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斯文扫地
作者:米糕羊      更新:2023-05-05 05:40      字数:3350
  夜,虎牢,驿馆,侍中王玚在此下榻,休息一夜,次日再前往洛阳。因为虎牢和开封之间通了铁轨,有大量马车往返,所以城内不缺煤炭,有煤气工场供气,于是驿馆里点起煤气灯,光照十分充足。王玚用完晚膳之后,坐在灯旁看拓片。前不久,洛阳那边发现不少石经残片,因为字迹模糊,需要仔细辨认,皇帝便命人将其上字拓下来,制成拓片,召集有识之士辨别。于是,有识之士之一的王玚,和其他人陆续赶往洛阳,辨认石经。他手上的拓片,就是部分石经残片上的内容。经过几日琢磨,王玚认为,既然洛阳自汉以来只有过两套石经正式的石经,所以可能是正始石经残片,不可能是熹平石经残片。当然,也不排除是墓碑残片,但可能性不大。之所以有如此判断,是因为之前他就参与了熹平石经的鉴别工作。后汉熹平年间,汉灵帝下令校正儒家经典著作,派蔡邕等人把儒家七经鲁诗尚书周易春秋公羊传仪礼论语抄刻成石书,历时八年。石经刻成之后,共有四十八块,竖立于洛阳太学门前,史称“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两辆,填塞街陌。”这些石经,被称为太学石经,又称熹平石经。世事变迁,近五十多年前,梁国将军陈庆之挥师入魏都洛阳时,这熹平石经依然存在。但后来,魏分东西,东魏以邺城为国都,东魏朝廷将洛阳的熹平石经悉数运往邺城。这种迁移,不可能漏掉哪怕一块石碑。后来,楚国拿下河北,将位于邺城的熹平石经妥善安置,当时皇帝就召集许多有识之士对这些石经进行鉴别。可惜的是,当初熹平石经运往邺城的途中,过黄河时出意外,损失过半。现在,在洛阳发现的石经残片,王玚认为,应该是正始石经残片。正始石经,是继熹平石经之后,在洛阳太学竖立的第二套石经,于曹魏正始年间制。当时,魏帝曹芳决定整理熹平石经石碑,刻尚书、春秋和部分左传作为补充。因碑每字皆用古、小篆和汉隶三种字体写刻,又名“三体石经”。到了元魏时,因为大兴土木,缺石材,便就地取材,用了部分正始石经的石碑。之后,剩下的正始石碑,随着熹平石经一道运往邺城,在半路损失了不少。那么,现在在洛阳找到的石经残片,应当是当初被挪作建材的正始石经碑石。若如此,王玚认为可不得了。熹平石经上的字体,仅仅是隶书,而正始石经上的字体,有古、小篆、汉隶三种。其中的“古”字体,应和后汉许慎所著说解字中的古来源相同。但元魏江式在论书表中称,三体石经“较之说,篆、隶大同,而古字少异”。说明正始石经的古字法与书法,不是汉时所传的古,极有可能是“六国古”。即春秋战国时代的字。若正是如此,借助正始石经,可以更好的研究古经。古经是用先秦古写籀即六国字写成的,篇章内容也与其时流行的已立于学官的隶书今经不同。想到这里,王玚颇为激动,再次看起拓片。古之学在后汉时为私学,曹魏代汉后,古之学取代今成为官学。但是现在他手中的拓片,其上字,笔划和汉魏“古”字体有所不同。拓片字体许多笔画“头粗尾细”,并且呈弯曲状,如蝌蚪之形。但曹魏古的笔画不是全部类似蝌蚪形,部分笔画有明显的不同特征。“父亲!!!”门口方向突然响起一声大喝,打断了王玚的思绪,他有些恼火,但面容平静的看向门口。门口,王旭气鼓鼓的走进来,见父亲看着自己,惊觉失礼,赶紧赔不是。“怎么,有何不平之事?”王玚问,王旭依旧咬牙切齿:“真是斯扫地!”王玚想起方才入驿馆时发生的一件事,小心放好拓片,问:“方才,讽洛生咏的人,郡望何处?”“郡望?”王旭听了这两个字,差点破口大骂起来:“他们不过是粗鄙武夫,哪来的郡望!”“慎言,慎言。”王玚提醒儿子,这年头“粗鄙武夫”可不能随便骂出口,否则要出事的。王旭也知道这样不对,不过房间内外,此刻就他父子二人,不怕隔墙有耳,才把心中怒火发泄出来。“说说,方才你过去后,发生了什么事?”王旭听父亲这么说,便将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方才,王旭随父亲王玚入驿馆下榻,偶然听见隔壁院子传来别样的吟唱声,仔细一听,大喜:竟然是洛生咏!他琢磨着莫非是哪几位士族才俊在隔壁吟诗作赋,便想着“相请不如偶遇”,到隔壁看看。毕竟,他是琅琊王氏出身,一流的世家高门阀阅,在任何士族子弟面前都不落下风。结果这一去,发现对方竟然是几个“粗鄙武夫”,是以洛生咏做行酒令。这简直是斯扫地,让王旭怒从心起。奈何动手是不行的,打不过:那几个是军官,身材魁梧,胳膊好像都快和他大腿一样粗了。动嘴的话,他堂堂琅琊王氏子弟,怎么能和粗鄙武夫同堂论战?这不是人和狗互咬么?真要发生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所以,王旭没有报出家门,改名更姓,诈称是建康小吏,公干路过虎牢。方才听得洛生咏,想来见识见识。于是坐了一会,听这帮“粗鄙武夫”讥讽洛生咏,越听越恼火。对方说,所谓洛生咏,不过是洛阳书生读书调,本质上就是洛阳话而已,和洛阳街头的摊贩叫卖声没什么区别。也不知建康的士族们为何以精通洛生咏为高才,仿佛是天上人才会说的话。王旭听得这种说法,当时脑袋都要炸了,但强忍怒火,做若无其事状。对方又说,如今朝廷收复洛阳,那好,有空大伙去找洛阳街头的摊贩学学叫卖声,日后碰到了假清高的士族子弟,捉弄一下,也是不错的。种种言论,对于王旭而言简直是不堪入耳,再也坐不住,找个借口告辞。“斯扫地,斯扫地!”王旭越说越气愤,“听说,军中还特意教那些粗鄙武夫洛生咏,这把洛生咏当成什么了?当成人尽可夫的倡妇?”王玚摆摆手:“行了,这种气话,你现在说过之后,就莫要再讲,当心祸从口出。”“父亲,这倒是怎么了?陛下为何如此作践读书人?”“作践读书人?”王玚闻言拿起案上放着的石经拓片,“如果陛下作践读书人,又如何会对石经如此上心?”“不仅对洛阳发现的石经残片上心,还想方设法,要把当年沉入黄河的熹平石经、正始石经石碑找到,并捞起来”“若陛下作践读书人,就不会想方设法收集天下书籍,组织学者校对,然后大规模刊印,填充各州学、县学图书馆,并在书肆大量销售。”“朝廷大办教育,让越来越多的人,能够读得起书,看得起更多的书,这不能用作践二字来说吧。”王玚的话,让王旭哑口无言,但是,他还是忧心忡忡。因为皇帝对世家高门,乃至对士族的不屑,可是明明白白体现出来的。选官制度上,不看中出身、门第,越来越推崇科举,大量寒族子弟通过科举入仕,做流内官,挤压了士族子弟的官位。九品中正制虽然未废,但已名存实亡。数百年来,历代朝廷对士族在土地、赋税上的优待,楚国已经取消得一干二净。士族的庄园,维持的成本越来越高,收入减少的同时,开支大幅增加,许多人已经无法维持优渥的生活,以及像样的排场。皇帝基本上不举办什么宫廷诗会,也不怎么召集人墨客吟诗作赋,逢年过节的隆重酒宴,助兴节目,大多以射箭为主。皇太子和诸位皇子的佐官,没多少士族官员,多是些微寒小吏或行伍出身官员。陪伴皇子们读书、娱乐的同龄人,要么是军校同学,要么是勋臣、军属子弟,很少有士族子弟。种种迹象表明,皇帝真的不屑于和世家高门乃至士族亲近,敌意很明显。但又不能说是赶尽杀绝。因为有各级学官这一“清望官”来安置士族子弟,士族出身的官员,该有的待遇丝毫不少。甚至靠着各种“补贴”和“津贴”,也能维持体面的生活和排场,有舒适的官邸住。譬如外出公干,有“特勤”作为侍卫一路护送,沿途驿站可以从容住宿,根据官阶,有对应的住宿待遇特勤人数多寡也是如此,吃住行都不用愁。但没有官职的话,什么待遇都没有。“当今天子,乃奇人,不可以常理度之。”王玚轻声说着,他已故的父亲王冲,当年是李笠在徐州刺史任上的长史,对李笠这个人,有很深刻的看法。王冲当年曾对他说,李笠乃奇人,不可以常理度之。“时局不一样了,你要记住。”王玚交代着,他已是知天命之年,大概也就还能活个十来二十年。“陛下要的,不是斯扫地,确实是学大兴,但那是寒族的学大兴,士族占据主流的时代,终将会落幕。”“父亲也许看不到那天,但是,你们会看到,并亲身经历。”“除非时局有变,否则想要家门不堕,就得凭真才实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