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作者:木白苏      更新:2023-05-03 12:39      字数:4396
  他只得极力保持镇定,细细思索此事的前后因果,待到将种种异样蹊跷串联到一起时,他将目光落到简明之身上,问他:“当时宫中那场变乱,苏溢不过只是一步棋,真正与西境勾结之人,是你?”到了这等境况,简明之竟也多了几分坦然,回望向他:“是。”“朝廷几月攻城不下,如今又遭敌偷袭,是你泄露了军机?”“是。”简明之回答地干脆。简是之心头一凛,已将眼下局势想了清楚,简明之既然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弑君杀父,那定是西境有了必胜的筹码,现下如若再僵持下去,只会是正中了他们的计谋,令朝廷之军全军覆没。他当下便做出了决断,对萧贺道:“你领一队人先行撤离返京,辅佐太子殿下登位,我随后会手书一封递给户部尚书陈冈,自有他在朝中接应你,想来经此大变,朝堂不乏趁乱生事之人,本王许你,若有人胆敢对太子登基一事施加阻拦,不论是谁,可即刻斩杀。”简是之将皇帝生前的佩剑交到萧贺手里,便是许了他这等权利。“是。”萧贺不多耽搁,转身又对余下的将士做了部署,便领命离去了。简是之令旁人也不必守在这,尽早回去做好撤离打算,便只留了几个兵卒在此保护。周遭瞬时安静下来,他怔怔然将目光锁在简明之身上,不时有风沙在二人之间飘过,他心中是说不明的悲痛,好像面前这个他本无比熟悉的人,此刻却陌生至极。第66章 、摧心折骨他不知该是如何面对他, 明明他此刻应当气极恨极,应当对他杀之而后快, 但悲愤欲绝之时, 念起的却是少时追随他身后的那一幕幕。最后唯有双眼猩红直视着他,说不出话。却是简明之望着他先张了口:“如此甚好,我是万古不易的罪人了。”简明之唇畔弯起的点点冷笑, 豁然刺痛了简是之的眼。他终是变了语调,问出了那一句:“为何?”简明之笑得更深了些,边摇着头边道:“也是了, 每每你所求, 他无有不应的, 你如何能通晓我的苦处。”他那一双眼里竟没有半点荒唐闹剧后的激荡情绪,而是愈发深沉着, 幽幽望进简是之的眸子里。“他在最后的时候, 都还在想着你。”简是之寂然与他对立, 怔怔听着他的话,一字一字砸入他心口,二十余年, 他当他亦兄亦父亦师,却从未发觉,他竟早对自己生了嫉恨的心。也是在一场悲剧落幕的时刻, 他才终于看出, 原来他那一直敬重亲厚的大哥, 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爱重的, 从来都只有那滔天的权柄, 只可怜他心中欲念太深, 最后终是将自己都困了进去。“你与西境敌军里应外合, 本可以多等些时辰再动手,到时便可全身而退……”余下的话简是之没有说完,简明之却心知,一时兀自笑了起来,笑意直达眼底时竟不受控制地翻出点点泪花。简是之怔怔瞧着他,辨不明他这泪是为殡天的父亲而流,还是为他自己而流,又或许,都是有的。简明之面上泪珠成串,头低低垂着,只余下肩膀在这深秋寒风中不停抖动。末了,他道:“或许我再未想过离开吧。”话音刚落地,还不待简是之反应,他便径直冲了出去。简是之身后的护卫见状连忙拔剑挡在他身前,却见简明之直直冲着剑身而去,脖颈与玄刃霎时相贴,有一道奇异的声响在这寂寥的秋夜响起,而后是浓红鲜血飞溅了几尺,最后与黄沙混搅在一起。简是之越过面前两人的肩,眼睁睁便瞧着他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地上,失了一切生息。简是之怔在原地,直到护卫确认简明之确实已然绝气,才从他身前退去。他一步一步向简明之的尸首走去,脚下却有如千斤重,这短短的几步他好似走了经年。他缓缓蹲在他身旁,抬起手为他合上了眼。这一刻,他才确认,他后悔了。“将尸首送去火烧了吧。”他沉沉吩咐了一声。而大梁律法,刺王杀驾之逆贼,虽已身死,但其尸首亦要承受同生前一样的种种刑罚折辱,是要当街鞭尸,并将头颅割下悬在宫门以为警示的。但简是之不忍,一把火烧了干净,就当这世上没这么个人,也算保全了他最后一丝体面。不远处依稀有炮火声声传来,军营里躁动不安,看着地上残留的污浊血迹,他忽然觉得好累,顿生出一种想就此一睡不醒的冲动,却在这念头刚起的时候便打消了,因为他想到了江稚鱼。一整颗心当即悬了起来,他连忙转身往回赶,却在走出没几步,遇着了江稚鱼身边一直服侍的丫鬟淡竹。淡竹大步疾跑过来,面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见着简是之时,眼底的泪猛然又滑落出来。简是之的心骤然一紧。淡竹哽咽着边哭边道:“王爷不好了,方才有人来禀告了王妃陛下驾崩还有秦王叛乱的消息……王妃便急赶着要来寻您,却不料一时惊慌焦急,身下竟见了红……有了要早产的迹象……”简是之顿时慌了,跑着便往回赶,淡竹紧紧追着,哭声未止,边跑边又道:“稳婆和大夫都来了,王妃生产已有一会儿了,可奴只……只见着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王妃的声音也渐渐不可闻……”匆匆回至账外,简是之急欲入内,却遭守在外面的丫鬟拦下,却又如何拦得住他,两个人只得齐齐跪在他面前,哭求道:“王爷您不能进去,妇人生产有血腥气,万不可沾染到您身上……”宫中妇人地位卑微,生产时却是有这样的规矩,可眼下这般时候了,简是之哪里听得了她这屁话,长腿一迈便要跨过那两人的肩闯入。还是急急追赶过来的淡竹僭越拉住了他,劝道:“王爷还是莫要进去了,您这一入,势必要带些冷凉气息入内的,王妃眼下正在节骨眼儿上,受不得一丝刺激的,若是再见了您在榻侧,免不得更要多几分忧心焦躁的。”如此说着,简是之才终于被拉回了一丝理智,他是担忧得心焦,却不得不忍耐,目下最紧要的便是护她安心生产。他便拂袖负手等待,可奈何心下实在难以平静,干脆就绕着这门边来回踱步,边侧耳仔细去听里面的动静,眉头却越发蹙紧,其中江稚鱼的声音断断续续,不像是寻常妇人使力生产的声响,倒像是在隐隐啜泣。简是之的心豁然揪作一团,恰逢这时稳婆又端出一大盘血水来,他连忙上去揪住人问道:“里面情况如何?王妃可还好?”稳婆敛着眸,眼神不停地躲闪,支支吾吾着答了句:“这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妇人生孩子哪里有这么快,王爷且再等等。”话毕,便要垂着首赶忙走开,那稳婆也不是个傻的,如何瞧不出齐王殿下心中急火直要烧了起来,而又怎么敢说真话,她生怕自己多说一句,便直接脑袋不保,故而只简单两句搪塞过去也便罢了,左右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懂得这些。可简是之虽是不懂女人生孩子的事,但他深知里面情况不对劲,亦看穿那稳婆的糊弄言辞,当下起了怒气,抬手便拉住稳婆,接着将一整盆血水打翻在她身上。“本王问你,王妃如何了?!”音色中的灼烈火气,直令稳婆骇得发抖。稳婆当即重重跪了下去,将头磕在简是之脚边,颤声老实答道:“王妃……王妃……受惊早产,胎出不畅……似有……似有……崩中之预兆……”崩中……简是之只觉眼中顿时一黑,脚下没站稳直接向旁晃了一步,强忍下胸腔中翻涌的难受,他揪住稳婆的领子将她拉起,顺了口气才道:“本王命你,不管施出什么样的计策,必要保住王妃的性命。”稳婆早已畏极惧极,当下只连连承应下。简是之一把将她推到门口,又补了一句:“告诉里面的人,使尽他们此生所有的办法保全王妃,否则,本王拉你们所有人一同陪葬,还有,如若你们胆敢为留下孩子而舍弃王妃,本王定将你们个个千刀万剐,祸及十族!”那稳婆吓得腿都软了,连声称是就钻进了帐中。里面不时传来阵阵唉声议论的声音,将江稚鱼仅存的微息都盖过了。简是之依旧踱步,负手的指尖却都不可抑制地颤抖着,背后的冷汗也早已浸湿衣衫,帐内大夫稳婆的声音一歇,周遭瞬时静了下来,而这种静谧直要令他窒息死去。他甚至不敢回忆这一夜,好生荒唐悲苦,只短短几个时辰,他失去了两位至亲,而现下,又要再加上一位吗?不,不,他在心中极力否认,江稚鱼于他,早已不仅是与他为伴、为他生儿育女的夫人那么简单,她已然镶嵌入他的骨血里,随着他每一次的心跳漫及全身。他万分肯定,若是当真失去了她,他会疯掉。可隔着那一层厚厚的帘布,他什么都做不了,大婚上执她之手那刻起,他便暗下决心,要护她周全一世,可真到了她最最无望的时候,他却只能隔在远处茫然无措,唯一能做的,仅有千次万次地虔诚祈祷。他突然有些恨自己,情绪在这一刻崩盘,他恨为何每每在至亲之人最需要他时,他都落了空,就如他再早几步,皇帝大概不会如此凄惨地死去……他又很怕,很怕这一次,他没能紧握住江稚鱼的手,让她也在满目昏黑中孤自离去……种种摧心折骨之感劈头而下,他支撑不住便抱膝蹲了下去,有水雾蓄满眼眶,他强强忍着,万般俱静时,帐内的一点动静便足以让他崩断神经。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直到头顶那方原本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被冲淡了些时,里面终于传出了阵阵声响。起初还很微弱,不过几下,便变得有力起来,简是之支撑着颤然的双腿站起,面上浓重的阴霾终于散了一点,他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几位稳婆大夫连着营帐内所有人都一股脑走了出来,淡竹将一个小小的襁褓递到简是之面前,音色疲倦中夹带着喜悦:“恭喜王爷,是位小郡主!”简是之定定瞧了一眼襁褓中白嫩的婴儿,依旧啼哭不止,他却并未接过,长腿一迈便挤过人群向帐内而去,边喑哑问道:“王妃呢?”淡竹抱着孩子跟在他身后,盈盈喜道:“托了天大的福,王妃从鬼门关被拽了回来,眼下止住了血,只是身子极虚,沉沉睡过去了。”简是之几步走至内里榻边,立刻俯身上前去查看,见江稚鱼闭眼平卧着,面无半点血色,睡时连呼吸都是轻轻浅浅的。他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过头来时,眼底的一滴泪忽地迸了出来。第67章 、悔之晚矣依着先皇赐名, 小郡主刚生下来就有了自己的名字——简懿婕。嘉言懿行,婕妤美好, 是她未曾谋面的皇爷爷对她最好的希冀。江稚鱼的身子依旧虚不受补, 却免不得时局迫人,只好乘在马车里随大军撤回了上京。多事之秋,大梁一时晦暗难明。先帝入葬, 新帝登基,边陲之地依旧战火连天。入了冬,夜里刺骨的凉。江稚鱼将小郡主哄睡, 抬眼望了望天色, 已是深黑了, 却还未见简是之回宫。这几月事务太多,他整日里不得空闲, 忙于前线不甚明朗的战事, 更忙于新帝初初即位后的一大堆琐事。江稚鱼有时望着他疲倦的身影不由想起, 倒真是应了先帝初时的心愿,这位纨绔浑噩的齐王殿下一夜之间就成了新帝最有力的辅政之臣。上天总是爱捉弄人,好像简是之这二十余年逃过的政事, 都在这几月里悉数补了回来。江稚鱼挑了一盏宫灯,轻轻关上殿门,踏入夜色便去寻他。她知道他在哪。那座废弃的藏书阁顶, 常是他的栖身之处。一片月色如寒霜下, 她果真见了他。两人对视一眼, 简是之蹙了蹙额, 边将身上狐氅解下边道:“夜里如此凉, 你身子不好, 莫要常出来走动。”说着, 就将大氅披到了她身上。江稚鱼挨着他坐下,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两相都是一样的冰凉。一模一样的位置,抬眼是同样的那棵木樨树,在冬日时节,早已成了一树枯木。时隔两年,却是一切都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