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作者:阿堵      更新:2023-04-29 21:48      字数:6271
  第67章 同学正少年依照本地省府通告,各大中小学堂腊月二十起放寒假,正月十九开学。江南艺专属私立专门学府,有自己的章程,倒不必严格遵守政府规定。艺专学生多数来自申城附近县镇,返家容易。而少数外地学子因嫌寒假短暂,路途费时,往往愿意留校守岁,故放假时间反而更晚。临近小年,才正式停课,算来已是西历二月初。放假前照例是学期末大考,西语作为全校公共课,第一门开考。安裕容拉着颜幼卿在公告栏里张贴成绩榜时,学生们正于课室内或涂抹描画,或奋笔疾书,应对各门专业科目考试。“可惜阿卿你是旁听生,我问过俞兄,纵然校长不介意,实在是不好把你名字也列在榜单上。”颜幼卿在西文高班期末大考中考到了第七名,成绩上佳,无法广而告之,安裕容颇感遗憾。“叶校长不是说过,求学不为虚名。我知道自己考得不错便是了。”颜幼卿倒是看得开。他也没想到自己能考入前十,心情甚是愉悦。安裕容笑道:“求学不为虚名,当真如此,又何必让教员将学生大考排名出榜公示。可见校长先生不过一句场面话。”两人搭手将几大张名单张贴完毕,颜幼卿忽扯扯安裕容衣袖。“嗯?贴错了?”颜幼卿摇头,露出几分羞涩神情:“叫你看看这个。”公告栏另一面,是张贴学生画作诗文的区域。安裕容抬头望去,当中贴了一份油印小报,标题甚是醒目:《泓碧一湾——清湾诗社创刊号暨新年特刊》。首页诗句起始几行曰:“我冒犯了人们的指谪,一步一回头地瞟我意中人;我怎样欣慰而胆寒呵……”安裕容心头一喜:“阿卿你写的?”颜幼卿双手连摆:“不是不是,这是他们社长写的。”安裕容这时反应过来,哪怕长日与诗社画社那帮小年轻混在一起,颜幼卿也断不会写出如此露骨词句。瞧出那刻印的字迹工整端丽,十分眼熟,偏要故意逗他:“不是这首?那定是这一首了。”放缓了声调念道:“到我这里来——加入你还存在着全裸着,披散了你的发丝我将对你说那只有我们两人懂得的话我将对你说为什么蔷薇有金色的花瓣为什么你有温柔而馥郁的梦为什么锦葵会从我们的窗间探首进来……”早在帮忙刻印这份小报时,颜幼卿已然被这些同龄人的大胆与奔放吓得不轻,因不肯露怯,只强作镇定,不动声色完成分配给自己的任务。此刻听峻轩兄低沉温柔吟诵出声,面红耳热,心跳失控,仿佛耳朵连同头脑,都是酥麻的。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别、别念了……都是别人写的。我只帮忙刻印了蜡纸,就是叫你看看……看看……”安裕容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原来此写非彼写,这般说来,岂不是这些个诗篇都是阿卿写的么?阿卿特地铁笔刻写了这许多好诗送给我,阿哥心里可真是感动……”安裕容知道,因了颜幼卿手上功夫又稳又准,在木刻版画课上大出风头,随即被诗社与画社的人拉去帮忙,刻些版画插图,这回该当是把范围扩展到了刻写油印蜡纸上。清湾诗社出创刊号,也算校园盛事一桩。大约颜幼卿觉得与有荣焉,特地叫自己欣赏成果。然看罢满纸热辣辣的情诗,若说小幼卿毫无半点其他隐秘心思,却也未见得。安裕容见好便收,只笑吟吟一首接一首读过去,间或点评两句。颜幼卿许久才褪去脸上红热,道:“这里大部分都是他们社长写的诗,就是叫做谢鲲鹏的那位。你适才说写得最好的,却是蓝靖如的诗。他既属画社,亦属诗社,忙得很,这才写得少……”安裕容问:“就是被学生们传做诗画双绝的大才子蓝靖如?”“正是他。”安裕容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学生们在小报上署的,皆是些奇奇怪怪的笔名,也不怪他对不上号。这时后悔没先问清楚,待要收回已出口的夸赞,未免显得小气,只酸溜溜道:“什么诗画双绝,如摩诘居士、桃花庵主那般惊才绝艳之士,才当得起这四个字。画几笔西洋素描,诌几句白话新诗,居然就敢叫诗画双绝,啧啧……”颜幼卿对这位蓝靖如印象颇好,遂道:“靖如为人赤诚,不是他自己要这么叫,都是同窗起哄传出来的。”哦,靖如?安裕容心头一紧,声音反而特意放得平稳:“这才多久,你与他们便这么熟了?”颜幼卿与他相伴日久,早摸透这人脾气。先前只顾着害羞,这时哪里还瞧不出端倪。抿嘴笑了笑:“他们说我虽不写诗作画,然而刻印插画与文字,功劳甚大,也算是诗社画社之一员。”眼见安裕容脸色沉了下来,接着道,“我不过因为好奇那油印机,凑巧帮点小忙,连编外人员都算不上,哪能没有自知之明。只是众人皆是这般彼此称呼,入乡随俗罢了。”顿了顿,又道,“他们要称呼我为阿卿,我没有答应,便还是叫玉卿全名。”安裕容放下心,点点头:“咱们不过寄居暂寓,交往过深反为不好。”颜幼卿赶忙应了:“我明白的。他们还邀我寒假一道去申城玩耍,我已经谢绝了。”“还有这事?”安裕容沉默片刻,转念一想,笑了,“你倒是好人缘。”“是谢鲲鹏和蓝靖如邀假期留校的几位同窗去申城筹备新春画展,我碰巧在场,顺便一提而已。”“如此说来,他们是要在申城过年了?咱们可得在庄院里等尚先生回来。想必张兄、刘兄二位也会一起来。”“谢鲲鹏家里有产业在申城,听说是他做东。尚先生家人不在此地么?我以为他要过了年才来。”“从前听他话里意思,亲近家人大概所剩无几。申城热闹,他恐怕是想到别庄躲几日清静。不比艺专学生,就盼着放假去大都市见识见识。你若也想去,等天气暖和,阿哥带你去。”两人说说看看,走到布告栏最后一块木板前,这里居然张贴着一组炭笔裸体画,男女皆有。安裕容扯起颜幼卿胳膊:“走了走了,怕是要开午餐了。”颜幼卿叫他带得被迫离开,忍不住笑道:“这新换的炭笔画,还是昨日我们大伙儿一道贴的……”安裕容也察觉自己失态,亦笑着住了脚,回头瞅两眼:“女体皆是临摹名画,西洋女子到底偏于丰满肥硕,不合我华夏审美。至于那男子……他们这是哪里寻来的模特儿,如此丑陋,简直污人眼目!”颜幼卿被他逗乐,回复道:“此事我听画社成员提起过。是镇上找的一个闲汉,起初十分不情愿,后来校方给出画一回半块大洋的高薪,才聘得此人。西洋素描本求真实生动,倒并不介意是否美男子。”“此话不过是寻不着好模特的借口罢了,你看那画册上的西洋男子……”安裕容想起自己当初年少放诞,潦倒落魄时也曾在西洋大陆入过这行,却不方便说与面前人知道,硬生生转了口,“画一回半块大洋,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活计。”“便如此,也是好不容易才寻得一个。听他们说,原本实在找不着模特儿,画社诸人约好轮流担当,权当彼此互助,为同窗服务。谁知抽签轮到的第一位,当场就反悔了。众人围拥上去强行脱衣,被他逃脱奔至校长室,遂不了了之。据说当日这位兄台衣衫半裸,轰动校园……”“哈哈……”哪怕颜幼卿努力正色复述,安裕容也禁不住捧腹大笑,“还有此等传闻,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教员,他们自然不会与你说这个。听说是入秋刚开学时候的事,也过去很久了。”因有陶姓教员前车之鉴,加上安裕容有心免除烦扰,平日上课十分严肃,不假辞色。学生间私下传闻,也就到不了他耳朵里。“我看这些画应该都是天气转冷之前作的,怎么如今才挂出来?”“之前一直挂在画社陈列室里。蓝靖如他们打算这回带到申城去展览,说是先在学校里张贴几天,看看反响。”安裕容点头:“裸体人物画作,西洋传统古已有之,于华夏而言确属新鲜事物,谨慎一点也好。”“当!当!当!”校工敲响铜钟,学生们自课室蜂拥而出,两人遂停下谈话。下午无事,二人饭后欲往图书室看书去。原本西语一科考试结束,出了成绩榜单,安裕容的假期便算是开始了。只因约了俞蜚声吃晚饭,又应承了满福嫂带些年货回去,故预备今日在镇上住一晚,明日再回庄院。行至半道,校门口忽传来喧哗震天。学生们多数刚吃完午饭,因下午还有考试,均在室内安安静静温书复习,这喧哗声便显得非比寻常,将众人皆引了出来。安裕容颜幼卿两人到时,门口已是双方对峙,各不相让状态。站在校门内侧的,不是旁人,正是以蓝靖如为首的画社诸人。好几个画社成员同时兼任诗社骨干,于是以谢鲲鹏为首的诗社诸位紧随其后,仿若掠阵。对面二三十人,看形容应是镇上居民,当中地上一张草席,席子上躺着个男人,又黑又瘦,奄奄一息,像是生了重病。但听蓝靖如怒道:“你们是王大根的什么人?王大根先生给我们画社做模特儿,可是签字画了押的。画一回六个小时,半块大洋。他前后统共来了一十六回,总计八块大洋,交易公平,现金结讫。如今他生了病,固然令人同情,与我们画社同仁可没有干系。你们这般蛮不讲理,堵在学校门前闹事,就不怕我们告官吗?!”一个妇人尖声叫骂:“你去告,去告啊!你们这些不知羞耻,前世造孽的学生伢崽,把我们当家的画得丢了魂魄。打从重阳节时候一病不起,吃了多少药,瞧了多少郎中,只见变坏不见变好。若不是他自己说漏了嘴,谁能想到是被你们骗来做了什么魔替儿(模特儿)。脱光了身子叫一帮人画,画得魂飞魄散。如今祖宗发怒,要叫他到地下去请罪。你们还我当家的命来——”那女人张牙舞爪,眼看尖利的指甲就要抓到蓝靖如脸上。蓝才子在学校拥趸甚众,立时便有人上来阻挡。那女人就势往地下一滚,大声嚎哭起来。与她同来的男男女女七嘴八舌,一时闹得沸反盈天。画社诗社诸人年轻气盛,当即便气得要上前动手。幸亏到场的教员越来越多,很快组织校工将学生们拦住。不大工夫,校长叶苦寒甩着袖子出来了。听说来者乃是校长,那女人放泼打滚越发卖力,同来之人叫嚷喝骂,群情激愤,仿似受了莫大的冤屈一般。学生们不堪其辱,虽校长在场不敢动手,然自有那口舌便给的,忍不住便对骂起来。只不过一方粗俗,污言秽语迭出,另一方讲究,拐弯抹角之余,亦不乏尖酸刻薄之处。叶校长气得面红脖子粗,络腮胡直抖,偏无人听他说话。安裕容瞥见负责敲钟的校工拎着铜锤从廊下出来,一脸懵懂望向这面,显是午觉才醒,轻轻推了颜幼卿一把,使个眼色。颜幼卿明白他意思,退出人群,疾步过去,道声“得罪”,不待那校工反应过来,提起铜锤跃上二楼,运足内劲,往檐下挂着的铜钟砸去。“当——当——当——”钟声响彻云霄,足以传扬数里,惊起鸟雀无数,与平素校工所敲不可同日而语。所有人均吓一大跳,瞬间寂静。“咳!”叶苦寒重重咳嗽一声,冲看向自己的学生们喝道:“言行无状,如市井无赖,成何体统!除去当事诸人,统统给我回课室考试去!迟到一分钟,年末成绩降一等!”教员们亦在旁协助,很快众学生便如鸟兽散,只余画社诗社数名骨干成员留在原地。叶苦寒向愣在地上的女人道:“这位夫人,可否移步入内说话?”叶校长向来不修边幅,黝黑的面色加上大把络腮胡,颇似画上钟馗。那女人大约也听不懂他文绉绉的言辞,呆愣愣不见反应。此时教员们都已随同学生安排考试去了,只余几个校工,以及少数如安裕容这般清闲者在场。众寡之势,立时倒转。有那胆小的,面上不觉现出忧惧之色来。安裕容上前几步,向那女人温和道:“这位大嫂,请先起来。”若说叶苦寒好似捉鬼钟馗,安裕容便有如下凡谪仙了。女人抬头望见他,一张脸霎时黑里带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瞥见席子上躺着的男人,忽地回过神来:“先生,我的命好苦哇——”“大根嫂是罢?这位是我们校长,他必能为你做主。不如你先说说看,这件事你想要如何办?”叶苦寒趁势点头:“正是,你先说说,你想要如何?”他心里有气,却明白情势逼人,眼前息事宁人要紧。但听安裕容接道:“是请郎中治病,还是寻道士招魂?你尽管提出来。我们校长可是大人物,不论申城名医,还是深山老道,没有不认识的,一定能请来帮忙。”叶苦寒心下一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瞥见对方冲自己微微摇头,不好发问。事已至此,且随他信口胡诌。那女人眼神闪烁几下,回头看看身后一个中年男子,才道:“我们当家的是被你们学生用西洋妖法抽走了魂魄,惹怒了祖宗。祖宗托梦,不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法事不能罢休。”“西洋妖法,不过无稽之谈。我这般讲,大根嫂你定是不肯相信的。不如这样,本地唯有紫霄宫的大师最是灵验不过,远近皆知。便拜托我们校长去请了来,任他什么邪魔鬼祟,必定都能驱走。”紫霄宫的名声,妇孺皆知。那女人一时语塞,无言作答。她身后那中年男子忽大声道:“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勾结好的,找个同伙来糊弄我们!大师我们自己去请,你们只要出一百块大洋的赔偿金,此事便算了结。”安裕容与叶苦寒对视一眼。果然,对方专为讹钱而来。正要继续说话,却被敲完钟便一直悄悄站在后头的颜幼卿拉住,附在耳边小声道:“那人装病,我有办法叫他露馅。”安裕容顿时笑了,向叶苦寒道:“校长,我看这位大根兄弟情况不妙的很,别说拖到请来紫霄宫的大师,就是眼前都未见得能撑过去。舍弟颇懂急救之术,不如先让舍弟瞧瞧。”他这厢话音刚落,颜幼卿便走上前去。那女人欲要阻挡,颜幼卿手里还提溜着敲钟的铜锤,猛地往地上一砸。“噗!”一声沉闷巨响,校门前夯得极为紧实的粘土泥沙地当即砸出一个深坑。立刻没人说话了,都直勾勾瞧着他蹲在那王大根面前,一手摸脉门,一手往腹部试探。不过数息工夫,颜幼卿便站起身:“我看他——”“好得很”三个字尚未出口,那王大根嘴里猛地“啊呀”叫唤,一个鲤鱼打挺腾跃起来,弯腰捧腹便往校园内疾冲。他进出艺专若干回,熟门熟路,眼见直奔茅房而去,步伐迅捷灵活,哪有先前奄奄一息模样。众人皆目瞪口呆,还是安裕容开口:“大根兄弟抱恙在身,可别出了什么差错,还是有人去看着点为好。”在场学生反应过来,也不嫌弃茅房气味,笑嘻嘻勾肩搭背围堵在门口。待那王大根出来,心知再无法假装下去,低头缩脑犹如鹌鹑,不敢看人。叶苦寒明知故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颜幼卿一本正经道:“肠滞闭气,排泄出来就没事了。”叶苦寒把王大根夫妇二人叫到面前,板起脸,疾言厉色好一番训斥。又当场差人写了致歉书,叫对方按下手印,一场闹剧终于收场。画社学生兴高采烈回去课室,虽说晚到片刻,倒也没彻底误了下午的考试。傍晚,一群人包下镇上常去的饭馆,庆祝今日之胜利。叶苦寒、俞蜚声及另外几位与画社关系密切的教员,陪同安裕容坐在雅间里。颜幼卿却被画社诗社的学生拖走,坐在大堂内。经此一事,叶校长对玉家兄弟刮目相看,原本因安裕容相貌太好而产生的顾虑尽皆消散,不由得起了正式聘用的心思。安裕容不敢应承长久,只暂且允诺了下学期。教员们毕竟要讲风度,劝菜敬酒,动静有限,隔帘听得外头起哄笑闹,气氛热烈,不觉失笑摇头。只听一个学生大声道:“玉卿玉卿,快告诉他们,你今日用的什么高招,治住了王大根那无赖!”许多人跟着附和催促,叫颜幼卿不要卖关子。“算不得什么高招,不过是用内劲替他通了通天枢穴。此手法专用于通便,几息工夫便能起效。”颜幼卿声音不大,众人全都安静下来听他讲话。听到最后,哄堂大笑,纷纷叫好,抚掌拍案不绝。雅间内诸人听得分明,亦是忍俊不禁,将兄弟二人又是一番夸奖。安裕容心头发痒,强行忍住起身到外头抓人的冲动,举杯敬了一轮。外间又有学生道:“玉卿这手法绝妙,立竿见影,岂不是专治便秘,手到病除?”另一学生接口:“听说叶校长不就有这毛病……唔!”似是被人捂住了嘴。叶苦寒络腮胡子掩住了脸上尴尬,笑骂:“这帮臭小子!”不一会儿,外间又闹了起来,这回却是谢鲲鹏与蓝靖如为首,带领画社诗社诸人向颜幼卿敬酒致谢。在场无不少年气盛,起初还是正正经经说话喝酒,后来看颜幼卿居然酒到杯干,有千杯海量,哪里按捺得住,哄着闹着便比拼起来。安裕容说什么也坐不住了,起身道:“舍弟年少量窄,我得去照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