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清醒梦境
作者:破晓荆棘      更新:2022-05-02 05:02      字数:4698
  盘桓于脑中的翻涌混沌,随着神念的汇聚,和识海间闪动出的无数杂乱图像,消散地越来越快……

  渐渐地,各种各样的感觉,都开始从身体中涌了出来。在些许地疲倦与乏力感下,伴着每一口呼吸,都会有一缕一缕地淡香,轻巧巧地钻进鼻子里,挤开了所有的不适。这种无法言喻的温馨与安详,只叫人想永远沉迷其中。

  但在不由自主地加重着的心跳和呼吸,和愈发清醒的意识鼓动下,带着极度地不情愿,云树还是慢慢张开了眼睛。

  逐渐在头顶清晰起来的,是闪烁着晶莹亮彩的石壁,他怔怔地盯着那一颗颗五颜六色,流光溢彩的玉石,回神再失神。这一眼眼地绚烂所构成的景象,如同一个在极少极少地情况下,才会碰到的美梦,叫人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终于,心里蓦地有了动弹一下的想法。云树试着将自己撑起来,顿时,于身体各处,都传来了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被铁锈塞满了缝隙的车轴,每动一下,关节处就会发出一阵吱吱呀呀地响。不过,体内涌动地越来越快的血流与力量,也在飞速地将这些感觉驱离,身体正一点点回到他的掌控。

  这时,云树低了头,出现在眼中的,是一件黑色的大氅,正盖在他的身上。这件黑氅的样式,和它上面的气味,都,似曾相识……

  心忽然一动,云树忙往四处看去,周围都是石头,他在一个……山洞里。

  而那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出现在自己的怀里的女子……

  那个在一瞬间就用吓人的面具遮住了脸,然后向自己脑门儿落下刀来的女子……

  心怦怦跳着,但这处空间一直寂静。云树悄悄松了口气,她,貌似不在这里。

  那……她去哪了?

  她,又是谁?

  还有,那张脸,她的脸……

  云树忙提手,用力揉鼻子。

  过了很长一阵儿,他才感到已经快要漫进鼻腔里的血,徐徐地退了下去。

  静了片刻,云树往脑门儿拍了一巴掌,摇晃下脑袋。随即,他伸出手去,将这件黑氅拉过来,再仔细叠起,最后抱着它站起身来。

  这期间,云树垂目一瞥,便见赤云正静静躺在脚旁。略有错愕和惊喜后,疑惑与不安也冒出了头来。

  一瞬后,半热半凉地血,一下子就在体内开始翻腾奔流!

  皇王卫士的围杀,黑臣的出现,铺天盖地的黑暗中的万千银华,对着敌人无数次挥出的刀,身上无数次浮现出的痛楚……

  那一幕幕残酷,转眼间,就令他再难以镇定。

  然而,最关键的是——

  人呢?其余的人呢?!

  为什么,这里只有自己?

  呼吸急促了起来,云树俯身握住赤云将它提起,一手抱上了黑氅,快步走向山洞的出口。

  ……

  乍一转亮的光线,猛地戳进了目中,眼珠上的酸涩和刺痛意,过了良久才消缓下去。云树紧眯起眼,努力去看清周围。

  感觉下来,现在应该是黄昏将过,太阳即将不见踪影。可天空中的返照回光,依然叫眼睛有些难以忍受。而且,刮过体表的风很冷,清爽意已然极少,透着冬天的风才会有的寒凉。

  狐疑和不安更多了,可能,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很长很长地一段时间……

  适应了光线后,云树四望去,映在眼里的,是凄凄凉地荒山石岭,隐约中,有些少阳山的影子。

  心里愈发空起来,似乎,有很多很多地东西,被他错过了……

  ……

  尽力回过神来,再远眺下西方落日,云树转过了身,当即向东面的山头前行。

  爬上山顶后,他的眉间终于有了一丝喜气,继而又显出担忧。

  望北城,出现在了远方。而在记忆中留存的最大地恐惧,就是那个巨大的魍魉,和万千黑臣向人间进发的画面。

  从彻底清醒过来后,脑中就开始不断浮现出这些怪物踏入人间,践踏城池的恐怖景象。

  而这些,似乎没有发生。因为在城中,还有袅袅炊烟。

  这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吧?既然这座城还在,那大家,肯定也在!

  想到这里,云树咧开了嘴,精神为之振奋,再次出发。

  ……

  踩着没有半点绿色的极度干枯地乱草,翻过一座座山包,随着他上山下山而时隐时现的城池,总还离得很远。

  望山跑死马,这话向来是对的。云树按了按肚子,里面一直传出咕噜噜地声音,感觉胃肠里什么都没有,手脚也都有些发软了。脑海中不住地飘起一道又一道美味,但好像又想不起它们具体的味道,好似已经很多年没吃过东西一样。

  止了小会儿脚步,云树喘出两口气,转了转肩膀,又不由地往身后望了眼。看看左右手带着的刀和黑氅,他寻思片刻,先把赤云倚在身上,翻手抖开大氅披到了背后,再两手抱起刀,继续前行。这样,能稍微省些力气。

  一路行来,当云树越过一处干涸地山坳河道,攀上两丈高的谷壁后,刚走不远,前方的草间出现了一条小道。

  到这时,云树长舒了一口气,那小道是被经常进山的猎户药农们踩出来的,这也说明他总算走出了深山。只要有路的地方,自然就有陷阱和猎套布设在周围,就不用过于担心出没的野兽,尤其是那些都快成了精的红豺。

  不过,心情稍有雀跃时,就会多往身旁看两眼。然后,他便被道旁的事物,分去了不少心神。

  路边,那些干枯野草,枯萎地太彻底了……

  在不远处,一片片终年长青的松林,也是褪去了所有绿意,条条松枝,都是涂满了发黑地棕色。

  而且,整片山野,竟然没有半点活物的声响。

  以往,每时每刻都会存在的鸟叫,小雀也好,山枭也好,乌鸦也好,除了“呜呜”风声,别的,一切都没有。

  凭空多出来的诡谲与压抑,渗在逐渐黑下来的天色里,慢慢地钻进了全身的毛孔。云树吞下一口气,带着心头升出的些许不详,加快了速度。

  当一脚踏上坚硬的地砖时,二更鼓声,也在同一刻传进了他的耳中。

  心一毫一毫地沉了下去,云树艰难地移动着目光,看着这座已经笼上了一层黑纱地城池。

  ……

  反手将赤云贴负在背后,云树身体倾前,在空无一人地城东街道上快速奔跑着,黑色大氅展开飘舞,自后看去,像是一只惶惶然的燕子。

  目之所见,路旁那断掉的围墙,烧得只剩空壳的空屋,被堵死的水井,孤零零地马桩,还有漂浮在空气中的丝丝……血腥气!

  望北城……怎么了?!

  现在,所看到的这些,到底还是不是真的?

  自己真得已经从那个恶心的世界里出来了?

  这是虚幻,还是真实?

  云树的脚步缓了下来,这些问题的答案,其实已经有了。

  一路上有过的阳光,炊烟,鼓声,血气……都告诉了自己,这就是真的世界,他在期盼着的世界。

  手有些颤抖,但云树还是一直尽力使它往前伸出,最后,他触摸到了一扇被几条木板盯死了的房门。

  这里,在以前是一间酒馆。

  正了一直收在背后的右手,云树缓缓将赤云放下。随后,他把脑袋顶在了门上。

  这般过了很久,云树突然猛回过头,重拎起刀,直向城南冲去。

  ……

  一路上,云树看到了几次挑着灯笼,在街头巷尾巡视着的卫兵,也偶尔会有骡马蹬蹄,小儿夜哭地声响。然而这些,都不足以慰藉心灵。

  那座小院,就在眼前了。可头一次,他没能感觉到其中的温暖。

  眼前,是不想看到的景象。两扇门是关着的,和城东的酒馆一样,有木板拦在了它的前面。

  一直走到了最近处,云树略使下力,将每块木板都攥住拔了下。它们纹丝不动,比他还要沉默。

  不知过去多久,云树转回了身,向外走去。

  十步之后,他忽然用力吸气,低着的面容上,一瞬间多出了些许模糊地戾色。

  云树再度掉头,箭步冲出,在院墙之前纵身跃起,一手把住墙头翻了进去。

  他回来了,可心更凉了。

  除了多了几片零散落叶,地上还是显得很干净,这个院子好似还记得手握笤帚的师姐的恐怖。

  但是,在各处角落里存放着的细碎物事,都已经不见了。云树下意识掉头看去,历来只虚掩起的厢房的门上,多挂了一道锁。

  在正堂前怔了很长时间,云树迈出脚步,先绕过了它,向院中走去。正堂之后,左右两间屋子上,一共五道门,都是锁住的。中间的水井被几块石板盖得很严实,灰尘无法飘进去。

  不过,在角落的那方石碾,貌似被挪动过位置,而有一长段院墙也变了样子。云树走过去,两指在砖缝儿中钳出了一点泥,捻一捻后,似乎还能觉到湿意。

  脚步再动,云树到了后院。往左边看,是他们修行武技用的一片空地。在与皇王卫士交战的半日前,秋熠指导他贺王刀时,被他用赤云斩断的半截木桩还立在那里,显得略有突兀和丑陋。

  右侧,是一块被他们开垦出来的小菜田,里面的石块翻翻拣拣了快两年,才尽都被挑出去。最开始用来肥地的羊粪,还是他和二师兄一起,从城外的农户家偷来的。现在的地里,还有几颗大头菜和萝卜没有收。

  没有人收……

  赤云入土,云树再往正堂跑去。

  来到门前后,他把放在大锁上的视线挪到了屋檐下方,接着跳起身,向着头顶的一块瓦片下探出了手,落地后,云树将手里的一把钥匙插进了锁眼。

  吱呀声后,他步入堂中。

  ……

  细小火星频频迸出,一团火生于云树手上,借着火绒发出地光亮,他从架子下方摸出了蜡烛。

  屋子亮起来,再亮起来。一共四根蜡烛,都被他点燃了。

  堂内西侧,是秦临川的卧房。云树举着蜡烛,捏着脚站到了屏风外,停了会儿后,他慢慢地走进去。

  而后,云树呆在原地。

  屋里空了,空空如也。

  良久,他退身出来,透过烛光,在正堂的东面,好像多出了一些以前没有的东西……

  那是三块,灵牌。

  灵牌……

  云树来到了它们之前,把手上的蜡烛凑过去。

  神武卫鹰营掌旗将,秦临川。

  神武卫天玑营掌旗将,魏渊海。

  神武卫天玑营刑天伍,云树。

  ……

  手剧烈一颤,烛芯下,新汇集出的一汪蜡油,直接洒在了云树的手背。连退几步后,他一下坐到地上。

  那根蜡烛脱了手,在地上只滚了一周,便熄灭了。

  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云树蜷缩起身体,抱住了头。

  师父死了,渊海师傅死了,连他自己,都死了……

  那么……现在这个人,这个一直觉得自己是云树的人,是……谁呢?

  别人心中的云树,死了?那个云树,为什么死了?

  没有人,能给出这些问题的答案了。到现在,这个已经死了的自己找到的,是一个已经死了的院子。

  那这个世界,为什么不随着它,一起死去呢?

  ……

  云树在自己的屋子前站住。

  他知道这把锁的钥匙在哪,但不再想去找,力气都没有了,腹中的饥饿感,与身上的温度也没有了。

  混沌再一次蒙住了脑海,一环扣一环地迷惑,惘然,绝望,让他不知道该做出如何地应对。很久后,云树的眼珠转了半下,将赤云抱到了怀里,仍是继续出着神。

  那座在心里的城池,还是塌掉了。

  他在把自己的心,悬挂在这座城的废墟上。再对它质问千百次——

  你真得,尽力了么?

  城中,陆续响起了三通鼓,天正在亮起来。他倚着墙坐下。

  “我尽力了……”

  云树把头埋进了黑氅里。

  ……

  太阳升起来了,他却闭上了眼睛。

  开目之时,云树依旧坐在少阳山上,眼下,是那座黑色的城池。

  这个世界,叫做大裂隙。被无数黑臣,魍魉,和隐藏着的怪兽充斥着的地方。不知在什么时候,也不知是什么导致的,他的心里就多出了这样的一个念头。

  靠住背后巨石,云树扬起了头,注视着在苍穹中翻涌着的黑色云雾。

  头一次,他对眼中的这些事物,没有生出来半分恐惧,只是带着麻木地淡然。

  恍然间,他也好似明白了,真正可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真正可怕的,不是充斥着死亡与鬼的地域,而是充斥着死亡与鬼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