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作者:木白苏      更新:2023-05-03 12:39      字数:3574
  这些都太真实,他已分不清是幻想、是梦境,还是现实了。又过了不知多久,他困在梦魇里苦苦挣扎时,牢房的门突然开了。“喂、喂,中原人,醒醒……”梦里他在黄昏下的秦淮河边,他身旁是一脸粲然笑意的江稚鱼,他伸过手去抓她,却只握住了一阵风,接着他便坠入了河底,不停地下坠、下坠……他好像要死了。却突然有一只手拉住了他,将他从河里救了上来。简是之睁开眼,牢房外透进并不明亮的一点点光线,却是这四年里,他第一次见到光,顿时双眼一阵灼痛。他适应了许久,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孔——拓拔昭月。他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又或许是因为四年里他从未说过一个字,已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发声了。拓拔昭月很是急迫,紧紧拉住了他混满淤泥与血污的手,道:“来不及了,快和我走。”简是之已经如一把枯骨般消瘦,甚至连走路都没了什么力气,任由拓拔昭月拉着他,一路走出死牢。时隔四年阳光再一次照在他身上时,他早已死灰一般的心竟又燃起了一点。他咽了咽干涸带血的喉咙,张了张嘴,磕磕巴巴地小声说道:“你……你怎么……”他想问的是,你怎么还活着?拓拔昭月却好似真的有万分紧急的事情,拉着他小跑起来,边道:“当年你进入死牢后不久大梁便攻了过来,这些年西境与大梁鏖战,过不多久西境便要战败,到时父王定然不留你。”她握着简是之的手更紧了紧,脚步也更快。“我带你走,离开西境,回大梁去。”简是之一路都是怔愣的,直到跑出王宫,迎着西下的日头,他的心因猛烈的奔跑而突突跳动时,他才初初反应过来,这一切不是梦,也不是幻想,是真真发生的。拓拔昭月牵来早便备好的马,将缰绳递到他面前:“快些走吧,你该回家了。”简是之接过缰绳,心中说不出的感觉,一时之间他有好些话想对她说,有好些情绪激荡翻涌,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知道他欠拓拔昭月的,今生今世都还不起。拓拔昭月望了望太阳,快要落了,便催促道:“快些走吧。”简是之踩着脚蹬翻身上马,转身的一刻却被拓拔昭月出言叫住。她背着光,他瞧不清她的表情,听声音却知道她应是哭了。“喂,中原人……”她轻轻笑了一下:“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简是之回望向她,刚想要开口,却听她又道:“算了算了,你别说……”“等到大梁战胜,押送西境王室入京后,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到那时你再告诉我。”“还有,到那时可千万别装作不认得我,要记得保我一命。”拓拔昭月勾起小指:“喏,拉钩。”简是之也伸出小指扣住她的:“拉钩。”第76章 、少年已逝这一个月里, 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大梁与西境的这场仗终究打赢了。但简昀之率兵亲征,却再没能回来。侵入西境王宫后, 西境王誓死不降, 简昀之与之交战,双双殒命。大梁朝的天子,又一次长眠在了大漠风沙里。简是之并未立即回京, 而是随同大梁的军队一同打了过去,他也是存了私心,想寻到拓拔昭月, 带她回大梁去。但他再也没能见到她。听人说, 那日她擅自放走他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刚回到王宫,便被人视作叛徒, 被暗处飞来的流矢一箭穿心, 当场绝了气。景元二十二年, 在简是之离开大梁十一年后,终于回了家。这场战争是杀戮,却更是盛世。大梁已失去了最大的威胁, 当年无奈割出的土地悉数收了回来,天下百姓也再不用受战争的侵扰。只是这背后两朝天子的性命,与他那十一年的遭遇, 没人会记得。简是之踏入齐王宫的一刻, 整个人竟没来由地发起抖来。丹桂树下, 是一女子静坐的背影。较十一年前清减了许多, 落寞了许多。“芝芝……”他唤出她名字时, 声音颤抖嘶哑到了极点。江稚鱼猛然转头, 满目的不可置信, 随即拔腿朝他跑来,泪珠都飘落在风里。简是之紧紧抱住她,在西境十一年不论遭受了什么,他从未流过一滴泪,他本以为他早已麻木,却在触碰到她时,像是枯木逢了春,滚烫的泪滴落进她的颈窝。那是彼此日夜思念,拼死也要见到的人啊。两人就这般静默着抱了许久,待终于止住了哭,江稚鱼放开他,命淡竹将郡主和小世子带了过来。本以为是父子相见的喜悦,两个孩子却都藏在江稚鱼的身后不肯上前。郡主到底是年长一些,只是当初父王离家时她不过刚刚识字的年纪,如今却都该议亲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接受,先开了口:“见过父王。”小世子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这位姐姐唤作“父王”的人,这是他第一次见他,母亲常常告诉他父亲是大梁的英雄,而他印象中的英雄都该是威风凛凛、英俊勇猛的,可这人,须发半白、形容枯槁,颓然得竟如野鬼一般,哪里有半点英雄的样子。江稚鱼轻轻晃了晃世子的小手:“程儿,这是爹爹。”小世子终究还是上前施了一礼,唤了一声“爹爹”。而简是之扯了扯唇角,唯有苦笑,路是他自己选的,他又能怨得了谁。江稚鱼急急忙忙赶去正阳宫时,冯知棠面前一杯鸩酒已经摆好了。江稚鱼冲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道:“先皇走得突然,并未留下旨意说是否要你陪葬,你与他感情深厚,想来他是不舍的……”江稚鱼极力想劝她,不要饮下那杯毒酒。冯知棠却拍了拍她的手背,淡笑着摇了摇头。“稚儿,我的身世你是清楚的,我这一生,唯有在他那里,方得到了全然的、最高的、毫无保留的爱意,十几年前,我知晓自己不能生育,为他纳了妃,但没人知道,他从未宠幸过她们……他敬我、怜我、爱我,与他做夫妻这十数年,是我此生最最快乐的时光,如今,我又怎舍得他一个人在那阴冷的地方孤自零落?”她举起酒杯凑到唇边,抬手替江稚鱼拭掉了面上的泪珠,慢慢笑了笑:“稚儿,无需为我伤心,这是我能为自己选择的,最好的结局。”话毕,举杯,一饮而尽。几日后,先皇与先皇后并葬入皇陵。简是之作为新帝登基后,改了国号为乾,这是新的开始。夜里他登上了城楼,俯瞰整个上京的景色,只愿往后这里的每一处街市,都平安祥宁。江稚鱼走到他身侧,为他添了一件大氅。简是之轻轻拉住她的手,哑声道:“芝芝,我好生对你不起。”两个人的身影都隐在沉夜的黑暗里,瞧不清彼此的表情,也无需去瞧,只静静地,说说话。十一年里无数次期盼过的,只他们两个人,静静地,说说话。“成婚之前我想,待到大婚后我便带你迁居江宁,大婚后却又想,等动乱一结束便即刻启程,却不想最后等着等着,就等到了今日,战乱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但我却再也走不出这了。”“芝芝,嫁给我,你可曾有过后悔?”“从未。”江稚鱼向着他走近了两步,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轻轻道:“我此生做过最正确的事,便是嫁给你,我一直都觉得,我嫁给了全天下最好的男子。”简是之一只手握住她的肩头,道:“芝芝,如今我倒真的坐在了那个我曾经最讨厌的位子上了,我想大抵直到今日,我才终于明白了父皇曾与我说的,命数二字。”“可是啊芝芝,这地方太冷太孤独了,我只怕我一个人,会撑不下去……”“有我在呢,我会一直陪着你。”“我又以我的私心将你困住了,我着实是可恨的。”“不是的,若真说有什么东西将我困住,那也从来不是你的私心,而是我的,真正困住我的,是我的私心。”是我私心里对你的一世爱慕。封后大典后的头一件事,是简是之下令废除了殉葬制度。他曾对江稚鱼许诺过的,从来如此的事情,他偏是要有些是不一样的。而第二件事,他在京郊亲手为拓拔昭月立了一座墓,里面葬了他凭记忆画下后又命内府连夜赶制出的那件她最爱的红衣。随之一同入葬的,还有一枚刻有他名字的玉佩。那日他在她墓前坐了许久,直到日头西斜,饮完最后一口酒后,他道:“小骗子,是你先失了信,我不与你一般见识,我可告诉你了哦,我叫简是之,你最好永永远远记得。”“因为我也会永远记得你的名字。”战后急需处理的政务太多,重逢后江稚鱼与简是之两人却是没什么时间相见的,简是之整晚整晚地宿在垂拱殿里,睁眼是奏章,闭眼是令旨。终有一日,他那身体承受不住,旧疾复发,深夜里急召了所有的御医来救治。当时简是之带兵与西境交战时,曾遭敌方一箭伤及肺部,然伤口处理得及时,箭头又容易拔出,之后涂了几日的药也就无事了。今朝猝然发作,倒是将人吓坏了。情况似乎不容乐观,御医将实情一五一十地告知江稚鱼时,她当即眼前一黑便栽倒了过去。原是当初射入简是之体内的那枚箭头藏有剧毒,那毒不比寻常毒物,大抵是西境特有,进入人体后不会立即毒发,而是慢慢侵及内里,蚀骨入血,待到漫布全身后才会使人显出症状来。而简是之身子本就虚弱不堪,这毒发作得也就更快了些。更要命的是,这毒奇特,谁都没见过,太医院一众御医们不眠不休翻遍了所有古典医籍,却是找不到半点破解之法。或者说,此毒根本无解。得到了最后答案后,简是之只是平静地,仍旧如往常一般在垂拱殿待上一整日,处理那些必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