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作者:木白苏      更新:2023-05-03 12:38      字数:4122
  冯知棠微微折下身,显然有些紧张道:“殿下谬赞了,臣不敢当。”简昀之解开案上一锦盒的锁扣,从里面取出一支鹤玉簪,向后递给冯知棠。鹤,指代太子,又是以百年不可一得的独山玉雕镂成,由是以此簪束发,便可显出独贵尊位。冯知棠将玉簪握进掌心,那玉果真成色品相顶好,触之只觉温润。她亦是知晓此簪的紧要,故而拿起时更是万分小心,一点点凑近简昀之已束起的发髻。只差一厘,她手中玉簪便要贴上时,屋内窗子被一阵狂风猛然吹开,怒风夹杂着点点雪絮一下涌了进来,雪粒砸在她的手背之上,与殿内暖香正相撞,冰凉之感惹得她下意识手中一抖,而后,那鹤玉簪便脱出了手,直直坠在地上,瞬时玉碎。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待到冯知棠反应过来时,当即便觉有如雷霆炸响于头顶。打碎鹤玉簪,这是多么大的罪行,可是足够她死上千百回了。她当即弯曲双膝重重跪了下去,周身如筛糠般发起抖来,殿内虽明暖如春日,可她额角掌心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渗出点点冷汗。她话语亦带着颤抖:“臣万罪……”简昀之对于目下一切亦是出乎意料,可他转瞬便恢复了往常般的沉静面色,垂目瞧着地上发着抖缩成一团连连请罪之人,未有一丝愠色,只对着那些碎裂粉末微微蹙了蹙额。他对冯知棠道:“起身吧。”冯知棠一时错愕,不敢相信自己是否是听错了,万不敢就这般直起身,依旧俯首请罪。简昀之朝她伸出一只手,更缓了语气道:“冯尚仪连本宫的话都不听了吗?本宫说,请冯尚仪先起身。”冯知棠唯恐激起他怒火,连忙从了他的意,慌乱中便抬手放进了他的掌心,虽下一瞬即察觉到自己此举的僭越失礼,但已被他拉起了身。“殿下,臣合该死罪……”她此刻心如火灼,也知晓再无补救之方,只能一遍遍无望地重复着这等请罪之语。简昀之却出言止住她,温声道:“冯尚仪切莫忧心如此,此事既已发生,待会儿便传了人来将这玉簪碎片仔细收起,送去内府小心修补便是了。”冯知棠听出简昀之言辞之中的安慰之意,可绷紧的心弦却并未松下分毫,一时失色急道:“可因臣误了殿下的加封大典,臣着实万死难辞。”对上她几欲泣泪的双眸,简昀之依旧不紧不慢淡淡道:“不碍事的,簪上本宫平日里的玉簪也是一样的,这般虚华之事,想来陛下不会多加介意的。”为令她真正安心,他又接道:“待礼成后,本宫自当去陛下面前请罪,便说是本宫自己失手打碎了簪子,陛下最多斥责几句也便罢了。”话毕,他又转身取下案上另一寻常玉簪,展开冯知棠右手掌心,将其轻轻置入,道:“那便请冯尚仪,重新为本宫簪发。”冯知棠怔怔抬眸望向他,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堂堂皇家储副,何等矜贵的人物,竟会为了她一个奴婢,平白担此罪责。她将掌心簪子轻轻收紧,这般真切的触感,便是在告知她,方才他的所言所行皆是真实的。她不禁心中一阵温热。冯知棠为简昀之簪好发髻,又唤了宫人来收整好了地上碎片,接着便绕至置衣木架之前,取下早早备好的皇太子朝服。“殿下请,折折节。”简昀之身形高出她一个头,她只好出言请求他稍矮些身子,以便自己为他更衣,可今晨至此已出了如此多错事,她再开口时,早已声如蚊蚋般微弱。简昀之乖乖顺从她的话,背对着她微弯了弯腰。冯知棠展开朝服,为他穿束好。接着取下鞶带,缓缓凑近前去,双手环过他的腰,为他慢慢束起。自她入殿内后一直都是依着礼数隔他几步远的距离,现下甫一如此挨近,甚至能感受到鼻尖萦绕的点点独属于他的沉香气息,以及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她不禁蒙上些羞怯,乱神之间又想起方才自己的错行,愈加注重,便愈加慌张,最后那莹白如玉的指尖甚至微微颤抖起来。“冯尚仪,很怕本宫吗?”冯知棠微抖的指尖陡然一顿,旋即不自觉抬眸,正对上简昀之温润的眉眼,她当即乱了神色,反应过来时,又一次直愣愣跪了下去。“臣有罪……”简昀之暗暗失笑,莫名来了些兴致,略一挑眉问她:“哦?冯尚仪这般,又是什么罪名?”冯知棠垂目低声道:“臣做事不专心,又……又不知避讳地与殿下对目……”简昀之唇角笑意愈深,心内暗道这冯尚仪,倒是坦诚自谦得很。他又一次将她扶起,打趣道:“你与本宫相见不到一个时辰,你已请罪三次了,亦给本宫跪过三次了,本宫初登太子位,不想先受的不是众臣工的跪拜,而是冯尚仪的。”冯知棠听出他言辞中的笑意,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简昀之理了理衣袖,瞧着外面天色,知晓是时候动身了。便也不再犹豫,在身后之人的施礼声中蹈足出殿。但至殿门时,他忽而顿住脚步,回首望向殿内垂首而立的冯知棠,浅笑道:“本宫可否能知晓,冯尚仪名讳?”冯知棠愣了愣,也没做他想,脱口便答道:“臣唤作,冯知棠。”简昀之微微颔首,转身又对殿门外看守的禁军吩咐道:“雪深路滑,本宫命你送冯尚仪回至居所。”“是。”禁军应下。简昀之随着皇帝身边的叶内侍上了车辇,往大殿而去。车辇缓行于绵绵雪道之上,压得雪屑吱吱作响,间或有寒风裹着雪粒透过帘栊飘进,简昀之出手轻轻掸掉袍上沾染的白色,同时在心内暗暗念着:“冯知棠,知棠……”他唇角不自觉浮出点点笑意:“宁知玉树□□曲,留待野棠如雪枝……”“是个好名字。”第37章 、落下神坛正殿之中鞭响三声后, 算是封典礼成。外间风雪此时已小了许多,一应内侍宫人们皆裹紧冬装扫除宫门雪, 今日当是禁中许久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宫人们凑至一起时,自然也少不得议论起当今朝中这一等要事,而每每引起话头, 都避不得将前后两位太子殿下拿来做做比较,话到热闹处时,便总有几个嘴上没把门的倒出些僭越之语。江稚鱼一大早便起了身, 在屋中左右踱步, 只觉心内不舒服得紧, 虽说她如今重侍新主,但对于简明之, 还是万感遗憾惋惜的。暗一思忖, 她便扯过架上鹤氅拢在了身上, 迎着点点风雪往正殿而去。正殿院中,胡乱堆着几只大箱笼,入目无旁人, 唯有钟术一人忙活着收整。江稚鱼当即平生出一种无尽凄冷之感,树倒猢狲散,便是若是说。她一抬目, 正瞧见自殿内缓步而出的简明之。一身素白衣袍, 发髻高高盘起, 一如数月前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般清俊, 只是禁足一月, 他消瘦了许多, 本矜贵的面容亦显得暗淡无光。江稚鱼远远望着, 他一人,身着单衣,一手里提着一只大箱笼,顺着丹墀缓行而下。她瞧着,只觉此般情境恰如,天之骄子落下神坛。江稚鱼很有些不忍心,连忙上前几步走至他面前,可甫一与他对视,她却一时无言,怔然了一瞬,方弱弱开口说道:“臣江稚鱼,拜见秦王殿下。”简明之见到她时,亦是陡然一愣,随即便沉下面色,也未有停顿,孤自迈入连天风雪之中。江稚鱼急忙快步拦至他身前:“王爷,臣送您吧。”她一时也未顾得礼数,只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为他做些什么。简明之这时才移下目光,正正打量了她一眼,而后冷嗤一声:“江大人此时,是来看我的笑话吗?”江稚鱼怔愣一瞬,着实不想自己此举竟遭他误会,旋即连忙辩道:“不是的,王爷,臣当真只是想来送您,连日大雪积路,王爷若独行,想必多加不便,臣虽不能做什么,但为王爷分担一二也是好的。”简明之蹙紧眉头,对于她的话语早已心生烦躁,只怒道:“本王自当早早为新太子腾出地方,无需任何人来假心假意地送别。”“王爷……”江稚鱼欲再说些什么,简明之却再不愿听,转身便大步而去。江稚鱼望着他颓然瘦弱的背影,甚至被冷风霜雪扑打地微微发起抖来,她越瞧越觉难过,从前那般骄傲明朗之人,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她也不顾简明之的嫌厌,盯着他的背影就追了过去。简明之大步跨出宫门,恰巧撞见了门外借着扫雪而叽喳乱语的一行宫人,他们似是并未察觉到简明之就这般无有声响地走了过来,当下说得正起劲,其中不少无尽嘲讽之言。实在大逆不道,也实在惹人火气。江稚鱼追上去时,正撞见简明之单立于宫门旁,静听着众宫人的大声妄言。她一时生出怒意,刚欲出言呵止,却瞧见简明之未落一言,而是转过身,在众人的嬉笑声中独自走远了。江稚鱼当即顿住了脚步,无论如何也再追赶不去,她隔着漫天风帘雪幕静静望着他,顿觉神伤。直到那一抹素白消失在宫道转角处,她才收回追望的眼眸,轻轻叹息一声,继而转身离去。待回至自己寝宫时,她正撞见一玄色身影负手而立,于漫天雪白里显得尤为突兀。大雪天里非要穿黑,黑夜之中非要穿白,这般特立独行之人,除了简是之,还能有谁。江稚鱼清了清嗓子,发出响动使他转过身来,便问他:“王爷找臣,有事吗?”简是之微微一笑,故作嗔怒道:“你又不向本王行礼。”江稚鱼这才反应过来,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好似私心里已舍弃了两人之间的君臣身份。反正也知晓他不会追究。简是之收敛起笑意,肃起神色对她道:“本王有正事同你说。”江稚鱼暗自撇了撇嘴,心想他能有什么正事。又见他果然一副认真的表情,便也不得不仔细听着。简是之沉声道:“如今太子之位更易,万事始新,本王是想问你,可愿辞去此职位,转去齐王宫为官?”他又旋即补道:“你放心,一应事体自有我去同陛下言说,只要你愿意,我定有办法将你接入齐王宫。”江稚鱼微微一愣,实没想到他来寻自己是为了这事,对上他小心翼翼又满含期待的眸子时,她未停顿一瞬,当即沉声道:“不愿意。”简是之被这话噎得直想吐血,急忙问道:“为何?”江稚鱼面色沉静,只淡淡答他:“因为,东宫属官的月钱,比齐王宫的多。”多么朴实无华的理由,当即逼得简是之说不出话。他深深瞧着江稚鱼,只觉得这小姑娘如今惹自己火气的本事当真见长。他缓了缓神色,转眸一想,又道:“不过几十两银子,缺的那些,本王自己补给你就是了,怎么样江大人,要不要考虑一下?”这次倒换作江稚鱼说不出话了,她倒不是非差那几十两银钱,不过是一想到若真的住入齐王宫,每日定是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怕再多出些在崖底时的那般事宜,平生尴尬。她只含糊道:“左右东宫距齐王宫不远,王爷若有事找臣,臣两刻便到了。”如此,便是明白地拒绝了。为防他进一步紧逼,江稚鱼忽而想到什么,当即扯了话题:“臣方才见秦王殿下独自搬离东宫,西府距此甚远,又逢这冰雪天,臣深觉不妥,王爷若是方便,便帮一帮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