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作者:李竹喧      更新:2023-04-29 10:43      字数:2367
  她的确每一次都说不过这个小姑。但谢韫从不觉沮丧,亦不会如姨母一般视之为忤,恨不能诛之为快。反而隐隐有欣赏,甚或是渴求之感。渴求?她的心莫名跳的快了快。元承晚并未同谢韫待太多时辰。她早便留意到谢韫方才所制乃是皇兄的衣物。余杭丝绵,以水缫丝,乃是钱塘每年的贡赋之一。其质地轻软贴身,又加之谢韫巧手细造,每一处都妥帖完美。可见她费了多少工夫。可她既身为统率六宫的皇后,平日里的宫务便是繁极,竟还需挤出辰光来做这等活计。元承晚只好先告了退,不在一旁耽误她的时间。她其实想劝谢韫不必自苦自劳到如此地步。可自向前劝过的结果来看,这位娴淑的皇嫂此刻或许还听不进去。再者便是,若叫那位背地里多口多舌的皇帝陛下知晓了。恐怕他便不止要多嘴多舌,还要多生事端。或许当真如裴时行所言一般,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终究如他所言,她元承晚永生永世,也不可能成为一条涸辙之鱼。午后风华极好,丹墀在日光下流丽悬光,一直通雕梁粉壁的宫殿而去,极目处绮疎青琐,脊兽威严。这巍巍宫城好似一座座拔地而出的连绵山峦。可惜终究不是山峦。只因飞鸟飞不过层重朱砂红墙,亦绝无可能视皇城作家,留歇此地。长公主坐在辇中,方才远眺时被日华眩了双目,正低眉抚额。余光却倏然望见宫道旁的通议大夫周颐。她丹唇微启,唤住了升辇侍人,亲自下辇相见。作者有话说: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均出自《女诫》裴时行:会扮可怜的男人最好命感谢宝宝们支持,这章留评发小红包~第19章 观人周颐亦曾任过上书房授书一职。彼时他方过不惑之年, 却难得不似同龄夫子一般沉肃,从不在人前作威严姿态,向来笑意温和。廷议之时, 偶起争端也总是慢条斯理,一边捋须一边悠然解释。元承晚对周颐慢悠悠捋须的模样记忆犹深, 及至日后离开上书房, 每每忆起都忍不住会心一笑。可或许是他当真不擅师教庠序之道,周学士总能将书中精巧奇诡的方技诗赋都叙出平淡无味。兼之长公主彼时正对桑仲玉万般推崇,周颐的课便向来只作她补眠之用。周颐不是个好夫子。可这些年他辗转判徙于诸地方州县,素来亲事农耕,数十年不食玉脍金齑。任潍州知县时清理冤狱, 因此得罪当地豪强, 差点死在地方上。亦或是天正二年,相州决口, 他亲至漫漶倾圮处疏水堵堤, 而后以身作则捐出半数家产。论及此人平生功绩,种种举动实可称得上一声父母官。若不是前番周旭下药, 今次又出了周家奴仆的揭发一事, 元承晚已经许久不曾想起这位昔日师长了。她口中扬声止了周颐的礼, 缓步下辇。一为旧情, 一为探听他究竟有否参与下药之事。“本宫久不见周博士, 周博士近来安康否?”元承晚感念儿时教导之恩,仍尊用了旧称。周颐已过花甲,原本用不了几年便该悬车致仕。可或许是老来丧子一事打击太过沉重, 这位老人在短短数月间倏然衰惫。长公主此刻望去, 只见他两鬓凋零如霜雪, 背也愈发地躬偻下去。唯有唇畔笑意一如昔年。他呵呵笑, 连捋须的动作都分毫不差:“多谢殿下关心,老臣身子骨还算硬朗。倒是殿下您,日头毒辣,您快回辇上才是。”元承晚淡笑点头。却听这位老臣主动继续道:“臣年岁已大,力不能济国事,前日上表向陛下乞骸骨归乡。今日入宫亦为此事。“不料竟得见殿下一面,当真是老怀甚慰,惊喜万分。”他眯眸慨叹道:“臣这一生无功无绩,临老临老却也不甚体面。”这话里指的是自己当年动用了关系将周旭塞入指挥使司一事。彼时上京坊市都道说周颐故作清高大半生,可事涉亲私,还是同那些大人一路做派。连街头巷尾都有歌谣来讽刺周家父子,道是:旭阳在何处?占在北所口。旭阳是阿谁?非豺即是豹。可这位老人笑眼清皦,并不愠怒,也不驱赶。就这般捋须走过了上京城长约一年的街议巷论,一如昔时。唯有一处不同,便是身后多了一串跟唱歌谣讥嘲的顽童。彼时场景,堪称上京一奇观。周颐继续道:“但是呵,得陛下一句良臣,又得殿下一句博士之称,此生值也!”元承晚望向这位官袍半旧,爽然一笑的老臣。又见他抬袖时,内层已磨至半破的麻衣袖口。一时不知作何滋味。她沉默片刻,终于道:“那便遥祝周博士老而归乡,享受自然,享受天伦之乐。”昼光清朗,这对昔日的师生在繁夏之季,长长宫道红墙下互揖作别。及至回到府中,长公主脑中也俱是作别周颐时,他离去前的士人一礼,苍目中包容又平静的笑意。反反复复,挥之不去,却又捉摸不住。裴时行握卷,安静地望她。他被视作无理取闹的娇气男子生受了一日冷待,此刻也算有所反省,稍有改善。元承晚倚在嵌螺钿美人榻头的迎枕上,他则正襟安坐在榻尾。手中握的正是今日要念与小儿的诗文。元承晚方才瞥眼看去,那洁白纸页上密密麻麻做了批注,甚至以不同笔墨分出青黑红三色。这不过是寻常的幼童启蒙之物,何曾须得劳动状元郎的笔墨。长公主觉这男人约莫是做夫子上了瘾。不过不得不承认,他比周颐更适合教书。裴时行自是从方才便看出长公主的神思不属。他合了手中卷,温声询道:“殿下今日有心事?”元承晚转眸,神色有些彷徨。她似乎还在纠结要不要道与裴时行。可沉默几息后,终究在男人温和又干净的目光里感到安定。长公主允许自己此刻生出的依赖感。她想对着他倾诉。“我今日见到了周大人,就是周旭的父亲。”“嗯。”他并不急躁,也不逼问。只坐在她身旁,安静又可靠,挺拔似一仞沉毅寡言的青山。长公主的满腹心事、那些缠不出绕不开的疑惑,一切都仿佛终于找到一个开口。此刻俱都化作溪泉,潺潺流向他包容的目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