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节
作者:青丘一梦      更新:2023-05-04 05:56      字数:5635
  安儿道:“我们也与赵嬷嬷商量过了,她是想去江宁一趟的,一是放心不下我们,二是想去瞧瞧瑞初——她觉着自己年岁大了,想好歹再陪瑞初一段时日。说好了明年去一年,随我们回来过年,然后便到那边庄子上与云嬷嬷相伴养老了 。”敏若点点头,老人的愿望不多,安儿能说出来说明他们定然也觉着可行,想来是找医生给赵嬷嬷看过了。若是赵嬷嬷的身体尚可,那也没什么不可行的。她只嘱咐:“路上多留心赵嬷嬷的身子,年后早早启程,路上不要急。到了那边叫你妹妹帮你联络大夫,有你认识的,也有你不认识的,医术都极好,比你自己寻方便。不只赵嬷嬷,芽芽和弘杳生在北方、长在北方,忽然往南走,只怕他们两个也水土不服。”安儿认真起来,连忙答应下,敏若看了他一会,忽然笑了,神情似有几分欣慰,轻声道:“一转眼,我们安儿也大了,能给人遮风挡雨、能顶天立地了。”安儿鲜少被母亲用这样似蕴有万千感慨的温柔目光注视,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然后眨眨有些酸涩的眼,低下身,仍将头靠在敏若的膝上,一如少时一般。他小声道:“额娘,您等等儿子,好不好?”敏若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手轻轻抚摸他的头,温声道:“等着呢,额娘等着你,等着你们……”她有数不清的耐心,让她能够安静地,等待亲眼目睹一场黄昏,等待见证崭新的日出。安儿不知她心里想的什么,只是听到她这样说,心就安稳下来,他轻声道:“江南有如雪如玉的琼花,天时好时成舟游湖,一眼望去烟雨朦胧远山如黛,那是个极好的地方,日后,儿子与洁芳定会带您细细游过,将那些美景尽都收入眼中。”敏若眼中带笑,安儿说一句,她便答应一句。最终还是敲定了安儿转年去江宁,没办法,骡子自个要往那边跑,康熙本就在直隶和江南间犹豫,并没有明显目标倾向,也就懒得栓绳给他转向了,索性安儿爱去哪去哪吧。且他也觉着,安儿去了江宁多少能够照护瑞初一点。这几年瑞初在江宁做了不少事,声名鹊起成效斐然,他为此骄傲自豪,又忍不住想小女儿在外谋事,怕会受到委屈。今年出了噶礼一事,他这个想法就更得到印证了。如今去江南的张鹏翮与阿灵阿还没拿回结果来,但噶礼在他心里,却已有了结局。他不能以主持科举舞弊、收受贿赂治罪噶礼,但办出如此“大事”,若就让噶礼全身而退了,他岂不成了佛菩萨了?命人详议江南种植推广新稻事宜并拟出章程,康熙闭目思索着江南之事,握着手里的折子往案上轻轻敲了一下,低骂了声:“狗胆包天的东西。”殿内宫人均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言声。梁九功思考一下,确定这句“狗胆包天的东西”不是骂安儿的,也猜出康熙骂的究竟是谁,便又垂下眼,恭敬地侍立着。真等江南之事传回结果的时候,京师的天气已经彻底转凉,甚至落了几场雪。安儿、洁芳与芽芽亲近了一阵,想到明年要走了,怕敏若惦记想念芽芽,便求了康熙,让芽芽入宫小住,陪伴敏若。说是小住,其实就是在永寿宫陪着敏若过冬了。芽芽三五不时地回家住一晚、待一日,其余时间多半在永寿宫陪着敏若。她从小长在京师,口味也偏北地,想着他们明年要走,敏若寻了个善做淮扬菜的厨子来,永寿宫暂时改换口味。敏若天南海北的菜式都吃过不少,虽然口味还是偏北,但每日添两道淮扬菜她还是能够接受的,倒是芽芽,一开始吃着新鲜,后来日日吃,便不大适应了,缠着乌希哈说想吃烤鱼炙肉涮锅子。敏若于是将注意打到了擅做北方菜的厨子身上。这日安儿入宫送东西,正好有新做的茶面子,他就着酱肉酥饼热腾腾地吃了一碗,正说话间,听敏若说起给他们安排个愿意南下的厨子,一口茶面子险些喷了出来。他将口中东西硬生生吞下,然后用力咳了两声,兰杜忙叫小宫女倒水来给他顺气,安儿灌了两口温水,才抬头看向敏若,瞧着震惊又委屈的,“额娘?当年我去南边,也是北地口味,您也没说我吃不惯啊!”“呵。”敏若冷笑了一声,掀起眼皮子看他,“你和芽芽能一样吗?当年你去南边第一年,走时候是小牛犊子,回来是壮实了一圈的牛犊子!你叫那是吃的不合胃口?”安儿讪讪挠头,又嘟囔道:“那额娘您也偏心得太过了!”敏若喝了口茶,拿出永寿宫霸王的姿态一锤定音,道:“不是和你商量的。人从我这边出、账从我这边走,你们带着就是了。”她又拿出情理面上的理由:“仙客来的人,长一辈带来的,带着长辈的遗愿要奉长辈遗物还乡然后归根安家,他故乡江宁,你们也要去江宁,不正是巧了吗?”安儿无奈,只得应下,却万不肯走她这边的账目,敏若没跟他纠结这个,本来也就是为了给他们改善伙食罢了,谁出钱不一样?安儿回家将这事与洁芳一说,洁芳听了,却默了半晌。安儿被那口茶面子呛得还没回神,脑袋也稀里糊涂的,见状忙道:“怎么了?……你若是不想带,我再和额娘说就是了,额娘不会难为你——”没等他说完,洁芳将手轻轻搭在了安儿手上,动作很轻,却止住了他的言语。洁芳低声道:“我只是想,芽芽比我幸运些。我幼时,祖母虽疼我,却也对我要求极严格,要我行为方正、克己复礼,凡是不可有偏好、不可‘专溺’于一事务。我小时候活得好似都是那些条条状状,每餐进多少米、饮几盏茶都是有定量的,学琴学画、学棋练字,样样都会、样样皆精,又没有一样是喜欢的。”安儿握紧了她的手,二人靠得很近,好似希望洁芳能从他身上汲取力量。洁芳闭了闭眼,低低道:“我知道祖母疼我,我们两个在苏州,她是唯一将我时时刻刻挂在心上的长辈,我幼时体弱,常常发热,烧到半夜一睁眼,祖母必守在我身侧。”回忆着幼年事,洁芳抿抿唇,低声道:“可有时候,我只是希望她能搂着我,如平常人家祖母一般,搂着孙女说几句亲密话……”也想要一份,独一无二的、没有规矩顾虑的偏爱而已。哪个孩子小时候,不向往那样的偏爱呢?她已过了向往那份爱的年纪,提起来时才不会觉得心酸,只是低声道:“嫁给你、遇到额娘,就是我此生最好的运气了,也是芽芽的运气。”安儿轻声道:“额娘多喜欢你啊,你遇到她,无需用运气,哪怕你们不是婆媳,额娘也会喜欢你的。她最疼小姑娘了,尤其喜欢聪明通透的女孩,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一见到你,你都必定是她的‘心头肉’。”洁芳就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又发酸,安儿没看到,他搂着洁芳,道:“祖母是要求严格一些,但我听得出来,她很疼你、很爱护你。”洁芳怔了一下,然后笑了,低声道:“其实我幼时,也怀疑过祖母是不是不喜欢我的。后来大了,我才明白,她只是怕……”安儿茫然:“怕什么?”洁芳轻轻抿了抿唇。她的祖母在思想上颇为“进步”,令她读书、习字,不只拘于儒家经典,百家典籍但凡有的她都读过,甚至许多先朝当代的禁书,她都曾从祖母的书架上取下悄悄阅读,祖母默认她的动作,甚至偶尔刻意在书旁留下批注为她答疑解惑。她的祖母,写得一手很有风骨的楷书,行笔间稍带飘逸,细微处可见锋芒。但偏偏正是这位祖母,将一重重严苛繁琐的规矩留在了偌大的宅邸当中,将她的一言一行都拘在一个固定的格式里,也将与孙女的关系留在生疏之上,客气恭敬有余,亲密亲昵不足。这样的矛盾之处,便是洁芳少年时心中最大的疑惑了。直到祖母去世前的最后一晚,她看着祖母饮尽一壶陈酿三白,将酒碗向地上重重摔去,然后在一地碎瓷的拥簇中环视四周,对着高墙重围冷笑,她心里才隐隐约约觉得,或许她见到的祖母,从来不是真正的祖母。洁芳手指紧紧抓着安儿的衣裳,深吸了口气,道:“后来我才渐渐想明白,她曾争过一回,输了。我出生了,她既想送我去争一把,又想让我安稳度过一生,所以她给我读了她曾经授业恩师的书,又将所有的条条框框都落在了我身上。她不与我亲近,是、是怕我也与她一般,痛苦矛盾、挣扎一生。”安儿紧紧搂住她,用手心用力地一下下抚着她的背,洁芳紧紧抿着唇,眼中一直用力忍着的泪水到底没忍住,从眼眶里偷偷溜出两滴来,又被她迅速抹去。洁芳调整好呼吸和声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稳,但其实她说话时已用力得让安儿心尖直颤。她一字一句地道:“所以无论瑞初她们要做什么,我都会全力支持。我要为我、为我们的女儿、为……我祖母,争一把。”安儿唯有点头,他答道:“你放心,洁芳。我这辈子,唯有你、额娘、瑞初和芽芽,是我能把命掏出来给你们的女人了,你们要做什么,我都唯有支持。”他握紧洁芳的手,“路要慢慢走,咱们一个一个脚印踩出来,不要急,给咱们芽芽铺出一条平顺坦途。”洁芳方才稍微安心地合上眼,轻轻点了点头,又似泄了力似的,坐在那,久久没再言语。从初见开始,在安儿心里,洁芳就一直是清冷坚韧如石如竹的形象,他鲜少见到洁芳那样脆弱又紧绷的状态,不自觉揪起心,坐在一边小心地陪伴她,一时屋里安静得,似乎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呼吸声。他们将这样并肩坐在一起,作为彼此的倚靠,相互陪伴、温暖着,走过漫漫余生。年后,一家四口准备启程,敏若倒是没有多少空落落的感觉——她经历过的离别太多了,若次次都要为之伤神,那还谈什么活过康熙?孩子们走了,敏若奋笔疾书练了几天字,又连着画了几日画,情绪逐渐缓解过来。春日收到静彤的来信,还有她命人送来的一车队礼物,弘恪的生日在春日,每年这时,都会有马拉着重重的马车,浩浩荡荡从草原而来。锦妃难得的喜上眉梢,看着身量高挑,已有一点大人模样的孙儿,喃喃念道:“就是大人了,就是大人了……”敏若心里一算,可不是?按时下的年纪算,弘恪今年也有十四了。卓琅也十四了。因为还不算很大,康熙不放心弘恪,尚未安排他学习历练,但静彤的信中,却说卓琅从去岁秋日开始入营历练,主持了军中度冬事宜,历练半年,如今已经大概能够独当一面了。她已经走上了一条艰难的道路,在她身为帝王的外祖父还没发觉之时。敏若唯有祝愿卓琅顺遂平安,静彤得偿所愿。当年冬,准噶尔局势生变。第二百零二章朝中本来因为康熙与太子重新日渐紧张的父子关系而一片腥风血雨,准噶尔部的最新消息传回,顿时什么搞皇子夺嫡、朝堂内部斗争的心思都没有了。罗刹国坐不住了。开始几乎半明面地支持小策凌敦多布,小策凌敦多布发动兵变,直指静彤,有明面上几百“游匪”襄助其兵变,其实是连脸都没遮一下、明晃晃的罗刹国人。更别提小策凌敦多布部下所配备的先进火器,绝不是他自己拿得出来的。小策凌敦多布为这一场兵变准备了半年有余,计划堪称周详,攻势极为凶猛,意图半日之内直取静彤王帐。以静彤对准噶尔部掌控之严密,她不可能不知道小策凌敦多布的行动,也确实早有准备,但罗刹国毫不掩饰地帮助小策凌敦多布的行为,还是令她沉下了心。帮助小策凌敦多布攻击她、夺取完整政权,意图是占据准噶尔,并向她背后的大清示威。她可以为了达成理想和瑞初打配合,与康熙做拉锯战,并“不孝不悌”地期待日月改换、山河大变的那一天,但那不代表她会容许他国觊觎甚至妄图夺取大清土地、伤害大清子民。她铁腕按下了小策凌敦多布的兵变,然后飞书朝廷,罗刹国来势汹汹,绝不会因为小策凌敦多布动作受挫就停止计划 。在处理这场兵变的过程中,卓琅首次上了战场,她年轻,哪怕再注重锻炼,体力难免不如青壮,但无论弓箭还是火器,她都十分擅长使用,准头极好,再加上勤练身法马术,静彤放心地将她放出营帐,卓琅也确实没叫静彤失望。她凭自己的本事杀出了威望、凭手腕拿住了人心,准噶尔部的勇士们心甘情愿低头臣服,不知几时,准噶尔部内慢慢传出了“小汗”的称呼。这称呼并不算十分附和旧俗,但很快在境内传开,加上那些 “游匪”不甘退败眼睁睁看着功绩溜走,仗着准噶部本身火器配备并不先机,竟还在负隅顽抗试图拥护小策凌敦多布的儿子继续与静彤争权,并且持续投入成本。静彤这一次很大胆地授予卓琅极大的权利,“剿匪”、打击小策凌敦多布剩叛部、处理战后事宜、慰问伤员、主持祭祀等许多事情,都或由卓琅主导、或让卓琅参与。这就助长了卓琅在准噶尔部名声的推进,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她在准噶尔部的威望远胜过当年的小策凌敦多布,但此刻康熙已经无暇关心那些。上一次与罗刹国对峙时,他脚踢鳌拜拳打三藩,哪怕准噶尔部作乱也毫未迟疑,先狠狠镇住了罗刹国,然后一步未退地谈判。彼时,他朝堂得意,又正是年富力壮之年,而如今,朝堂内诸子争斗不休、臣子各自站队,他眼睛看着朝中的乱象,头疼耗神于平衡之道,已不复当年的血气方刚。但在强敌之前,不可露怯,也决不能退让。康熙连日急召臣子议事,从正儿八经的南书房,到最后他身子实在撑不住挪到乾清宫寝殿,太子难得的消停,随时在御前服侍听政,竟是稀奇的和平共处。前朝事忙,后宫便再次沉寂起来。敏若借了个“忧郁伤神,调理身子”的由头去了庄子上居住安养,但宫中的动静她还是会听到一些。法喀被康熙派往京畿大营练兵,其实是为了选拔精锐,做备战准备。左右家中无事,海藿娜干脆来敏若隔壁住下,每日还能与敏若作伴。她对朝中事说不上了如指掌,也比一般人留心而有见解,这场仗若打起来,法喀必然不能置身事外,因而说起这些事来,海藿娜忧心忡忡。她低声道:“法喀也是四十多的人了,虽说身体还好吧,可谁放心他往战场上去呢?……但若真动起兵戈,我也知道,他是必定要去的。”敏若拍了拍她的手,道:“其实未必打得起来,若罗刹国有心直接开战,就不是借小策凌敦多布在准噶尔部施为,意图吞下准噶尔部再针对大清了。”海藿娜聊感安慰,轻轻点点头,倒是听进去了的样子。但如今大清也有一点劣势——皇帝年迈、储位“行为失常”、而众皇子间争斗不休。若不是看准了这一点劣势,罗刹国大约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动作,幸而静彤手腕刚硬,在准噶尔部布置周密,他们的第一步动作就未能得逞。如敏若所猜测的一样,这一仗最终也没有打起来,准噶尔部内倒是纷争不断,都被静彤一一铁腕镇压下了,在准噶尔部损失太多,大清方面又态度强硬,罗刹国干脆收手,结束了这一次试探。但卓琅在准噶尔部的声望,已经不是一直养在京中的弘恪可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