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望璋(五)
作者:岑百六      更新:2022-11-29 08:48      字数:2385
  清晨的临清郡不见半颗雪粒子,早起的卒贩望了望天,叹一声“天公垂怜”,耸了耸肩上的担子快步路过宽道。

  如此喟叹,待飘飘然钻进孙漕的耳朵,却变了味道,本就窘犟的脸色更青了几分。

  与他几丈外,深院的长门紧锁。眼前那道熟悉的门楹前,铜环仍旧泛着崭新的光泽,好似什么都未曾生变。

  他犹豫着,做了半天心理斗争,终于双足先脑子一步,信步拾上台阶。

  在他刚刚扶上铜环的时候,大门忽然从里侧被推开。

  门人一愣,着实吓了一跳,却还是颤巍巍地脱口,“小乞丐,这有些碎碳,你要不要?”

  孙漕错愕的脸一木,下意识看向这人手里抱着的簸箕,旋即就面如土色扭头便走,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架势——

  “你……孙大兄?!”

  柴襄拎着一把刚合拢的纸伞站在大门口,又惊又喜地望着自己府门前,那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男子。

  孙漕第一反应就猛地看去,那人仅用一条抹额束起高髻,不曾冠支。鞋履的泥渍不堪入目,显然是才趟过巷口的积水过来,若不是还作梁带束腰,裾不染褶,留着属于他独一份的细致体面,他都险些不敢认了。

  柴襄扫他一眼,肆无忌惮地展笑道,“你怎么搞的?竟这么……粗糙?”

  孙漕怎么也没想到,他纠结了那么多种会面的场景,或疑惑、或陌生,到头来,却最终在没心没肺的嘲笑声中揭开?

  半斤八两吧,他这幅样子比他还荒唐!

  就连他自己也没察觉,这些腹诽,不知何时已经蒙上了一层默契的快意。

  柴襄怎么知道,一句戏言那人就立刻黑脸,孙漕将头一别,只给他留下一道线条感明显的下颌边缘……

  “你啊你!”柴襄急了,赶忙笑着说起软和话。

  “好啦,别走啊——我道歉还不成吗——”

  将人拦住肩,柴襄面对他,余光一扫,却蹙起眉,问,“怎么了?”

  忽作郑重的语气有些不对,孙漕将手蜷进袖子里。

  那双手上,早就皲裂过的冻疮经日愈合,留下了深陷的掌纹作为了几个月跋涉中风餐露宿的凭证。

  孙漕生怕他萌生怜意,愣是半点都不愿落了下乘,他黢着脸,如鹤般傲然抬头,平视对方。柴襄被他盯得哭笑不得,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明明是与自己一般大的儿郎,才半年不见,怎么就有种历经了沧海桑田的横秋之感?

  唯一不变的,便数初逢时眉宇上的那缕逸气了。

  难得,难得。

  “公子。”门人接过柴襄的伞,缩起脖子看了孙漕一眼,转眼就消失在了府门内。

  柴家书香门第,祖祖辈辈落户广陵城,美名清远,香火单传。柴家独子柴襄行及冠礼时,与远在临清的世交李家之女交换庚贴定下姻亲,从祖父嘱托,出仕前跟由准岳丈李淙拜教世事,子襄喜静,在郊区的黎元府街中另辟了这一处小宅邸居住。

  既是与其成龙快婿交好,关内侯怎么会不知晓?他对柴襄抱有极大期望,此子如玉如琢,几乎要举力当亲儿子培养。

  看两人走得近了,本就对孙漕不抱好感的李淙,大有一种“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的私患。

  品行乏善可陈之人,再有才华也掩盖不了他粕料的本质,更何况区区一寒门学子,凭什么又有什么底气在他面前自恃才傲?!

  几人免不了有打照面的时候,在李府或是更大的场合,那李淙虽看在柴襄的面子上不至于当面给他脸色瞧,背地里却少不了刁难与迫害。

  而另一边,虽并不得知其背地里的做派,但近日尽量与李淙掂着话说的柴襄,却一直处于两难之中。

  甚至难掩困顿。

  两个互为外人的人,既非亲伦,更没什么利益攀扯,何来那么多苦大仇深。

  自己交友和与李家的结亲明明是两码事,再重大,又能扯上什么能说破天的干系?自己又不是皇亲贵胄,每一个送到身边的人都要假他人之手细细勘验。

  那当真不至于。

  回想起李伯见自己有意袒护而剜向自己的眼刀,以及另一边,甫一谈及李伯,便沉郁不语的孙漕,柴襄竟有种横亘在中间的庆幸感,幸好,幸好要与李家结亲的不是孙漕而是他。

  他强行操持着平和的心态想,等自己成亲了,李伯有再大的龃龉,应是也能淡化的罢。

  只是,他没能等到自己成亲的那一天。

  当他迈进隔壁厢那间书房的时候,很多事情注定了不会再有回旋的余地。

  柴襄一目十行,将抢来攥在手中的卷页又从头到尾,细细读完。

  案台的烛灯托起幢幢火苗,映入他清冽的眸子,却像烫脚一般地翕忽跳动。

  他目光涣散,手上的动作却决绝又清醒——

  整张卷页被撕碎,粗糙地揉合到一起,揉到一半被放弃,随同残破片页落在了地上。

  僻静的书房里,跪坐在案前的那个人,至始至终眼皮都没动弹一下。

  说来可笑,孙漕留神的目光,尽落在这人不紧不慢,又略显粗糙的腕部动作上。

  柴襄一口浊气怄在那里,固然明白人艰不拆的道理,也知道他乃鸿隐凤伏,暂时无门施展抱负,但是——

  “尚书府连大人,翁祖德隆望尊,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曾陪侍先帝听候询问,四海亦称赞其氏名。”

  柴襄说完,温吞地转向他,掀起眼皮。

  “你给他陈情,要拜他门下?”

  “你也不怕招致冗杂芜秽之讥,待被有心人检举利用,冠一个谄媚的奸名——”

  “这就是在自断前程!!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他气得喉结翻滚,气血上了脸,眼睑下慢慢爬上两道殷红。

  方才那篇几近完稿的、出自眼前人之手的《铭奏志华序》,字字句句仍在他的脑海里冒着热气,虽能做到通篇不滥溢美之词,只消有心人站在平行视角以外细细回味,便可发现,此文意识流贯通,义理、考据与辞章层层铺就,逢迎讨好的功力居属上乘……

  没错,坏就坏在是篇炉火纯青-独当一面-不落窠臼-标新立异-荡气无俦得简直足以吊打历代如秦侩卢杞等超品佞人之谄媚功夫的攀附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