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节
作者:苇衣      更新:2023-05-04 00:52      字数:4282
  孙远兴听了这么多,偷偷咽下一口口水,腹诽道,父亲,您真是难伺候,说胆小的是你,说可靠的也是你,这天下有谁能逃过您那张利嘴?孙首辅目光望着前方,继续道:“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天下,我知道。我少年立志时,也曾想要一个同样的天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最能赢过他的地方,就是活得比他久,他没机会做的,他看不到的那些,我却还有机会去实现。”孙远兴还没领会父亲的话外之音,却见长兄一下子变了脸色,他顿时心中惴惴。孙远航脸色苍白,深深呼吸两口,可出口的声音仍是颤的:“父亲,小师妹说动你了?”孙首辅微微一笑。孙远航的脸色顿时更白。“以后我做的事情跟孙家无关,只因我自己想试上一试。”孙远航还想劝:“父亲……”孙首辅抬手制止他,道:“我意已决。我已是一把老骨头,也不知还能活多久,人死后万事皆空,我不在意身后骂名,反正也听不到了。比起这些,我更想放手一搏,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也许真能成呢……呵呵,冯老头做不到的事情若让我做到,以后到地底下也能嘲笑他一番。”孙远航望见父亲眸中迸发的光彩,欲言又止。孙首辅看他一眼,笑了笑。他身子往椅背上惬意一靠,摆摆手挥斥俩儿子出去,然后半阖双眸,嘴角似翘非翘,唱起了词——“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他唱得抑扬顿挫,最后的尾音高高扬起,绕梁不散。次日,京城另一府邸,黄家迎来贵客。春风拂过,院中的竹叶淅淅索索地摩肩接踵,在光影间倾倒流泻。窗户上透出屋中的人影,案几上摆置茶壶茶盏,两边各坐一人,似在对话。一人是此间的主人,黄家族长黄昌元。此刻,他沉默端坐,眉目神情仍如往常般,叫人辨不出情绪。孙首辅注视他,道:“今日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些,好好考虑。”他撑着案几站起身,突然一阵腰酸袭来,身体姿势停滞几息。他也不掩饰,只自嘲一笑,“老了老了,不中用了。”黄昌元也起身,伸手欲扶。却被孙首辅避开,他客气地摆手表示不用:“多谢,已经缓过来了。”黄昌元笑了笑,连收回手的动作亦是风度翩翩,和缓道:“有谁敢说首辅大人不中用?朝廷若没有您就如一盘散沙,各自为利,在陶明惜攻进城以后就散架了。”夸奖过后,他又状似随意地开口说,“您如今身子不好,不考虑退居幕后享天伦之乐?如今时局混乱,一旦陷入泥潭不易善终。”孙首辅朝他看一眼,抚须道:“当年,冯佑上书乞骸骨,他有心回老宅颐养天年,可结局如何?”黄昌元不语。“一捧黄土,一具尸骨,还有一身罪名。”孙首辅长叹一声:“这世道,不是你想退就能退。既如此,不如按自己的心意选一条路,然后往下走。”黄昌元沉默片刻,抬眸道:“您不想辜负己身。”“呵呵,年轻的时候束手束脚,这也考虑,那也担忧。年纪大了,就想试着为自己活一把。”孙首辅一边说,一边抬脚往外走去。黄昌元送他出门。两人刚行至院子门口,就见不远处迎面一对少年少女正在僵持。少年芝兰玉树,眉目与黄昌元有几分相似,板着脸欲往前走。少女美貌娇憨,此时脸上挂着愁容,伸出双手拦住他去路,瘪嘴道:“你别去了,还是回去吧,好不好?”少年蹙眉道:“让开。”少女并不怕他,上前一步扯住他袖子,轻轻摇晃:“除非你回去,不然我不让。你这副模样过去,又要跟父亲吵起来了。”他们正是黄昌元的一对儿女。少年眉头皱得更深。忽地,他似有所感,抬眸朝前望去。黄昌元静静看着他。少年抿紧唇角,拉开妹妹的手,大步向父亲走来,行礼道:“见过父亲,见过孙大人。”孙首辅态度和蔼地开口:“距离上次见面,长高了不少。”黄世贞的名声在京城很大,常道黄昌元后继有人,长子聪慧能干,不输父亲当年。如今一看,聪明也许是聪明,不过这孩子的性子却是拗了些。孙首辅并不想参与这对父子的争斗,寒暄两句后,便匆匆告辞。黄昌元抬脚,继续送他离开,侧身对长子不冷不热地扔下一句:“你在这儿等着。”黄世贞低头:“是,父亲。”不多时,黄昌元送走孙首辅后又走回竹林,儿子女儿依旧等在这里。他柔声对女儿说:“囡囡,你先回去,我跟世贞单独说几句。”囡囡点头,语气中不掩担忧:“你们别再吵了。”黄昌元揉了揉女儿的发顶,微笑道:“听你的,不吵。”囡囡一步三回头地走回自己院子里。这边,黄昌元淡淡扫儿子一眼:“进来。”黄世贞便跟着父亲脚步往里走,一跨进门槛,他便反手把门关上,隔绝屋里屋外的声音。黄昌元靠在椅背上,开口道:“有话快说。”黄世贞两步走到他面前。少年的身躯修长挺拔,眉目中染着坚毅,定定注视父亲道:“西北军有异心,黄家不该再沉默。父亲,我们想避也避不开,太皇太后姓黄,我们若是不站在皇上那边,会引得天下文人口诛笔伐。”黄昌元连眼皮都没抬,轻笑一声:“你这么能干,要不家主的位置换你来坐?”黄世贞双手拍到桌案上,语气流露出一丝怒意:“父亲!”黄昌元抬眸,喜怒不显于色:“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在父亲面前拍桌子?你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黄世贞愤愤盯住父亲双眸看一会儿,许久,他深吸一口气,收回双手置于身两侧,端正站立道:“抱歉,是儿子失礼。”黄昌元又是一声轻笑:“这才像话。”这语调轻佻,听起来有些不正经。黄世贞刚压下的怒意又蓬勃升起,就是父亲这态度让他生气,仿佛从不将他看在眼里,觉得他年少不懂事。黄世贞不服,想反驳又忍住,不行,不能生气,否则又会被笑话。他连续深呼吸,斟酌词句,控制住语气道:“父亲,我已弱冠,已是大人了。”他今年刚及弱冠。黄昌元望着眼前的儿子,嘴角噙着笑意,问道:“行,那我问问你,你觉得西北军这次变卦入京,是什么原因?”黄世贞:“不满朝廷嘉奖。”黄昌元又问:“为何突然不满意?”黄世贞回答流利:“背后有人怂恿,”顿了顿,他补充道,“定是永安郡主。她野心勃勃,妄图牝鸡司晨。”屋中传出一声大笑,黄昌元笑弯了腰:“哈哈哈哈哈……”好半晌,他才停住,摆了摆手,“抱歉,一时没忍住。”黄世贞忍气吞声:“儿子说错了?”黄昌元擦了擦笑出的眼泪,道:“我没笑这个,我刚才在想,你若当着永安郡主的面说出这番话,会有什么结果。”黄世贞倔强道:“最多不过脑袋一颗,我不怕。”黄昌元似笑非笑:“看来你也知道对方的屠刀已经架在我们脖子上?你可知道任何异动都可能步上萧家后尘?”黄世贞一脸正气:“士可杀不可辱。”黄昌元瞅着他,道:“傻子。”黄世贞眼睛瞪过来,脸上表情明明白白写着“不服”二字。黄昌元收住笑意,静静看了儿子好一会儿,然后,他目光透过窗户望向远方,仿佛陷入过去的回忆。他声音娓娓:“你口中这个永安郡主,当年尚未及笄之时,就敢孤身下江南,在那里掀起狂风暴雨。你看不上她,觉得她牝鸡司晨,可江南百姓没有不爱戴她的。她回京那天的景象,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最开始,百姓以为她被人挟持,个个都愿意泼出性命相救,后来知道她要回京,满城百姓含泪相送……世贞,你见过这种画面吗?”他转头,目光闪动着心有余悸的光芒,“我至今仍觉得,太过可怕,当然,也有感动,但可怕多于感动。”黄世贞皱眉:“她收买人心这般厉害?怪不得……怪不得连徐则也乖乖听话。”黄昌元沉默片刻:“收买人心?不,不是这么简单。她那时候年纪比你还小,我也算跟她打过几次交道,论为人处世,你还比不过那时的她,更何况如今?”他对永安郡主印象深刻,那样的年纪,那样的手段,简直就像个怪物。相比之下,他儿子的做法更像一个普通聪明人,世贞没什么地方不好,甚至比一般人聪明,做事有条理且品行高洁,怪只怪对手太厉害。黄世贞梗着脖子说:“她再厉害也没用,公道自在人心。”黄昌元挑眉:“在天下百姓眼中,公道握在她手里。”“胡说。”黄世贞想也不想就回道。黄昌元就这样看着他,一动不动。黄世贞一阵心慌,脑子飞快转动思索这件事,终于,他不敢置信道:“她想伙同天下百姓推翻朝廷?她不打算拉拢我们这些家族?所以,目前西北军所做的种种不是威胁,而是直接下最后通牒?”黄昌元没说话。黄世贞睁大眼:“为什么?她这样做不是给自己增加麻烦?”黄昌元支颐,笑了笑。黄世贞吓得退后一步:“她总不可能把人都杀光?西北军不会执行这么荒唐的命令。”黄昌元摆摆手:“既然都弄清楚了,那就回去,好好缩着脑袋做人,别再窜上跳下引起注意。”黄世贞沉默许久,突然道:“父亲,您不打算帮皇上?”黄昌元头疼地捏了捏眉头,这段时间,这小子为这事找他好几次,吵也吵过,骂也骂过,他快被烦死了。黄世贞步步紧逼:“你曾说,黄家是外戚,应韬光养晦,不宜有太多人在朝廷为官,二叔公一个当上二品总督已是足够。可二叔公被张天处死后,您只表示了哀痛,并没有替补一个上位的意思,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您想避开如今的时局。”黄昌元阖上双眸,继续头疼地捏眉心,是是是,你从那时候开始就来烦老子,也不知道谁是爹谁是儿子。以前他一生气,儿子立马闭嘴,可如今这件事,儿子一直不肯让步,他感到相当之棘手。他以前一直喜欢子女有各自的坚持,可事到如今,他倒怀疑起自己这想法是不是叶公好龙?真遇到意见不一的时候,这情景的确不大让人愉快。看看眼前这讨债鬼。黄世贞:“我还知道,前些日子,太皇太后老人家派人来找您,可是您……”“你管太多了。”黄昌元打断他,伸手朝门外指,“出去。”黄世贞不退反进,双手撑在桌案上,身子前倾说:“我从小就仰慕您,崇拜您,父亲,别毁了您在儿子心中的高大,别让儿子看不起您。”黄昌元静静回视。黄世贞掷地有声:“黄家不能畏难而退。”话都说到这地步了,黄昌元反而不赶人,却道:“为此,值得赔上黄氏整族的安危?世贞,你觉得一个族长应该做到什么?”黄世贞:“作为族长,应带领全族选出一条正确的道路。父亲不用为难,我今日來找您已经过深思熟虑,我愿意充当家族的马前卒。若是能跟西北军和解,自是最好。若有危险,父亲大可将我驱逐出族,我做的所有事情都牵连不到家族。这样一来,永安郡主不好诛连,而世家那一边,黄家族长都已经牺牲亲儿子,也没人会觉得黄家是缩头乌龟,黄家的名声也得以保存。”只要牺牲一个人,就能两全其美。黄昌元沉默良久,道:“抱歉,我是一个自私的父亲。”他双目注视长子,轻声,“我拒绝。”两人对视,彼此间安静须臾。黄世贞眼睛一热,仰头眨眨眼,将泪水逼回去。他再望过来时,继续执拗相劝:“我不畏生死,父亲,当以大局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