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作者:步月归      更新:2023-04-26 20:19      字数:4187
  这个府丁本来?都要走?了,秦子理对着这个林字看了很久,突然改了口:“你让他进来?吧。”宋也川走?进这间深深的府宅,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垂花门?,直到走?进秦子理的静室。他恭敬地作揖,灯火之下,秦子理静静地打量起他的五官。“按理说,以你的身份,是不能见我的。”秦子理缓缓说,“但我想见你一面,你猜猜因为?什?么。”这间静室里只有宋也川与秦子理两个人,宋也川抬起头?,平静地说:“是因为?林惊风林先生,对吗?”“对。”秦子理并不回避,“当?年,他以而立年岁入内阁,曾在常州传为?佳话,那时候许多万州书?院的人都见过你,他们说你是最像林惊风的人。也有人说,你就是下一个林惊风。我也曾多次听他提起你,每次他都是很骄傲。所有人都知道林惊风是我的挚友,你今日来?寻我,到底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用?他的名义来?见我。”灯火幽微,宋也川的身子被光照得十?分昏晦,他的眼睛落在跳动的火苗上,过了很久才说:“林惊风是我亲兄。他本名叫宋也山。”秦子理似是一震,他眼中渐渐浮现似是了然似是惆怅:“难怪,难怪。竟然是如此。”“这件事本不该对任何人说起的。”宋也川低声?道,“但我如今只能靠兄长的关系,来?走?一走?秦大人的门?路。”“你说吧。”“河道监管大臣江源祎和户部外主事何藜贪墨赈灾银,酆县、渑州的地方衙门?沆瀣一气?,用?□□炸开了河堤,试图贱收田地。若真被他们低价收了农田,明年就会有数百人饿死。我想替他们讨一讨公道,也是给自己一个清白。”秦子理缓缓说:“江源祎来?头?不小,你与他为?敌不是明智之举。你若真的被诬陷,本官倒是可以替你作证,至于?你想要惩处他们,只怕太难。除掉他一个,还有无数个,你还年轻,焉知这世上,清白才是有罪。”宋也川微微抬起头?:“若除掉一个人,可以换得一人获得太平。也川愿意?试一试。”“秦大人,我怎会不知您的道理。只是我若不做,又有谁会做?只要我进一步,总会有人要退一步,秦大人,您说,这条路我该不该继续走?下去?”眼前的青年,端方正直,面冠如玉。他穿着洗旧的斓衫,戴着朴素的木簪。额上的刺字在灯下如此醒目。可他眼中,却带着如烈火般滚烫的光。让秦子理恍惚觉得,林惊风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秦子理缓缓道:“你想要本官做什?么?”宋也川笑了一下:“下官希望秦大人去查一查江源祎。”秦子理摆手:“你以为?没查过,江源祎父兄儿女,我们都查过,只不过查无所获罢了。”“不仅仅查三族。”宋也川沉吟,“前段时日里,有个青年和他相交甚近,叫他叔父。整日里跟在他身边,比亲子还要更亲厚些。武帝在朝时,渑州常有过继之说,江源祎本人便是过继的。他的父兄,原本就不是他的亲生父兄。若他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了旁人,也是很有可能的。”秦子理听闻此言颇为?惊讶:“这样的事本就是私隐,连我都不知晓。你从哪里知道的。”宋也川道:“这事本就不难猜,江源祎父亲的宅院离河道监管府本就不远,可他早早就分了家,舍近求远住在城东的私邸上。而他的兄弟们还与江父共住。这些年也从未听说过父子不和的事情,无非是刻意?疏远罢了。这只是其一,旁的下官便不再卖弄了,只求大人详查。”秦子理叹了口气?:“看在你是林惊风弟弟的份上,我便再淌一遭混水。给我七日,七日之后我与你答复。”宋也川沉默了片刻,而后轻轻摇头?:“只能三日。”秦子理闻言大惊:“连七日都等不得?”“秦大人,”宋也川笑说,“我如今是命犯,只要进了城,很快就会被逮捕。您说,江源祎和何藜,哪一个会希望我活着?他们不会审讯我,只会让我速死。”秦子理闻言显得有几分焦灼,他倒背着手在房间内走?了几步,突然说:“我有几个田庄,送你去庄子上避一避,如何?”“本就不该牵扯秦大人的。”宋也川安静摇头?,紧接着对着秦子理长身作揖,“夜深了,下官告退。”秦子理久久无言,过了很久,他突然问:“我这里藏了一些林惊风的旧日的手稿,你想不想看?”宋也川无声?一笑:“这些东西?,我已经记在心里了。秦大人,藏山精舍的例子还在前头?,这些东西?留不下的。”秦子理倨傲道:“他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了,若这几本残卷都留不下,他还有什?么东西?能够遗留在这世间呢?”宋也川安静道:“只要我们都记得,他就没有死。”他抬步向?外走?,清瘦的背影被灯火照得明暗交织。秦子理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说:“所以,林惊风行刑那日,你也在场?”宋也川的眼眸笼罩在黯淡的阴影里:“是。”“他……”秦子理眼中闪过痛色。“他很快就死了,没受什?么罪。”宋也川低声?说。第61章走出了秦子理?的?静室, 宋也川轻轻呼出一?口气。立在庭院中?,竹影摇曳,冷月如银。宋也川无声地抬起头看向天上的?月亮。林惊风在西四牌楼外被凌迟处死, 司礼监命翰林院集体观刑。他对秦子理?说了谎,林惊风一?直被折磨了四五个时?辰才求得解脱。三千多刀,一?刀一?刀割在所有人的?心上,每个人都?低垂着头不忍去看。东厂的?人就会强迫他们, 捏着他们的?下巴,让他们抬起头来……宋也川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这个兄长了, 他遍身鲜血,面容模糊。根本看不出昔年光风霁月的?模样。他眼睛很?酸涩, 很?快便掉下泪来,嘴唇也被咬得鲜血淋漓。宋也川再抬起头时?,他看到林惊风对着他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一?别数年, 哪怕他早已不是那个跟在兄长后面的?稚童,他依然认出了宋也川。很?快, 他眼中?最?后一?丝生机彻底消散, 这个笑容就这样定格在了他的?脸上。对于这个兄长, 宋也川的?印象很?深刻。他叛逆、不羁, 不愿意遵从礼法。年幼时?, 宋也川总会见到他被父亲责骂。直到他自更姓名,离开了藏山精舍,来到了万州书院。林惊风。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恃才傲物的?人。在万州书院进?学数年之后, 林惊风连中?三元, 入仕朝堂。林惊风成了江南士人心目中?的?传奇。只是父亲从来都?没有原谅过?他,也不再和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宫掖深深, 宋也川也曾与林惊风数度擦肩,只是二人目光触之即离,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林惊风死后,父母与宋也川书信如常,没有透露只言片语,也未曾说过?半句哀伤,似乎自兄长离开家后,他早就放弃了这个儿?子。直到藏山精舍被东厂的?番子付之一?炬,翻出了无数林惊风的?刻板、手稿和旧书。而在那一?日,宋也川才知道,父亲从来都?没有放下过?。父亲把自己深深的?悔恨藏在了心里。在林惊风死后的?日子里,他默默四处搜集他的?遗物和旧稿,以此为?凭吊。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极致的?痛心与最?深沉的?爱。到了如今,宋也川终于明白,兄长自改姓名,为?的?是不连累家族。父亲的?收殓遗物,是想永远铭记这个儿?子。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没有会再知道这一?切。除了宋也川自己。宋也川曾告诉温昭明,兄长志不在庙堂,而是想继承藏山精舍。这曾是父亲对兄长的?心愿。他今日将林惊风的?身份告诉了秦子理?,其实是亲手将一?个把柄送到了他的?手上。若秦子理?有二心,宋也川只怕难逃一?死。但宋也川依然想试着相信他,凭着林惊风落狱后秦子理?在午门外跪的?三天三夜,凭着他们骨子里一?样的?纯心与执着。宋也川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在他素来平静淡漠的?外表下,是他不愿意低头的?那一?寸傲骨。他不想将这段过?往告诉任何人,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借亡兄的?名义来走秦子理?的?门路。理?好自己的?情绪,宋也川重新平静了下来,他独自走出了高门窄槛,走回到温昭明的?身边。他仰着脸对她笑:“昭昭,你久等了。”他唇边在笑,眼中?却又如此哀伤。温昭明的?笑意浅了:“有心事?”宋也川嗯了一?声,然后轻声问:“可我不想说,你会生气吗?”温昭明点头:“自然会。”意外于她的?坦诚,宋也川终于露出一?个带有几分真心的?笑容来:“忙完这件事,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初听有些薄情,再听又觉得感动,可到了结局依然残酷的?故事。*坐在馆驿的?房间里,宋也川缓缓走向架子床。床上有温昭明派人送来的?斓衫,是他常穿的?竹青色。还有簇新的?中?衣。他默默解开衣领,脱掉身上的?衣服。中?衣还没系带,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宋也川仓促拢上衣襟,就见温昭明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盯着他看:“连身子都?不舍得给我看,这么小气还敢说爱我?”说罢便上前来:“我帮你啊。”宋也川看着她走过?来,有些警惕地说:“你怎么来我房间里了?”“什?么你的?房间。”温昭明漫不经心地在宋也川身边坐下,“这是我的?房间。”宋也川背过?身飞快地把带子系好,而后慢吞吞站起身,把外衣重新穿好:“我去问问还有没有空房。”“没了。”温昭明懒洋洋地眯眼笑,“最?后一?间。”“我去找霍侍卫。”他走到门口都?没听见温昭明再说话,下意识回头去看她,温昭明坐在床沿边,眼里全是不满。她习惯了做主子对人发号施令,也习惯了把喜怒哀乐都?表现给他。宋也川站在门口,进?退两难。“你可知为?了你我吃了多少苦?我是从京城骑马来的?,我的?腿都?磨破了。还有我的?手,马缰那样粗糙,我的?手现在还红着。我这般找你,哪怕所有人都?和我说你死了,我全都?不相信。可你倒好,我只想要你陪我,你都?不肯吗?”宋也川头痛起来。正因?为?深知温昭明不是个娇气的?人,她这用?这般耍无赖的?口吻同他说话,宋也川便没了招架的?余地。明帝对这个女儿?的?疼爱太流于形式,所以这些年来温昭明很?是懂事。甚至那时?在德勤殿中?被烧伤,她也只会恹恹地对他说药好苦。她越来越依赖他,她对他说很?多话,这些话不会对任何一?人说。正因?为?怜惜她的?懂事,宋也川反而不愿意拒绝。他默默走到温昭明的?身边,温昭明脸上便露出了得逞的?笑容:“你对我真好啊!”宋也川本想板着脸,告诉她身为?女郎不该这样对男子说话。可她的?笑容这样好看,整个人都?闪着亮晶晶的?光,宋也川眼中?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你真骑马来的??”“还能有假?”宋也川拉她的?手来看,果真还有依稀的?红痕,他轻轻揉了揉:“还痛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