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作者:顾了之      更新:2023-05-02 20:51      字数:4812
  不过似乎也有精力尚存的人,在此刻提高了声问众人:“……哎,你们说,朱刺史当真投敌了吗?那咱们这仗还打什么?”有人立马接话:“就是,粮草都烧没了,守住了城出不去也是饿死!”“咱们在前边冲,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被朱刺史留下的细作背后捅一刀呢!再说,我看咱们这儿都这样了,长安早就完了,不如降了算了!”“是啊,谁当皇帝不是当?又不是外族人打进来要屠城,咱们主动降了,说不定也没什么事!”两人彼此对着眼色,你一言我一语,众士兵被说得蠢蠢欲动:“那咱们要不——”恰此刻,城南方向传来咻一声长响,一束烟火升空。士兵们吓了一跳,立马翻身爬起去摸手边的刀。一旁清点人数的魏寂眼底精光一闪,竖掌打住众人:“不必惊慌,郡主有私事传我过去,我点几个人随我走,其余人就在这儿歇着吧。”一众士兵松了口气,又瘫倒下去:“都什么时候了,还拿鸡毛蒜皮的事放烟火折腾人,这永盈郡主果然跟传言一样……”魏寂安抚众人:“郡主第一次经历这等战事,想必吓坏了,大家多担待。”有人冷哼一声:“听说这永盈郡主的爹当年可是以文官之身站在城头守城的,有其父也没其女嘛……”魏寂点了几名士兵,朝他们使了个眼色,把着腰刀出了军营。一行几人刚要踩着马镫上马,忽闻踏踏马蹄震响,地动山摇,如雷奔行。黑夜里,一线几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甲骑兵潮水般逼近,转瞬间团团包围了他们。魏寂预感不妙,头皮一紧,一拔腰刀:“你们这是做什么?河东反了,你们河西也要跟着反?”魏寂身后几名士兵跟着神色慌张地拔了刀。营里众人听着动静不对劲,一股脑涌了出来,也急急忙忙提刀而上。对峙间,却见玄甲骑兵后方,一辆高大富丽的马车撞破夜色辚辚驶来,停稳在包围圈外,身姿盈盈的少女自马车上弯身而出,搭着婢女的手腕款款踩下轿凳,端起手面向魏寂:“跟着河东一起反的,难道不是魏长史你吗?”魏寂握刀的手攥了攥紧,强自镇定道:“郡主何出此言?朱刺史投敌,下官代行刺史之职,所做皆为杏州,何来的反?”三七坐在马上冷笑一声,朝后一招手:“火烧粮仓,夜闯刺史府,意图挟持当朝郡主与相国之子献敌——这还不叫反吗!”几名黑衣人被五花大绑着推上前来:“大人,是郡主命小的交出烟火弹,好知会您已经得手……”四下士兵一阵哗然,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掌中的刀犹豫着低了低。魏寂听着身后的骚动,眸光一紧,面露疑惑:“这烟火弹不是郡主给下官的讯号吗?所以下官才点了人手出营赴命,郡主怎么竟倒打一耙上了?”“看来魏长史最后的人手都在这里了,就剩这么几个,难怪只能靠睁眼说瞎话。”姜稚衣往他身后发憷的几人看了一眼。活捉她和裴家兄妹必然是魏寂的最后一个计划,魏寂定要点齐人手运送他们出城与叛军会合。那几名奉命活捉他们的黑衣人只交代了城门那头的接应人是谁,却也不知道魏寂身边还有哪些人手。锁定魏寂简单,但要扫清内鬼——方才她和裴子宋商量过后,决定放烟火引蛇出洞。魏寂体恤一笑:“郡主可是因朱刺史投敌,便看谁都像叛徒,郡主金尊玉贵,从未见过战事,想必受了刺激,这才生出臆想,下官实在听不懂您在说什么……”营地里的士兵们似觉有理,犹豫的刀再次提起来对准了玄策军。一阵哒哒马蹄声远远传来,惊蛰回头望了眼,与姜稚衣耳语:“裴公子到了。”姜稚衣点点头,朝后伸手一引:“魏长史耳朵听不懂,不知眼睛能不能看懂?”裴子宋勒马停下,冷眼看向魏寂,朝身后的玄策军打了个手势。几名玄策军将三副蒙着白布的担架抬了上来:“回禀郡主,我等在城北林中发现朱刺史及其妻女的尸首!”担架落地,白布掀开,三具新鲜的尸首暴露在眼下。朱逢源脖颈血迹未干,至死仍瞪着一双眼,似不敢相信是何人下的手。一众士兵大睁起眼,又惊又怒,手里的刀颤动起来。姜稚衣低头看见朱逢源的死状,脸色一白,闭住了呼吸。察觉到她细微的颤抖,惊蛰抬手想去搀她,却被她摇头拒绝。姜稚衣不避不让地,若无其事一眼眼看过那三具尸首。魏寂咬紧牙关,扫视过团团包围他的玄策军,眼底凶光一现,突然朝前冲去。不等魏寂等人的刀锋靠近姜稚衣一寸,几名玄策军于电光石火间上前,人手制伏一个。咚地一声,魏寂被按倒在地。姜稚衣前一瞬将将要后退的一双脚用力钉在原地,好像这死不瞑目的尸首不是什么事,冲她来的刀锋也不是什么事,深吸一口气,岿然不动地定定望向魏寂的头顶心:“杏州长史魏寂,私通叛贼,火烧军粮,谋害一州刺史,数罪并罚,就地正法!”“是!”“我乃一州长史!”魏寂从泥地里挣扎着抬起脸来,目眦欲裂地看着姜稚衣和裴子宋,“你们一个不干政的郡主,一个未入仕的白身,何敢对我用刑!”“你一个五品长史,有本郡主送你上路,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三七!”三七一把拔刀而上,忽然脚步一顿想起什么,看了眼手里的大刀,转头望向裴子宋那柄文人雅士的剑,伸手过去。姜稚衣一愣,压低声问:“换刀做什么?”三七用气声答:“少将军说的,在您面前杀人文雅点,不能吓到您。”“……”像被动摇了军心一般,姜稚衣鼻头酸意上涌,眼眶发热,强忍着将泪逼退回去,冷声道:“……我现在命令你吓到我,吓不到我,军法处置!”三七敛了色,颔首应是,点了几名玄策军一同上前。“郡主饶命——郡主饶——”十几柄亮晃晃的弯刀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十几颗血淋淋的头颅滚落四散。姜稚衣浑身一颤,望着那些血流如注的豁口怔怔垂下眼,盯着滚到自己脚边的那一颗头颅一阵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几欲呕上嗓子眼。惊蛰悄悄抬起手,支撑住了她的后腰。裴子宋呼吸一滞,也在这杀戮场里也感到了窒息,片刻后握紧了手里的剑,稳了稳神转头看向姜稚衣,轻声道:“你去马车里吧,接下来交给我。”他们拿出这样的阵仗,自然并非为了处决魏寂这么简单。魏寂方才将大批玄策军拖在粮仓,一则为减少他们身边的守备,二则必定也趁机在军营散播了动摇军心的言论。当着全营的面,一句句将是非分辩清楚,是为了把涣散的军心揉起来。血腥味在热夏的空气里四溢弥漫,姜稚衣屏息缓过这一阵眼冒金星,朝裴子宋轻轻摇了摇头。既然她来说最好,那就她来。姜稚衣指尖掐紧了掌心,努力提上劲来,慢慢抬起靴尖,往前迈了一步:“这就是叛徒的下场,诸位都看清楚了吗?”少女声色泠泠如泉,轻似浮雾的裙裾飘飘然拂过脚边那颗头颅,如见天上的仙娥举起屠刀,全营士兵目光震动地看着这一幕。“魏长史方才有一句话说的对,永盈郡主从未见过战事,但是,玄策军的少夫人见过。”姜稚衣双手交叠于身前,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张张蓬头垢面的脸孔。“哪怕朱刺史遇害,魏长史投敌,下一拨敌军或许很快就要到来,我亦不惧,诸位首战告捷,城中尚有曹司马主持大局,营里剩余粮草仍可支撑数日,难道要比我先退缩吗?”“诸位以为叛贼要得民心,便不会屠城,投降是条活路,对于别州而言或许是的,但对杏阳而言,河东既然要拿它当作抵御河西援军的堡垒,那么一座堡垒里,岂可容下两种颜色的旗帜?即便诸位将这座城池拱手相让,叛军入城的第一件事也是屠光当地所有守军,以绝后患!我父宁国公与河东节度使为旧识,我曾称范德年一声范伯伯,知他是宁可错杀一千,绝不错放一个之人,所以诸位与我一样,没有退路可言!”一众士兵牢牢捏紧了拳头。“我们唯一的出路,便是拼尽全力守住杏阳,等待河西援军抵达。今夜,诸位与我河西玄策军并肩作战,当亲眼见证过玄策军的能力,这仅仅是我军中一百名将士,此刻正朝杏阳日夜兼程赶来的,还有数以万计的玄策军,还有曾千里奔袭,孤身深入北庭的沈少将军。”“沈少将军于敌境尚可逆风奔袭千里,何况从河西至关内一路,所有关卡城池都将为玄策军开道让行,诸位将士——”姜稚衣一把抽出裴子宋手中那柄剑,“可愿与我一同相信沈少将军,可愿与我一同共御外敌?”第80章回官衙的路上, 姜稚衣听裴子宋说起方才带兵搜寻朱刺史下落时,顺道从同行官吏那儿打听来的情况。原来朱逢源是去年才调来杏州任职刺史,前任杏州刺史因养匪自重, 有反上之嫌而被问罪罢免,魏寂本以为自己有机会升迁上任, 结果朱逢源突降, 又是个不肯放权的, 反令他这个二把手渐渐有名无实,所以他一早便心生不满,大概是因为这样, 才叫河东的人钻了空子,收买了去。想起朱逢源和妻女的死状,姜稚衣闭了闭眼, 让人将三具尸首收殓,待战后好好安葬。到了官衙,姜稚衣被惊蛰搀下马车,还没来得及换下染血的裙衫, 听说曹司马有事请示, 又和裴子宋一起匆匆赶到正堂。堂中三十许的中年男子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 刚要上前, 一眼看见姜稚衣,对着她的脸一愣, 出神般站在了原地。姜稚衣跟着一愣,望着对面人发直的眼神, 奇怪地偏头看向身边的裴子宋。裴子宋上前一步,挡在姜稚衣身前:“曹司马何事请示?”那头曹沉猛然回过神来,颔首拱手:“下官曹沉, 见过郡主、裴公子,城西粮仓只抢救下十分之一粮草,城中另一粮仓存粮六月里抽调了半数去南面,此前又在魏长史鼓动下开放给了流民,如今亦仅余三成,还需要供给城中流民,下官以为当务之急是未雨绸缪筹措补给,所以前来请示郡主,等天一亮是否向城中百姓征收物资,除口粮外还有铁器、刀具等装备,石灰、灯油等家用,以及下官想动用金汁。”姜稚衣和裴子宋可以抓细作,振军心,但落实到具体事务还得依靠当地官吏,像曹沉所说的这些,他们便还未想到。听见“金汁”这熟悉的词,姜稚衣微一恍神,想起了四月在玄策大营观摩过的那场攻守城战。那次观摩之后她问过元策,原来金汁如果用金银铜铁等物烧炼,杀伤力更强,但这些物资贵重稀少,不易筹措,所以通常以廉价易得的粪水为替。“曹司马身为一州上佐,如今自可代行刺史之职,这些事尽管放手去办。”裴子宋代姜稚衣答。姜稚衣在裴子宋身后补充:“我听说金汁里若加入金银铜铁烧炼威力更大,我随身携带有金银器物,一会儿请人送去军营,这城中应当也有富户,可否向他们也征收一些?”曹沉诧异抬起眼,像在意外她竟懂这些,忙道:“城中确有世族富户,但征收起来恐怕会有阻碍,毕竟都是身家,万一征收不成,反引起民乱……”姜稚衣摆摆手:“这个不必担心,我请人拟好欠条,盖我私印,凡捐贵重器物者,皆记下价值数目,今日拿出多少,战后可从我这儿得两倍,本郡主别的不说,钱是真没地方花!”裴子宋:“……”曹沉:“……”“得郡主慷慨解囊,此事定可办成,下官这就去安排。”曹沉告退。等曹沉走出正堂,姜稚衣问裴子宋:“你看这位曹司马可不可靠?”裴子宋回想着道:“此人行事老练,十分缜密细致,今夜朱刺史失踪的消息一来,他第一反应便确认刺史印可有丢失,得知粮仓被烧,又第一反应派人去查看军械库是否出了岔子,听说前任刺史被罢免之后,当地山匪也是他一力清剿,只不过他只干实事,不曾居功,明面上政绩和功劳都是朱刺史的……总之目前看来应当是个可靠的,不过……”经历过魏寂的事,裴子宋和姜稚衣都有点杯弓蛇影,毕竟一开始他们也觉得魏寂看起来是个可靠之人。裴子宋垂眼看着姜稚衣:“这位曹司马看你眼神古怪,还是由我去打交道,如今刺史长史都不在了,之后你便坐镇官衙,我跟着曹司马去外头,能做的你都已经做了,好好睡一觉吧。”听见“睡一觉”这三个字,压了一整夜的疲倦如潮水涌向四肢百骸,姜稚衣强撑的意志坍塌下来,眯缝着眼点了点头。拖着沉重的腿脚回到后院,姜稚衣被惊蛰伺候着换下一身染血的裙衫,走到面盆架前洗手。面盆里盛的是纯净的水,看着看着却好像成了浓稠的血,还有一颗头颅浸泡在里头。姜稚衣一个激灵收起手,急忙退后,喘着气盯住了那盆水。“怎么了郡主?”惊蛰吓了一跳。眼前猩红的画面消失不见,分明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面盆。姜稚衣颤动着眼睫,摇摇头示意无事:“就是有点——”话未说完便转头扶着架子干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