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作者:第四世      更新:2023-05-05 21:39      字数:4127
  她呼吸顿止,只觉着胸口那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渐渐融化碎裂。脸上几乎有些发麻,她状若木偶,只呐呐地顺着那话问:“会痛吗,怎样痛?”耳边热气浮动,传来两下明朗若暖阳般的低笑:“如何痛?当年我在寨子里夺位,中了人家好几处毒镖,烂得骨头都要见着了,同那日比…竟算不得什么。”他收了笑,再一次小心抚上她的脸,气息颤栗:“怎么说呢,那日见你躺在湖边,我好像瞧见了自己的三魂六魄,我以为,自己的魂魄也痛的裂开飞散了。到底要多谢阿姐,原来人活着,还可以苦到这等地步。”第67章 渐醒3“你…”赵冉冉不能接受耳朵里听见的, 震惊之下,连诘问的话都问不出口,只是一味地张口呐呐。反复‘你’了好几回,却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能抛出去。如今的情势, 困极穷极, 她怎么也思量不出, 自己究竟还有什么价值,要让他一介粗蛮武夫如此煞费苦心地预先备好文辞, 来对自己攻心。王府里被禁锢的日子赫然涌上心头,霎时湮灭了惊异,面上霜寒一片。“狮猫困鼠,可于我无用。你想要折腾取乐,yan说罢, 她偏过头避开了他的手掌, 后仰之际被褥外的丝被再一次滑落下去, 因是双手被一并裹在里头,她也不好掀开去动手扯回来。即便方才那些话确是叫她动容过, 亦只是一刹, 便竭力制止自己再去回想, 这一句说罢, 就是一副霜冷模样, 想着好激怒了他, 也好过陪演这种荒诞戏码。“没有折腾取乐。”原以为的嗤笑暴戾皆未有, 一只瓷勺递到了她唇边,盛着勺滴了香油的菜粥, “染血的事做的多了, 猫捉老鼠, 那才是吃饱了撑着。”“从前种种,我都放下了,阿姐也该…放不下也是应该。”见她始终没有张嘴,段征只好再次放轻了些音调,诚恳道:“走到这一步,终究还是我错的太多。算起来,你我都是一样困境里挨出来的人,从前都是孤苦无根的……虽说阿姐长我三岁,可我终归是个男人,却迟迟看不明白自个儿的心,许多事,早就该回头的……连一时义愤都克制不了,竟偏要从你身上讨回来,伤人伤己。”这一次他语调诚恳平和,说前事不论,倒越发将两人以前那些并不美好的过往剖挖出来。赵冉冉一面听,一面觉着先前的心悸再次不可遏制得催生起来,从假死时,她便有十余日未曾如何好生饮食,此刻面上虽淡淡的,胸间却并同胃肠一起翻搅起来,酸涩不适诧异,全然说不出究竟是何滋味,好像五内作乱搅合成了一团乱麻。她不仅没有张嘴,连转头看他一眼都不曾。“吃不下粥,那便趁热先喝药吧。”医官特意在汤药里加了养胃的食材,段征只以为她伤了胃肠却是吃不下,也就不再勉强,忙换了一只瓷勺,舀起汤药又递了过去。然而赵冉冉还陷在方才的话里,一时没醒过神志,依然没有张口去喝喂到嘴边的汤药。一股子熟悉的怒火涌了起来,段征微眯了眸子,眼中再次映出不耐与危险来,他垂眸笑了笑,掩下满目的怆然失落,冷然低语道:“药也不肯喝?那我帮你喝。”说着话,他收回瓷勺灌进了自己口中,而后,在对面人反应过来前,一手扣住她后脑,倾身贴了上去。双唇被撬开,温热汤药缓缓渡了过来。这个动作,亲昵而克制,不带任何一丝的欲念。汤药渡完,他就放松了掌的间的力道,很快又退了回去。“要一直这么喝完,我倒是不嫌麻烦,就怕药冷……”抬头时,他的话蓦然顿住,原本无望落寞的一张脸上再次燃起希冀喜色来。因为赵冉冉的脸上,赫然浮现出动摇来。哪怕其实并不明显,她也依然没说什么,可他却如拾得了救命稻草一般,只觉一颗心被哄动到热血翻涌,哑然失笑着,下一刻,单手就将人整个圈抱进了怀里。在她挣动后退之际,他扯下最后一点傲气和顾忌,咬牙低吼着在他耳边说:“还不明白?我喜欢你,想同你一道活着,不管往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伤你,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会守着你,待你好。”质朴无华的言辞,却犹如实质丝丝缕缕得捆紧了她的心神,赵冉冉没了动静。她终于彻底从今夜这场荒谬的剖白里醒悟过来,明白了段征究竟要做什么。烛火闪动了两下,照进他眼底的希冀柔和。那双眼睛本就是好看至极的,此刻犹如映满繁星千万,薄唇微扬,眉峰稍皱,他左手甚至还端着汤药,只是目光灼灼地望向她。斯人如玉,诚若赤子。呼吸一滞,赵冉冉只觉着心口似被烫了下,就是这么三两句毫不讲辞藻的话,就已然叫她动容,心底里结成块垒的寒霜也开始悄悄消融。顷刻之间,对于密信之事,便有止不住的歉疚感裹了上来。对这份动摇和愧疚,赵冉冉又生了些痛恨自己的心思。她知道自个儿的弱点,这三年来,也越发痛恨这种与心软良善。或许,说她是软弱怯懦才更合适些。若非如此,或许命途里的那些凶险无妄,她都是可以早早避过的。庶母桂氏不公冷待,她原该趁着太外祖还在时就俱言相告,为了那一点虚幻到可怜的温情,忍了二十年,忍到要乳娘为她枉送性命。而表兄俞九尘便更是如自己的一场笑话,不过是一两句没有分量的知心话,在他改名‘九尘’讨好信道的太外祖时,外祖母便玩笑过此人道心不纯。再后来,他进士落第后,被赵家看低,却并不回原籍,反倒屡屡私下相邀于她。那时候,戚氏说过些难听的话,一向温良的她却对乳娘摆了脸色,一门心思,只把自个儿当作是慧眼识人的卓文君了。“姑娘啊,老太爷早已替您安排了稳妥富贵的人家。这姓俞的能看重您何处?什么君子知己的,就见了几回啊,难不成就能对你这容貌一见倾心了!早知今日,我还不如叫稷儿那臭小子来哄你!”她记性好,多年前戚氏哭闹的话还言犹在耳般。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那时动了气,喊来好几个仆妇将戚氏架了出去。那年她十六岁,是大乱前最后一次回俞家祖宅。就因为一时赌气,好不容易同戚氏相聚,也没有向俞家还在世的几位尊长陈情,将戚氏一并带回京城去。往事历历,叫人一旦涉足,就犹如泥沼难出。“你说…你心悦我?”只闷声反问了这一句,她便觉着肺腑间堵得厉害,似有千斤巨石压着,鼻间一酸,竟是再忍不得,豆大般的泪珠儿扑漱漱地落了下来。一点哭声也无,她只是深蹙娥眉,满目悲色。“怎么…是伤处痛了?”段征有些无措,这么说着,倒没有真动手再去看她伤处,“我不说假话,不会欺你,说了要待你好,就绝不会食言。”他鲜少见过她这样,从前大多时候,不论他做的如何过分,她始终会藏着心绪,留给外头的,总是清贵诗书人家养出来的那份沉郁蕴籍。泪水坠地,却似无形的箭雨般,刺得他心痛茫然。“你说你心悦我是吗?”茫然之际,赵冉冉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一遍,字调清晰平正,转眼间,她已然收了情绪,变脸一般快,落尽了最后两滴泪。见段征颔首,她抬起头,直视向他的眼睛。“既然是心悦,那么,待心悦之人,就该要顺遂她的心意。”她顿了顿,终是不多绕圈子:“联合崔氏害你,若是成功,此刻我本该是已离岸登船,二月后,我就该到南洋诸岛……”停顿了片刻,她终是鼓起勇气说道:“观音山的东西,还有俞家的产业,都留给你聊作歉意,请你…放我离开。”眼看着他的脸色渐渐沉下去,而后俯身靠过来,她不由得呼吸急促,怕他骤然翻脸,到底是移开视线瑟缩了下。“药冷了,先把汤药喝了吧。”耳边传来一声叹息,那碗冒着热气丽嘉的汤药被端至她唇边。她下意识地便从被褥中抽了只胳膊出来,将汤药端在手里。当指尖传来舒适微热的触感时,她才反应过来,方才擦身后,自己一直没来得及换上新衣。此时薄肩玉臂半边在外,只险险挡在胸前,再要将手放回去却是不可能了。胶着视线只停留了一瞬,塌边的男人忽然起身,转过头去后,声调压着承诺似地说了句:“别怕,既然你真的想走,我绝不拦着。不过你现在伤得不轻,怕是得留下养一些时日。待战事结束了,我亲自送你走。”出帐前,他弯腰又将横木架上的衣衫抛去塌侧,也不去看她:“夜里冷,多吃些粥点,当心着凉。”第68章 绝境生情1两天三夜, 一直到第三日旭阳东升之际,尉迟锦才将困在云沛山中的最后一支叛军剿灭。崖边的云雾在日阳的照射下显得飘渺若仙境,段征立在一块巨石上,凝眉肃目地望着脚下, 尺寸之外即是万丈深渊。一个时辰前, 崔郑二族的几位族老, 尽皆拒降,便从此处纵身跃下。“这些个江南豪绅, 不过是些读书人,倒也有这般气节。”他从不哀叹仇敌,今日只是反常。两个亲信立在不远处,虽则诧异也只好立时附和了几句,崖边那人却是再没多说一个字。今日这一战, 是他数日前就布局筹谋好的。可以说, 领兵之权交由尉迟锦, 而这些叛军的命却还是应当记在他身上。山崖边还有碎肉残血。没来由的,段征心底泛起从未有过的一阵倦意厌烦。盛极必衰, 月满则亏, 或许到头来, 终究是为他人作嫁衣, 一场幻梦罢了。他知道, 这一战, 应当是自己最后一回领兵了。就在叛乱被剿的前半夜, 南边几个州县来了确切的消息,是阎越山的信, 证实了那几个州县的确只是小规模的民变, 闽人此次由二皇子亲赴金陵, 两国这一回应是真的要和谈了。然而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耳边回响起女子对域外的向往,他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传令下去,今夜三军同宴。让参将以上先去主帐,我有话对他们说。”待亲信离去后,他又在那块巨石上遥望了许久。陈璟昏聩多疑,这一次崔氏构陷后,牵连甚广。虽说军中目前还未受影响,可瞧他对这几家豪绅的做法,来路如何,段征自问真的没有多少把握。若是从前,他会觉着,大丈夫马革裹尸何惧,出人头地挣一份千秋功业才是正途。即便生死一线,他也不甘后退半分。倘若逢了昏主厄路,那他就另走一条路,就是弑主另投又何妨。可是如今,看着脚下万丈深渊,他却决定要急流勇退。红日爬上山头,暗红云雾渐褪,照得整个山麓一派金光浩荡。远处一条大河在山脚奔腾东流,依稀遥望,他目送这一条玉带永无止尽地东流入海。正出神间,突然眼角撇着崖下一处,垂首一看,段征眉梢微挑。从那暗台再循着小道看过去,视线便被一片密林挡了起来。过了密林,此时远处江边忽有一船扬帆,极为突兀地从一片杂乱的芦苇地里驶出。若是此刻传书口岸,遣人去追,或许还来得及。可是段征却没有动,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帆船顺江而去,突然心情颇好地自语道:“这几条命,不知道世尊菩萨会不会算在我帐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