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作者:梅燃      更新:2023-04-30 14:05      字数:4205
  楚珩挑了一下眉。照袅袅那个培养方法,英儿长大了做个乖乖的守成君王就很不错了,如今胡羌无战事,内患也已清除,楚翊无需把自己内外兼修,活得太累,何况,也不是每个皇帝都能有“武”字为谥。但想想,小陛下如今胖墩墩的,习武让他强身健体未为不可,练武是修身,也能砥砺心志,一举两得。“爹爹这里是没问题,不过,”楚珩摊了摊手,“你母后舍不舍得让你吃这份苦,那就说不准了。爹爹小时候,真是没玩过一天。”楚翊比起他来,可不知幸福多少了。小皇帝说风就是雨,立刻要拉爹爹手去坤仪宫:“走,我们去见母后。”楚珩弯腰将他抱了起来,但目的却不是去坤仪宫,而是将这个胖乎乎的陛下送到了太和殿御座上,令他就座,低声告诫道:“叛乱刚过,陛下手头事宜繁多,这件事,就让爹爹去说服你母后吧。”陛下单纯天真,对楚珩十分信任,自然没有怀疑过,爹爹不想还政,是不是因为他偷懒,不想继续当这个累死累活的牛马皇帝。却说坤仪宫中,姜月见因伏案太久,好容易放松片刻,松活筋骨,为自己砌了一壶热茶。隋青云哀嚎地扑到了她的脚下来,两眼下挂着宽面似的眼泪,两只眼泡肿得宛似核桃,匍匐脚边,嚎哭道:“娘娘啊!娘娘!小臣终于回家了!娘娘!”“您都不知道,小臣在外边受了多少委屈,他们白日里把小臣吊起来打,晚上把小臣绑在木桩子上,连口饭都不给吃,小臣饿瘦了一大圈儿了,娘娘看看。小臣这细皮嫩肉的,如今哪里还有肉,都剩骨头了娘娘……”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连姜月见也意有不忍。正要口头先安抚两句,外间响起了一阵脚步的脚印,抬眸一望,正见楚珩信步而来。她圆了眸子,心道楚珩这个人小气成这样,隋青云才刚回来,他那边都得到消息了?毕竟他把人送到回春局,害隋青云吃了不少苦头。楚珩这里像个没事人一样,她可不得对这忠心耿耿的臣子表示一番?不然岂不教人寒了心。至于先前的事,姜月见也已经不大想计较了。隋青云止住了泣,茫茫然回过头望了一眼,楚珩恰好停在他三步之外,隋青云忽然一念霹雳,身体一抖,连忙跪立起来,两只膝盖如鸭蹼捣水似的飞快往前奔,直至来到楚珩脚下,隋青云张开两臂一把抱住了楚珩的腿:“小臣,小臣有眼不识泰山啊,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莫跟小臣这个有眼无珠的东西一般见识,小臣若是知道了您老人家就是……”一顿,忽然想到如今朝野上下都对这件事心照不宣避而不谈,自己几个胆子敢直言不讳,便戛然而止,最后,憋出委委屈屈一句话:“小臣蠢得要死,但是,不知者不罪呢。”姜月见目睹着这离奇一幕,一口茶汤刚入唇隙,差点儿没喷将出来。楚珩则是居高临下,不冷不淡地睨了他一眼,旋即屈膝,踢了这个碍事之人一脚,隋青云顺势倒在旁边,“唉哟”一声,楚珩扯了唇角:“太后自会论功行赏,用不着日日上坤仪宫嚎命。”隋青云一怔。怎么听出来一股,浓浓的争宠味道呢?姜月见也忍俊不禁,朝楚珩招了招手,令他过来,她和颜悦色地对隋青云道:“是了,你功劳不小,哀家记在心里了,下去吧。”隋青云便只好领命,知道楚珩不吃这一套,连忙把泪水收一收,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太后娘娘的坤仪宫。人一走,耳朵里空旷清寂了许多。姜月见打眼望楚珩,见他薄唇稍抿,神色不虞,能让喜怒不形于色的武帝陛下这般不快,不知道的,还以为刚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可就是小小一个隋青云,就能把他激得心绪起伏,这口陈醋,这扑面而来的香气未免太过醇厚了。让他过来,姜月见还坐在软椅中,软绵绵宛如无骨的藕臂圈住他的腰,抱了上去,将面颊贴在他的腹间,深深地呼吸。鼻腔之中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芷兰熏香。不知是他裳服间蕴藏的香气,还是身体内自然而发,有时候脱光了,也会有一点儿。太后娘娘勾了勾朱唇,“我方才是想说,让他得点好处,以后到宫外去做点文职,免得继续留在宫里,碍着了我们太上皇的眼。”“太上皇”三个字,拨了一下他的心弦。楚珩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最终,完全光影于脑海之中划过,什么也没剩下,他垂眸,凝定着太后娘娘饱满的后脑勺,那扰扰乌发,虽是唇角上扬,但说出来的话,却实在有些酸溜溜的,不容忽视。“隋青云早已成昨日黄花,娘娘如今新欢,不正留于太医院供职么?”姜月见实在忍不住,唇畔的笑意越染越浓,最终,她不得不掀了掀掌,在他背后拍了一记:“哎呀,你真是的,叶骊才那么小,我都多大了,啃嫩草么?”某人继续辩驳:“是么,当初太后视我作苏探微时,也以为我不过十八九呢,就连臣欺骗太后说有妻有子都逃不过娘娘魔爪,一定要给自己下药,给臣下套去为您解毒。”“……”说到这茬,姜月见恨恨起来,某人当初怎么说来着?他是个鳏夫?呵。当着老婆的面说这种话,真是不要命啊。姜月见咬牙切齿,面带微笑:“哦,那我把人家叶骊赶走了,你也知道,太医院快要无人可用,你又马上要上任兵部侍郎,怎么,万一我这里有个脑热的毛病,你人在宫外,我找谁去?”这事倒也容易,楚珩肃容道:“太医院再招几个乔老那样的就成了。”乔玄?姜月见脑中浮现出耄耋老者鹤发鸡皮的老脸,一哆嗦。难不成,太医院以后就捅了老头子窝了么?一个稍微俊俏点儿的都没有?这不公平。他在宫外花花世界,到处红袖添香,禁中却没有一个年轻点儿的俊俏男人,她又不会有什么三心二意的绮思,不过是闲暇时看看花,也能赏心悦目罢了。再者人家叶骊,天分高,又肯努力,他日后在医术上的成就不可限量,楚珩这个半吊子,说不准就故步自封了。姜月见不理他那些酸话,松开他腰,将他的手臂抬起。被划伤的手掌缠上了绷带,两三日了,绷带还未拆开,也不知以后是否留疤,姜月见蹙了眉:“还疼不疼?”不敢碰他手掌,因此只托起了腕与肘,楚珩被她的谨慎逗笑,“小伤而已,早已不疼了。”姜月见道:“那也要仔细着,若是不小心碰了水,要小心发炎溃烂,到那时就麻烦了。”楚珩思忖少顷,弯了薄唇:“那我如何洗澡呢?”他把那只包得严严实实的爪子给她瞧,晃动片刻,幽幽道:“我有三天没洗过痛快澡了。”说完又叹气:“也无人帮我。”小皇帝崽子自是指望不上,那崽子跳起来也够不着他的后背,更不提毛毛躁躁的,那里会伺候他爹。这弦外之音不要太明显哦。姜月见早听出他意有所指,正要愠怒,半晌,缓和了下来,淡淡付之一笑。“太庙和紫明宫的火势当晚就被抢下来了,损失不多。行宫那处有一方温泉,比我这里的汤泉好多了,我们今日就出宫,我带你去里边泡一泡,正好祛祛晦气,以后,再也不要走霉运了。”太后娘娘宠溺地将他没受伤的左手一牵,拉着人往外去。玉环和翠袖递上了雀金裘,让太后娘娘披在身上,深秋露冷,入夜之后更是萧然,娘娘身子单薄,最是怕冷,女官都怕她受了冻。但楚珩已快一步,将肩上的锦裘解开,替姜月见笼在了身上,根本没有给女官们殷勤照料的机会。姜月见怔了怔,忽然想到几年前,在他还是陛下的时候,曾几何时,她暗暗盼着夫君的一点点关心,而他的心,却早已淹没在了他的国政之中。“阿珩。”身子是暖的,带有他身上的气息,炙热而浓烈。她望着面前专心为她披衣的男子,脱口而出。他单手替她系带,闻声,稍稍愣住。在她踮起脚,凑近了要亲他之际,楚珩顺从地低下一些,让太后娘娘毫不费力地亲在他的侧脸上。楚珩莞尔,满目柔光。“嗯,以后都要这样叫。”衣带系上,姜月见投身入怀,刚穿上的男子披氅又宽又大,几乎拖在地面上,厚实的缎料蔽去了凉风,衣领间俱是芷兰温香。秋高云淡,宫阙万间,都沐浴在一片烈烈金晖之下,毫无萧森气象。阳光晒在身上,其实暖暖的,并无寒意。左右的侍女,听到这声唤,也并未流露出丝毫诧异。姜月见等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可以在这般朗朗日光下,毫无避讳、尽情肆意地,称一声她齿尖流连过无数回的,他的名字。“阿珩。”作者有话说:突然发现没写完,明天还有一章,尽力早点儿。第85章 尾声·终“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剥皮削骨,九死一生……”“每个被胡羌俘虏的人,脸上都会被刺上他们的图腾, 就是这种野狼图腾。”“兄弟, 你别回你们大业了,不论你以前是谁,业人看到你脸上的胡羌刺青, 他们一定会杀了你的!”“听我一句劝,别和自己过不去, 不过就是一副皮囊罢了, 你当它不存在,蒙着脸,也能过一生, 跟我们驼队走吧, 我送你到西海, 那里盛产美酒。”……武威之战, 胜了,也败了。楚珩在武威城外的雪原上,用手中的佩刀,砍杀了最后一名胡人骑兵。风一阵紧,雪沫弥散了天地。他的刀, 刀剑淌下淋漓蜿蜒的鲜血, 沿着刀身一缕缕地坠入深雪里, 竭力的天子坠入了血色与雪色之间, 被风雪埋了个干净。当他再度醒来时, 却成了胡羌牧民兽笼里的战利品。这些胡羌百姓, 平日里可能随军南下, 以愚弄劫掠他人为乐,并将看上的汉人视作自己的私有物困在兽笼里,带回他们的帐篷。楚珩所待的那个兽笼里,有不少都是汉家子民,他们骨瘦如柴,蹲在囚笼里,因为被长期殴打,一个个形销骨立,遍体鳞伤,眼神是惊恐到近乎麻木的。草原上徐徐吹起的微风,惊动了远处的牛羊,牧人发出一声口哨,大批的马匹从远处狂奔而来。那里的天高旷而空洞,仿佛除了连片层云,不剩任何。楚珩那一瞬间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他身上没有一丝气力,腰间被胡人刀锋划烂的伤口才干了血,因为身上失血太多,他连吃饭的力气都已经不剩下。身上御寒的衣物,只剩下一堆败絮,仍在不断溢出,随风起飘散出去。背水一战之前,楚珩为了鼓励军心,将自己身上的玄氅换给了一名年过花甲的老兵,换上了他的破旧寒衣,天子如此与军民同甘共苦,最后也已三千残兵杀出了三万之势。也正是因此,楚珩身上的寒衣仍是那名老兵的,胡羌的牧民将他捡回去,应该没有认出他的身份。这些牧民看起来不过是散兵游勇,不成气候,等他歇息一些时日,找到机会便能脱身。然而也就在他感到将要松一口气之时,他的眼睛,霍然发现,同笼的十几个人,在他们遍布脏污的乱发底下,被毒辣的烈日晒得泛红的面孔上,每一个人,他的脸上都有一块黢黑的狼头图腾。楚珩的瞳孔急遽一缩。因他突然察觉,原来自己的脸上也有些微的疼痛之感,只是因为刚醒来时太过意外,意识茫然,没有立刻感觉到。图腾。那不是汉人的。是每一个胡羌人脸上都会有的,狼头。在他,大业天子的脸上,烙印上了属于胡羌的狼头图腾。奇耻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