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节
作者:陈财主      更新:2023-05-07 08:45      字数:6262
  这两个老姨母死在了鲁老太的前头,死之前,恳求大太太让她们葬在旁边,清明时也有孩子能来烧个纸,敬三炷香,谁都不想当个漂泊的野鬼。魏建信走之前,再次恳求母亲魏淑贤,让她离开东北,到温暖的南方去,祖母已去,弟妹也长大,她不必在原地,维持一个不需要维持的鲁太太名分。往常魏淑贤有诸多的理由拒绝儿子,可这一回,她说:“让娘想一想。”鲁有根原想和阿贤,还有三个孩子说说话,一回头,却看到他们母子四人在一起小声说话,有商有量的,他想插话,却没有余地,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他都已经脱离他们的生活太久了。第134章鲁有根的母亲去世, 江心还是先听家属村其他嫂子们说的,霍一忠那天被团长留下来开会了,中午吃食堂, 晚上很晚才到家。有几个嫂子说好, 等鲁师长和何嫂子回来, 她们就去探望一轮, 男人有男人的交际,女人也有女人的交际。江心对何知云不爽快,但也点头说了好,反正混在人群中,不必太突出就好。晚上霍一忠回来, 有些疲惫, 江心给他端来一碗热面,陪他吃饭。现在天气慢慢暖和起来,手脚不僵,大棉袄脱掉, 换上了薄衣裳,人人身上都松快了些。“今年似乎少了很多出差?”江心坐在霍一忠旁边, 他已经有几个月没出去了,真难得。“对,今年主要计划是训练, 除非是上头点名出差办事, 否则都不出去了。”霍一忠一手玩她的手指, 一手吃面,这是个坏习惯, 可他们偏偏就习惯了。两人上去睡觉时, 提起了鲁有根老家丧葬的事情。霍一忠说, 和团里的几个弟兄已经让小康他们帮忙买了花圈,等鲁师哥回来,大家可能还会一起喝顿酒,不过听姚政委的意思,鲁师哥很累,并不想再应付这些了。江心想,老太太活到八十八,确实算长寿,也能叫喜丧了,可再怎么说那也是丧事,何况现在整个情况晦暗不明,鲁师长不愿意大张旗鼓也是对的。夫妻带着孩子,丈夫上班训练,孩子上学,江心在家里理家,偶尔算一下家里的钱,后头能买些什么东西,又能做点什么事情,钱生钱,现在不能动,不代表一直不能动,过得有几分“男耕女织”的意思。林秀偶尔会写信来,大概是见过了江心,受了人家的好处,放下了从前执拗的傲脾气,平和叙事,知道和霍一忠不对盘,连写信都直接写给江心,江心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自己把信读给霍明霍岩听,好在信不长,讲的都是家里人的事,那边的舅舅舅妈,还有表兄弟姐妹,似乎怕孩子们忘了他们,时不时得提点着。霍岩开始懂事,也知道什么是亲妈后妈了,每到读林秀来信时,他就会抓耳挠腮,撒娇作痴,想逃避这种读信的时刻,孩子可能不懂表达其中的不适,但是抗拒是很明显的。江心面上不显,心里却有几分暗喜,孩子还是向着她的。霍明有时会不耐烦,但大多数时候能听进去,偶尔还会和江心念叨几句。有一回,林秀说霍明的表哥表姐如何聪明可爱,现在已经上六年级了,会背好多诗,让她和弟弟也要学习他们。霍明正半躺在江心的膝盖上,一双小短腿跟踩自行车一样动来动去,突然说了一句:“我记得表哥表姐,在爷奶家里的时候,她偷偷把鸡蛋存起来拿回去给他们吃。”又说,“我和弟弟哭了也不能吃的。”这个她,就是林秀。江心哽住,话都不好往下接,谁说孩子没记性,该她记得的,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妈,我们今年还去外公外婆家吗?”霍明爬起来问她。“今年不回去,等下回,你爸把假期攒起来,咱们再一起回去。”这是江心和霍一忠商量过的。“那外公外婆会想我们的。”霍明就是想去和平平玩儿,看看小舅舅说跟红猴子一样的妹妹江安,还想去一趟申城,摇着江心的手撒娇,“去嘛去嘛去嘛。”就连霍岩那小子都记得:“妈,我们去看水晶大吊灯!”他还画了下来,只是江心完全看不出那个抽象的线条是吊灯还是头牛,只能闭着眼睛瞎夸他一顿。“咱们再商量商量。”江心也有几分想出去走走,天天待在家属村确实容易无聊,人的反应都要迟钝了。这话刚说完没两日,江心就收到江淮的来信,读完信的她,心里发沉。江淮写信来,说的是老水逃开后,一些关于侯三的事。自从去年江淮和侯三闹翻后,两人就没有再说过话,新庆这样小的地方,时常抬头不见低头见,见着也是擦肩而过,说起来,男人的气量这个东西,也很玄乎。老水对侯三提出要赚大钱的提议,侯三纠结一番,就答应了,把自己手上的钱都投入到这个事情里头,一开始还小小地运几箱货,接着是十几箱,等货到了附近,除了找原来的熟人出掉,又去找了江上兄弟,让他们帮着运到临市和省城去,可以说是侯三的渠道比以往扩大了三倍都不止。好在老水和他心里还有点成算,知道这些事不能传出去,真正知道他们是幕后主要人物的也不多。侯三这人,说他贪利,也不尽然,赚的钱,不是拿回家里,就是帮扶一些家中困难的兄弟,有几分实在的义气在,所以他才能把人给召集起来,有兄弟能替他跑腿办事。手里有了钱,侯三不满足北方来的苏联货,南方的东西他也参与了,一南一北,交汇到他手上,水路和铁路都能搭上桥,也确实有几分能耐。自从老水跑了,那三十箱货被收押在案,侯三就有些崩了,里头的巧克力和大香肠这些东西已经很少了,几乎都是烟酒和一些做工精细的工艺品,是值钱的好东西,市面上少,销路很好,好几个人凑钱给老水进的货,大家都指着这三十箱货分一笔钱的。谁知道货说被扣就被扣,老水却始终不见踪影。好多人都想把气出在了老水家里人的身上,侯三一开始也想揪着老水年轻的妻子问,你丈夫究竟去了哪里,好歹出来给我们交代一声,当时火车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好端端的货会被查?可看着被人威胁后连门都不敢出,怯生生的嫂子,搂着年幼的儿子一声不响,抬眼看人的勇气都没有,要他一个男人去打一个女人,他又做不出来这么王八蛋的事儿,最后只好往地上吐了口痰,骂道,晦气!北方的路线断了,凑了钱的人想弄笔钱的心气也被打压了,这个事情又不能嚷出来去报公安,真正的打落牙齿和血往肚里吞,自己人一聚在一起就咒骂老水。侯三手上好歹还有南方那边的来货渠道,北方的被掐了,他手上还有十几个跟着他的兄弟,都要吃饭,等着他发钱,侯三就干脆找人借了钱,又增加了南方那头的货。和他一起做这个生意的,是一个叫阿九的男人,阿九此人,听说祖上就是新庆的头目,解放后打靶了好几个,他家里消停了一会儿,可近两年又有抬头的迹象了。阿九的正经名字,大家都忘了,就知道他在家里排行第九,长得凶神恶煞,有些土匪气性,没有工作,不论多热的天,出门都穿长袖的衣服,衣袖口藏着一把刀,又莽又猛,江上兄弟都得称他一声九哥。人是危险的,可侯三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跟这人合作,让阿九看着南方来的货。当初老水让他合伙做生意,他把几个要好的兄弟给拉了进来,现在个个都朝他诉苦,说那是家里所有的积蓄,现在真是连口饭都吃不起,指着他想想办法。赚钱的时候又不见他们嫌这钱不够正路,反正亏了都找上了侯三。侯三和老水带着这几人赚了几个月的钱,也有点当大哥的威风了,自觉要对他们负责,就对南方那头的货更上心了,不论是吃的喝的,还是消费品、工艺品,只要新庆和省城少的,他来者不拒。阿九手上有人,让他跑跑运输、逞凶斗狠可以,可让他去散货去算价格,那就是草包一个,所以侯三每天忙得跟个乱飞的苍蝇似的,谁有事都能来找他,请他帮忙拿主意,就是这种每日帮人解决问题,决定货来货往的事情,让他滋生了一种可以指点江山膨胀的心理,以为自己已经是个人物了。自从江淮和侯三决裂后,大狗就处着他们俩人中间,侯三叫他跑跑腿他就赚点小钱,江淮找他喝点啤酒,二人也能说得上话。江淮侯三二人吵过架,谁都拉不下脸来找对方说话,只能从大狗口中了解对方的信息,可偏偏谁也不会对大狗说再多的话。侯三认为江淮这人是个老古板,写了两年冠冕堂皇的材料,去省城培训两回,怕不是被条条框框给钉死了,往后还能做得成什么大事?而江淮则是不认同侯三这种大张声势的做法,要说他在公安局这两年来学会了什么,就一句话:稳打稳扎,风物长宜放眼量。侯三太过激进,不是好事。这一年的时间里,两人如同两条平行线,各过各的,没有交集。直到今年列车公安寻求新庆公安配合,到老水家里去查走私商品的事爆出来,整个新庆小城都沸腾了,这是难得的大案,省里和市里的报纸都派了记者出来,写文章报导了这件事。公安跑了好几趟老水家,可他家里人也不知道人去了哪儿,找不到人,总不能抓他家里人去顶罪,在火车站刮出两三个小喽啰,供了几个人名出来,证据又对不上,最后把那几个人关了一个月,又把人给放出来,立了案,重点仍放在搜寻老水身上。侯三完全是走了狗屎运,抓的那几个小喽啰都是老水安排搬货的人,也没见过背后散货人侯三,这才没有把他给供出来。因为这件事,新庆公安的石局长到省城去开会,省城领导点名批评了这件事,新庆是个小地方,竟然出了这么大一个毒瘤,可见新庆公安严重失职,没有察觉到罪恶就在身边!这个会把石大智的脸都批绿了,他回来就召集了干部们开会,让大家上半年专门打击此类投机倒把、发展资本主义尾巴的事情,平日加强火车站和码头的巡逻,最后连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话都说出来了!加上首都传来一波接一波的震动,似乎每日都有不同的思想在拉扯,文件一张张往下发,人心惶惶,本来就保守的工作,现在更是如履薄冰,生怕犯错误。侯三和阿九的生意,其实也不是那么隐蔽,真要查,总能找到蛛丝马迹的,尤其是在他们近来招摇过市的情况下,更容易被人抓到把柄,新庆市里的公安把乡镇来的面生队友放到大街小巷去买货,逐渐收集证据,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已经摸出了不少人,以及他们运作的方式。石大智很重视这个案子,他也想破大案,下回去省城开会才能抬得起头来,召集了局里几个重要的领导开会,让他们去布局抓大鱼这件事,任务一层层派下来,整个公安局都忙碌起来。江淮也被这个专案组的负责人点进去开会,因为后头要写总结材料,江淮最好参与一下这种事前准备。这件事得做得周密,但还是要人去做事的,会开到一半,江淮就这样在抓捕人员的名单上,看到侯三的大名,他擦擦眼睛看着眼前的纸张,“侯信德”三个字,赫然在列,他眼皮一阵急跳,深吸一口气才稳住自己。散会前,负责人很严肃,说:“这个事情大家必须保密,大家伙儿辛苦几日,今天下午回家一趟,把衣服拿过来,住在局里的招待所里,出任务前不要和其他人联络了,随时待命。”江淮本来就住招待所的那个小房间了,他更不能乱走动,一动就有嫌疑。可偏偏那阵子公安局每个人都忙得晕头转向,连后勤都被派了出去,好几个非专案组的人都有意见,他们的工作也得照常展开,偌大一个公安局,总不能为了一个案子就把所有人力都占了。跟市政府那边打交道的一个科长想点个人去送个文件,找半天,只看到就江淮这个临时编没被派出去,还伏在办公桌上写东西,就拿着一叠材料过来,让他骑自行车跑一趟,说是让在市政三楼办公的齐主任帮忙签字盖章,还叮嘱他每一页都要盖章,盖好章再拿回来,明天就要用了。江淮刚刚才参加一个抓捕会议,有的同事已经回家拿洗漱衣服去了,他是因为就住招待所,所以不能乱动,听了这科长的话,下意识去请示那个专案组的负责人,负责人不高兴,但也不想和这个科长红脸,就对江淮说:“早去早回。昨天你写的那个材料没改好,我还等着给石局交上去。”江淮点头,沉声应是,这种小领导们之间的小官司,每天都在上演,他只是一个临时编,后头又没有人,虽说是陈钢锋推举进来的,又不够硬气,点起来最好使,好多细碎的活儿都会派给他去做。出了门,江淮骑上自己的自行车,一路往市政那头去,刚刚那科长说,齐主任是在三楼,他的车把拐了个弯儿,去找了趟大狗,让他帮忙去趟筒子楼,告诉家里这几天不回家吃饭。侯信德有个二哥,叫侯仁德,在那拐角的楼里办公,江淮以前和侯三一起玩儿的时候,见到大哥二哥都会跟着喊,在路上见着,侯家二哥还会让他上家里吃饭。这天侯二哥在办公室里看着新发的文件,楼下保安递上来一封封得严严实实的信,说是有人放在保安亭的,他打开一看,里头写了一行字,力透纸背:“很快就要下大雨了,让侯三回家避雨。”侯仁德站起来,又收敛起脸上惊讶的神情,把信揣在兜里,到前头的去找他大哥侯文德,兄弟一合计,就找老爹去了。侯三的爹一看到这张字条,吹胡子瞪眼:“这个孽子!让他老实点,非要惹是生非!”又对两个儿子说,“把老三找回来,关回你们奶奶家去,轮流看着他,这几天别让他出门!他敢闹就给我打断他的腿!”侯大侯二是在一个商店门口找到的弟弟,大哥二哥当过兵,力气大,两下就把他扭住,说他不孝,把奶奶气病了,要抓人回去认错。侯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死命挣扎,不肯回家,门口好几个认识的人,两个哥哥在外边也不给他面子,气得七窍生烟,何况他有一批大货今天夜里就要到了,绝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跟兄长们回家,扭动得很厉害,把桌子上的茶壶都撞掉在地上了。侯大哥没有客气,利落地给了他一个手刀,把侯三敲得说不出话来:“奶奶都气得起不来床了,你还敢在这儿顶嘴!”这是人家里的事儿,侯三外头的兄弟再讲义气再劝阻,也不能阻止人家的大哥二哥教训亲弟弟,劝和是劝和,就是说不动人家。侯老爹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大儿子二儿子还算听话,但小儿子自小就调皮捣蛋,因此侯三小时候没少挨打,导致侯三有记忆开始,一直到现在都不和他爸亲,倒是奶奶疼小孙子,宠得他有些上了天,侯三就是把他爹气死了,也不会对奶奶不孝。反正大庭广众之下,侯三就这样被两个大哥给“押”了回去,关在他奶奶家里四五天都不能出门,两个哥哥轮流看着他,他一动,就真给一棍子,打得他肌肉紧绷,眼冒金星。侯三都二十五岁了,还在挨老爹和大哥二哥的棍子,气得他要大叫大吼出来,又怕吓着眼前年迈的奶奶,这才压着火气,问大哥二哥,究竟是为什么要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他出门?侯仁德把那封信拿出来,递给侯三,侯三看一眼,跌坐在椅子上,脸色有些白。这已经是他被关起来的第三天夜里了,衣服没换,一身馊味,满脸胡茬。入夜,侯老爹这才一身疲惫进来,踹了侯三一脚:“你是要气死你老子才甘心!”侯三梗着脖子,不服气,雄赳赳的样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打死我不成?”侯老爹这才坐下,抹了一把脸,让人把窗帘拉上,这才开口:“公安今天破了一起大案,有个叫阿九的,和他两个兄弟,都被打死在江上,抓了二十来个人,缴获了四十箱南货。”“你是想死在江边,还是想在家陪你奶奶多吃几顿饭?”第135章关于侯三的这件事, 江淮的信写得很详细,厚厚一叠。侯三被关在他奶奶家,关了有十来天, 到最后大哥二哥不看着他了, 他也没敢出去。外头关于这个案子的风声慢慢散了些, 当场被抓住的二十多个人, 招供了这次的走货,石大智本来就重视这个案件,一心想着把上回在省里开会丢的面子给捞回来,行动开始后,亲自坐镇, 夜里都不回家了, 在办公室指挥工作。有领导的加持,新庆公安速战速决,雷厉风行,抓了人后, 连夜审理,整理资料, 汇报上级,五天后得了省里的回复,就在公安局门口贴出了告示, 宣判这些人劳改的年限和地方, 而侯三这回没有在此次名单上。可侯三本来就是领头人, 这帮人又是在新庆大本营被抓的,他活动得这样频繁, 招揽了那么多的兄弟, 怎么会没人把他供出来?因为这次案子抓的人多, 审讯的时候,江淮和其他几个同事轮流做笔录,手都写酸了,光是听到“侯三”这个诨号就不下五次,他写字的时候,眼皮都不跳了,只是快速记录,低着头,一直不曾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