苏姓宗门修士在饶城内大杀一通，坏了自己不少的辛苦经营。

  但余下的凡人信徒们的数量，仍能够构建出一场庞大宏伟的破狱科仪，助他成为一场天劫下的正主。

  可这天劫突如其来，怕不是那苏姓修士杀急了眼，发挥了宗门修士的传统做法，喊来了一个筑基圆满的前辈来帮忙。

  而且来者肯定是对渡劫有十成把握，无需借助宗门力量便可对抗天地伟力的天纵之子。

  虽同为筑基圆满，秦艽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真打起来的话，可能还不够那个不知道具体修为的苏姓修士玩弄的。

  最关键的一点

  秦艽把目光转移到那穿梭在各色外形恐怖的病人之间，依次小心喂药的娇小身影之上。

  这彭薇月可是个自己修行两百多年的时光中，唯一遇见的大机缘了。

  虽然其有几分特殊，气力不弱于一般辟脉修士，但放在自己面前还是不值一提，可以随意掠走。

  有了她，哪怕找一个穷乡僻壤发展，肯定也能在自己寿元耗尽之前，尝试一次成为结丹真人。

  就是不知那两个宗门修士是否就在附近埋伏，正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天劫的干扰压制之下，秦艽已经无法通过“降灵”道法，借吞下自己血髓晶的他人之眼，观察饶城内的各种情况。

  思索间，那道娇小的倩影已经快要来到了身边。

  秦艽心中越发纠结，再次不安地瞥了眼窗外的天劫之云。

  “老伯，外面快下雨了，您看起来也很激动。”

  恍惚间，柔柔弱弱的温柔声音在耳边响起，秦艽转过来头，勉强露出一个丑陋的笑容：

  “是啊，老朽原本以为在死之前，都看不见饶城这场大灾结束。”

  彭薇月轻轻从自己手中乌青色的药碗中盛出一勺子墨绿色的糊糊，轻轻吹了一吹，等待药糊冷却：

  “嗯，我老家有句话，水是生命之源。”

  “老伯，您面偏瘫多久了？”

  秦艽看着面前这张粉黛未施的清秀面孔，恍惚间仿佛看见了自己还未修道时，那村口的娇俏村花。

  少年离家，再回时，锦衣仙师，故人已是黄花。

  “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

  张嘴吞下递过来的一勺堪称折磨的药糊，秦艽嘴角微微抽动几下，勉强咽了下去。

  都是混了神血的好东西啊，虽然难吃到极致，但他不舍得浪费。

  “这么久啊，比我年龄都大。”

  “我最近在研究一种新药，说不定能治好老伯的面偏瘫呢。”

  彭薇月忽然放下药碗，轻轻扶住了秦艽的胳膊：

  “老伯，我扶您出去看看雨吧。”

  偏头看了眼天劫黑云，秦艽心中的所有犹豫和畏手畏脚瞬间化作一抹狠辣，淡淡说道：

  “好啊，多谢彭神医了。”

  “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吧，老朽时日不多，受不得吵闹。”

  兀然间，彭薇月微微低头，双肩抽动，抑制不住的诡异笑声从她口中传出：

  “桀桀桀桀。”

  “确实啊，老伯你时日不多了。”

  霎时间，雷击般的刺激感自秦艽的尾椎涌至天灵。

  面色大变间，秦艽仿佛一瞬间从将朽的老者瞬间变为了力能扛鼎的壮士。

  猛然直起腰杆，想挥手甩开彭薇月架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秦艽却愕然发现手臂不知道何时已经断裂。

  “老逼登，可算是让我逮到你了。”

  “果然啊，玩了这么多年的五方地狱，连手臂被人折断了都感受不出来痛。”

  “也不枉我让在场了父老乡亲们都遭此一罪了。”

  再抬头，“彭薇月”面部肌肉开始扭曲，长发缩短，身形骨架不断抬高，转瞬间便变化成了另一个人：

  “我说三天内让你再见着这张脸。”

  “你看，没食言吧？”

  “你！！！”

  体内法力流传而出，一道金光自秦艽双眼中射出，却在接触到苏易的瞬间原路折返。

  焦黑的烧糊缓缓溢散，转瞬融入到百草斋内浓郁的苦臭味之中。

  感受着面部的剧痛，秦艽有些庆幸自己反应尚且灵敏，及时偏了下头。

  否则在双目失明后就更加无望逃脱。

  “你你不可能发现我的！”

  苏易一挑眉，橙黄横瞳自眼中若隐若现，却并未第一时间施展。

  这人修为不算弱，对付菜鸡的方法已经不再适用，得像对付裴剑辉一样提前冲一波法力。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凡人看见一小块灵石掉进粪坑里，只会考虑再三后再找好器具来掏，因为他们不懂这是什么，只会赌赌运气。”

  “但散修看见一小块灵石掉进粪坑里，当场就会跳下去寻找，并会在粪坑里掘地三尺，看看有没有其他宝贝。”

  “灯下黑已经是低端老六都不会蹲的地方了，你这邪修还是不会苟啊。”

  什么狗屁胡言乱语，宗门修士果然是疯癫不似常人。

  不过还好，疯疯癫癫的正好拖延了时间。

  感受着肩部那股庞大力道无法挣脱，秦艽另一只手已经悄咪咪伸到背后，从腰背间拨出一张自己珍藏了五十年的挪移符箓。

  撕碎符箓，传说中的空间倒错感并未出现。

  秦艽愕然看着不远处一个半身瘫痪的老头消失在流光之中，不远处顿时传来一阵碗罐破碎声，还有男女的尖叫和怒骂。

  “挪移符箓是吧？没有用的。”

  苏易撇撇嘴，把刚刚对准那个瘫痪老者的无形承影剑换个了指向。

  还好自己提前把承影剑纳入了反弹神通的判断范畴，转移了反弹挪移符箓效果达到方向。

  不然一手抓着秦艽，挪移效果在反弹神通的判定下，在两个人之间弹来弹去，指不定会搞出什么篓子。

  另一只手猛然抓住秦艽的脸，强迫其看向自己，苏易微微皱眉。

  反应还挺快，不睁眼可还行。

  强行扒开的话，搞不好秦艽还有什么自毁双眼的邪门歪道。

  半晌。

  “师尊，就是他！”

  无声的寂静中，一声惊喜的欢呼忽然响起，按在自己肩膀上和脸上的手也随之放开。

  欢呼中蕴含的恐怖内容让秦艽下意识睁开眼，却正好对上一双橙黄色犹如野兽般明亮横瞳。

  意识逐渐昏沉，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秦艽听见一声略带玩味的嘲笑：

  “睡吧，睡吧。”

  “再醒来时，你会后悔刚开始不选择吃苦心药后，再死个痛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