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作者:温三      更新:2023-04-30 05:54      字数:4054
  她与丁清说起了认识黑罗刹的过程。这妇人本就是迈城外镇子里的普通农户,但丈夫经常喝酒打人,她每日都在痛苦中度过,一日陪着同伴去迈城的大寺庙里烧香拜佛,将心事与佛祖诉说了之后,心情也开阔了许多。妇人信佛,成了佛门信徒,后来她身怀有孕,就因为一个郎中看了一眼她显怀的肚子说里头是个女娃,她丈夫便要她打掉孩子,好几次踹在她身上。妇人是趁着村子里的人说圣佛圆寂之日,特来无量深林祭拜,这才逃出来,而后遇上了黑罗刹。外人叫其黑罗刹,在这里面,众人称他为如愿大师。除去这个妇人,其余人也都是活着时受尽苦楚,这才来到无量深林,甘心成为黑罗刹的信徒。老无子孝,幼无教养,夫妻不和,怀才不遇,全是他们不愿面对的人生囚牢。黑罗刹利用了这一点,让他们自己了断,而后让他们以另一种身份重生,他说死了就可以不必忍受活着时的苦痛,但仍旧可以留在这个世上,获取永生。那妇人说这些时,以手托着腹部,满目温柔道:“我的孩子也会幸福。”丁清额前流下一滴汗,她不知在这样家庭活下来的孩子是否会获得幸福,可从未被生下来便死在腹中,绝不是幸福。过了两日后,丁清才听到了另一个消息。她要剃发。这是此地的规矩,发为人的三千烦恼丝,只有剪去头发,才能抛去烦恼,丁清来时正下暴雨,黑罗刹好心地为她选了个吉日,就在次日正午。本来丁清还打算在这儿多待两日,探一探黑罗刹的虚实,毕竟对方不显山不露水,摆出高深莫测的模样。现下知道自己要剃发也成为光头,心里不高兴极了,恨不得拔腿就跑。她来时在沿途做了记号,大约也猜到了这处会设有阵法或幻象,入阵时她记着步骤,若无人看守想要逃出去不难。只是小院拢共这么大,二十四个人整日无事就找个喜欢的角落盘腿念经,丁清有样学样,拿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看似认真,实际上满地面写的都是骂人的脏话,旁人还以为她在抄佛经。骨肉离体能重生,头发没了自然也能重长,可丁清不想自己顶着个光头在周笙白跟前晃。第三日早间,终于出了阳光,再过两个时辰,丁清就要接受剃发了,她在此之前壮着胆子去大雄宝殿找了一次黑罗刹。她假装解惑,也抛出了两个真假掺半的苦恼,若全是假的,她未必能装得出来。黑罗刹捧着佛经坐在蒲团上,与丁清面对面,听她说起过去遭受的痛苦时面带微笑,眼神分外同情,似乎能感同身受。但丁清跪着,他坐着,光是这一点丁清便看穿了这个人的内心。真佛无尊,讲究众生平等。而黑罗刹是众生平等,唯吾独尊。他坦然接受丁清的跪拜,将自己当真当成了寺庙里的金佛,然而也不过是个和尚死了之后,借着他人的身躯重生罢了。那一身完好的皮肉,全多亏了真正死在无量深林中那名圣佛所化的舍利。旁人越苦,黑罗刹便越能耐下心来安慰。丁清扯了半天闲话,最终将话题引上正轨,问他生死,问他屋外妇人提过的长生。黑罗刹道:“其实你早已获得了长生。”“长生……就是先死去吗?”丁清垂着头,不愿让其看见自己的真实表情,也显得无比虔诚。黑罗刹解释:“活人的痛苦,死人可以不必理会,律法能困住生人,困不住魂魄,人一旦死去,便超脱了人间束缚,成为自由自尊的独立个体。没有病痛折磨,也不必理会他人看法,却仍然可以逍遥于天地之间,也许这就是所为的极乐世界。”佛说人死后有极乐世界,照黑罗刹这么解释,若是本就信佛的人,很容易便能被他说通。可惜丁清不信佛,也不信他这一套说法,但从这一番话里她探得了黑罗刹心中扭曲的角落。真佛哪儿会劝人去死,真佛只会在极乐世界,看凡人苦苦求生。律法困住生人,自有另一套法则,约束死者。丁清退下了,而后对一处石碑前守着的男人笑了笑:“如愿大师请你去听佛法。”那男人才见丁清从大雄宝殿出来,不疑有他,对丁清说了句阿弥陀佛便朝那边走去,丁清瞥了一眼左右,那些人以头点地,仿佛真的脱离苦海,无欲无求。她明晃晃地翻了个白眼,欲朝石碑走去,试图破阵。才走两步,她身后便传来妇人的声音,平日与人说话温柔的女人,声音一瞬尖细,甚至劈开了嗓子。她问:“你要干什么?!”丁清回头看去,几个人围在她的身后,皆目光灼灼地望向她。妇人激动万分,脖间青筋暴起:“外面多可怕,多危险,你还要出去做什么?!在这里佛祖会保佑你,护着你,你会快乐的!”方才被丁清支走的男人也从大雄宝殿出来,那竹屋的正门里,暖黄色的身影笔挺地站着,俊秀的面容依旧带着笑意望向她。他没开口阻止,却道:“我佛慈悲,不愿见人受苦,也不愿强留别人,既然她想重新回到刀山火海,便让她去吧。”丁清闻言挑眉,心想黑罗刹这么好心?他自是不会这么好心。那二十几个人纷纷将丁清围在其中,一人一句话,上手便要来抓她。“你不能走!我佛护你,你要背弃我佛吗?”“你的苦痛还未消解,你还在饱受折磨,这么能轻易放弃?!”“舍去对凡尘的留恋,忘却生时痛苦,这样你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我佛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苦命之人,我们来帮你,让我们来帮你!”妇人一把抓住了丁清的手腕将她往里拽,她的力气奇大,应是常年干活导致的。除去这个妇人,还有其余一群人,那年纪最小的少年拽着丁清的头发将她往里扯,一边扯一边道:“这是你被凡尘绊住的傀儡线,剪掉它!削去它!”一个二个,疯魔了般。就在黑罗刹温和的眼神下,一群人一人一只手,将丁清几乎撕扯地拽回了大雄宝殿前。丁清被他们扯得头皮发麻,深知自己平日里再舌灿莲花现下也不必开口了,开口也无用,这群人根本不会听进去的。他们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的生命,心甘情愿成为黑罗刹的信徒,相信佛祖会让他们永生,也让他们脱离苦海。他们看丁清就像在看一个自甘堕落的可怜虫,而他们每个人的手,都被佛祖给予了拯救他人于水火之中的圣光,被他们拉扯,便能脱离苦痛。谁能救谁?又是谁在害谁?丁清的发丝被紧紧抓着,她昂扬起下巴,双眼紧紧地盯着绚烂的阳光,见少年拿来了一把剪刀,心想:我真可怜,马上要变成光头了,也不知周笙白看见了会不会嫌弃我。阵外骚动,惊起了一片鸟雀,嘎嘎乱叫,竟全是乌鸦。黑罗刹的笑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缝,丁清却咧着嘴角哈哈笑了起来。不管来的是周家人还是孔家人,总之丁清先谢一谢他。作者有话说:丁清:保住了保住了,头发保住了!第9章乌鸦飞尽,竹林深处传来了沙沙声,竹屋周围的雾气渐散,碧空之下忽而窜出了一道红光,紧接着红光落下,如网一般罩在了十八块石碑上。石碑后沿着地面燃起了一簇火焰,火焰连成线,竟是破了十八佛面像的八卦阵形。黑罗刹的表情越来越扭曲,丁清却笑得异常畅快。她抬起一脚踹在了拿剪刀要剪去她头发的少年心口,那少年不知疼痛般又扑了过来。眼看烈火已经烧到了众人的脚下,那二十几个人竟毫无知觉,任由火舌爬上了自己的衣裳皮肤,他们按压着丁清要她给佛祖跪拜。丁清也不尽全力挣扎,双眼紧紧地盯着黑罗刹的方向,终于轰隆一声,石碑一块块碎裂,竹屋随风化去,这一院子的鸟语花香尽数成了焦黑的土地,阵外八卦阵法火光冲天。周椿透过烈火朝阵法内看去,便见几十人压着一个人朝和尚跪拜,看上去像是在进行什么特殊的法式。阵外不止有周椿一行人,还有他们半路捡到的孔家小子。两日时间周椿总算找到了几个中堂弟子,一行过来十几人,跟在周椿身后的孔御一眼认出了丁清,连忙道:“她……她是好人!”周椿朝孔御瞥去一眼,苏威道:“那里头可没有人。”“周堂主,你别烧她!”孔御急得跳脚:“我被十几个鬼险些撕碎,是她救了我,她……她的魂魄是干净的,手上没有一条人命,真的!”周椿是在三日前遇上孔御的,当时就只有他一人在林子里瞎转,见到周椿直接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北堂孔家主脉的第四子,要他们保护。彼时大雨,冲刷了林间一切痕迹,周椿于一棵树干上见到了周笙白的爪印,心有思量,这才顺着周笙白留下的印记找到了此地。鹰爪痕迹一路到了竹林外就消失了,周椿入林子除了看见一些老旧的石碑之外望不到其他,便让设阵长老配合画了数十道火符沿石碑烧过去,果不其然破了阵法,还意外撞见里头的一群鬼。他们被困在大火之中无处可逃,烧光了最为干净。周椿没有心软,放过一个,等于将火群破开一条口子,立在人群前的黄袍和尚应当就是他们这么多日寻找的黑罗刹,一旦火阵被破,难保黑罗刹不会趁机逃走。见周椿沉默,而火势渐大,孔御忽而想起了什么,话没过脑子急切道:“她是周笙白的人!”火光之外发生的事,丁清都不知晓,火苗四窜,已经烧至她的小腿,然而黑罗刹并不比她好去多少。丁清忽而咧嘴一笑,对着那剪下自己一缕发丝的少年道:“你回头瞧瞧。”她的笑容阴恻恻的,少年毕竟年龄不大,闻言回头朝黑罗刹看去一眼,顿时慌乱地丢下手中剪刀,跌跌撞撞朝黑罗刹扑了过去。他这一举动惹得二十几个鬼一同看去,只见黑罗刹立在火中,火苗烧至腰身,再持续下去就会被大火烧尽。一时间众鬼松开了丁清,眼里已经无她了,满是慌乱地想要去扑灭黑罗刹周围的火,嘴里崩溃地喊着‘佛祖显灵’又或是‘如愿大师,我来救您!’丁清眼见着二十几个鬼围着黑罗刹转,他们将黑罗刹高高托举,一具又一具身体叠加,最上面的那个人小心翼翼地抱着黑罗刹的小腿,让他立于人山上。他们自愿奉献自己的生命,与而今赖以生存的身体。丁清扯了扯嘴角,手背擦了擦鼻尖,冒着大火一步步朝外走。黑罗刹的阵法被破,可焚鬼的火阵还在。周椿见到那些鬼魂松开了丁清,牺牲自己只为让黑罗刹少几分痛苦,心中一阵发寒,而后又见丁清似是误打误撞地找到了火阵的生门,穿过火簇,虚弱地扑了出来。孔御方才的话还言犹在耳,他说这个女鬼是周笙白的人。周椿不信,一是因为孔家人提起周笙白,只会说那怪物,不会承认他的名字,二是因为周笙白永远独来独往,身边不会有人,更别说是有鬼。但这个女鬼如孔御所言,她的魂魄很干净,没杀过人。孔御冲过去要扶住丁清,被丁清侧过身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