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外藩宴
作者:漫愈      更新:2023-05-09 09:10      字数:6506
  是一个福字。说是纸也不准确, 这个福字以丝娟为纸笺,丹砂作底色,上头还有金云龙纹, 准确来说是一块布头。冷星看着梅嬷嬷欢天喜地的说着要怎么装裱把这个福字,挂在哪个位置, 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心情, 一个字无用的字罢了, 都说了要相信科学、相信自己, 寄希望于神明、于虚无缥缈的运气是无用且懦弱的,那是弱者的行为。冷星一脸怜悯的看着梅嬷嬷, 她一定是没有经过社会的毒打, 才会这么……弱智。梅嬷嬷被冷星看得脊梁骨窜起股寒气,不安的解释道:“主子,不是奴才轻浮不稳重,实在是万岁爷这份惦记难得。”惦记?冷星奇怪道:“惦记我什么?又怎么个难得法?”梅嬷嬷有些怀疑自己听岔了,主子这话问得太奇怪了, 还能惦记什么,“自然是惦记着主子能在新的一岁里福星高照、喜乐吉祥,这个福字, 是万岁爷对主子的祝愿。”至于难得,梅嬷嬷解释道:“万岁爷在子时行开笔之礼,到丑时便要轿辇出宫,刨除中间的仪式和准备出宫的功夫,这之间只剩不到一个时辰来写福字, 能得到万岁爷的亲笔福字, 是莫大的光荣, 百官都以能得到福字为荣, 这也是万岁爷对去岁功绩出众的臣子的嘉奖。”冷星眉头微蹙,疑惑不散。梅嬷嬷继续解释道:“主子您想想,咱们大清疆域辽阔,得有多少官员,皇上又是明君,这下头的臣子不是全部,那至少也有一大半都是能臣,所以皇上每年要送多少福字,都是要先起草了名单的,而且得写好几日才能写完,公主,您不仅得了福,得的还是头一日的福!”冷星头一回觉得自己有点笨了,她听得似懂非懂。原来祝愿别人得到神明庇佑、同自己希望神明保佑是不一样的,前者不是迷信,也不是无能,而是惦记,是祝福。可是好奇怪,不都是求神拜服,寄托于虚无吗?冷星昏呼呼的换了衣服去给太皇太后、太后还有荣嫔拜年,等回来的时候,又听说康熙率领王公大臣到慈宁宫给太皇太后献贺表时,给她留了话,叫她晚上去乾清宫参加宴席。梅嬷嬷听罢大喜过望,喜之不尽。今日晚上是皇上的第二场家宴,照规矩是皇上的儿子、兄弟、子侄的团圆宴,是没有女子出席的,皇上竟也叫了公主!这已经不是宠爱了!这是打破了常规的殊荣啊!万岁爷是守祖训讲规矩的人,因着先帝殡天后是在太和殿停灵,他便避开规格最高的太和殿,只在保和殿举行国宴。从皇上登基到现在,只为三人违背过祖制,一便是与他少年夫妻的元后赫舍里氏。皇后殡天,照古制,谥号应由大臣草拟,并且以孝字开头,独先皇后由皇上钦定为仁孝皇后。皇上更是为先皇后开了皇帝亲临举哀、大量举哀祭酒的先例。第二位便是如今的太子殿下,按照祖制,皇帝在位时不可公布太子人选,但皇上不仅提前立了太子,更是册立了仅有两岁的太子。“不过,奴才说句打嘴的话,皇上对太子殿下如此厚爱,多半是爱屋及乌的缘由。”至于第三位,便是她家主子了,您品品,这得是多大的恩宠!她们主子可是单纯靠着自己个儿的!梅嬷嬷把这些掰开揉碎了说给冷星听,她人傻,又因着从小照顾冷星灯下黑的缘故,并没意识到冷星在感情感知方面的障碍,她就是纯粹的高兴,纯粹的炫耀,恨不得告诉全紫禁城的人,皇上对她家主子的不同。冷星蹙起眉头,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怪异情绪,梅嬷嬷通篇的话都在告诉她,汗阿玛很宠她,极宠她,对她极好。可,她最近没做什么呀。冷星严肃的问系统道:【他是不是有求于我?】系统:……系统忍了又忍,声音还是逐渐咆哮,【对你好就是有求于你?他是你爸,对你好不是应该的吗!你能不能别这么阴谋论!】【哦。】冷星不自在的转了转身子,她就是……她可能是不习惯吧。冷星眯着眼翘起了唇角,虽然不习惯,但是挺舒服的,那她就锻炼锻炼,适应适应,让自己习惯吧。冷星步子轻巧的回自己屋里,一进屋就看见被梅嬷嬷挂在正屋中间的御笔福字,停脚观赏了片刻,煞有其事的点头评价道:“早上没注意,这会看才发现这字写得真好,大气可爱,挂的位置也好。”突然被夸的梅嬷嬷:等等,万岁爷的字可爱?系统:……文盲!中午用过饭,冷星又收到了一样礼物,一个粉色的如意荷包。送来的人是梁九功身边的小太监李盛,李盛人长得瘦弱,面相却讨喜,说话也伶俐,一来就笑着给冷星磕了头祝了新年大吉。冷星如今这儿正听不得“祝、愿”两个字,嘴角又上扬了两分,转头叫梅嬷嬷看赏。梅嬷嬷惊叹的看着李盛,这还是她家主子头一回知道打点。李盛笑着谢了赏,小心瞄着冷星的神色说道:“今儿中午国宴结束后,万岁爷让人派如意荷包给八旗子弟时,发现里头有一个粉色荷包,万岁爷大约是想到了公主喜欢粉色,便特意叫人把荷包留住,另又取了手上的玉扳指放到里头,吩咐奴才给您送来,万岁爷真是时时处处都想着公主。”冷星听得心里轻飘飘的,抓着荷包,笑着连连点头。这小太监的声音可真好听。瞧着冷星心情好,李盛笑容踏实了两分,笑道:“万岁爷还有一道口谕给公主。”“嗯嗯,你说。”冷星眨着眼催促道,这人的声音好听,她不嫌他啰嗦,他多说一点她也没关系的。梅嬷嬷尴尬的笑着,她已经放弃治疗了。李盛笑容一滞,难怪来时,师父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定要恭敬谨慎,这位果然……不同凡响,他都说了是万岁爷口谕,她竟连跪都不跪。不过,恭敬谨慎,万事只恭敬谨慎就错不了。李盛仿佛没察觉到不妥般,笑容如常的接着道:“万岁爷说,朕叫你参加晚上的家宴,是为了你好,宴席上不准胡闹。”冷星听完,愣了,不是好听的话,是管教?李盛的心提了起来,笑容有点发苦,他居然觉得对于二公主,“不准”两个字实在是太冒犯了。“哦,好。”冷星出乎意料的干脆应道。踏出了慈宁宫的宫门,李盛靠着宫墙,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缓了好一会,才快步往乾清宫去复命。不准胡闹,具体一点就是,家宴上除了请安问好之外,只准笑、点头,还有吃喝。初一的家宴上,康熙无视宗室们诧异的神色,同宗室们透了话,二公主研制的疫苗安全有效,如今后宫都已经接种了完毕,等过完年,宗室们也得安排上。果然是二公主研制的,宗室们笑着谢了恩,又对着冷星夸了好大一通。由于同康熙有言在先,无论他们说什么,冷星都只乖巧的笑着点头。太子错愕而鄙夷不已,大阿哥则是两眼发光,佩服不已,乌西哈的胆气、脸皮,都是他远不能及。康熙:……康熙觉得胸口有点闷。她是故意还是怎的,这会是她该腼腆的笑着低头,而不是乖巧的笑着点头!初一的家宴只是个开始,初二,冷星又陪着康熙参加了第三场家宴,即康熙同太皇太后、太后、太妃们的家宴,还是那一个要求,不准胡闹。不过这一日的头,冷星点得有些不开心了。“乌西哈年纪小,从前又少人教导,性子顽劣,还请长辈们多多担待。”“乌西哈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不安得很。”这一场宴会,是康熙说话,冷星点头的道歉大会。宴会结束后,康熙瞥着满脸不乐意的冷星,气笑了,“朕拉下脸皮替你找补,你还不高兴了?”冷星不理解:“找补什么?”“还什么?”康熙轻哼了一声。“你前头那样撅了人家面子,难道你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那些都是长辈,她们的娘家、儿子、孙子都是有爵位有身份的,就是女儿也和蒙古那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连朕都要尊敬着的,你倒好,差不多全得罪了,等以后人家给你使绊子,你才知道利害。”想着冷星今日虽不高兴,但还是乖乖听话,没有作妖。康熙欣慰中,又有些奇怪,挑眉问道:“今日怎么这样安分?”冷星抬头看着康熙认真的说道:“我知道你对我好,所以我也要对你好。”她记得好像听谁说过,生意要有来有往,才做得长久。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听着女儿稚气又认真的说知道他对她好,她也要对自己好,康熙眼窝一酸,差点没落下老怀甚慰的慈父泪来,女儿懂事了啊!原来多不让人省心的小王八蛋,如今也知道心疼阿玛了。康熙抬手摸了摸冷星的脑袋,声音都带着被感动的温软潮湿,“乖,过几日再陪汗阿玛参加一个宴席。”冷星点了头,又问:“可以说话吗?”康熙笑道:“可以,外藩宴,正是要和他们说卖疫苗的事。”顺便震慑番邦,叫他们束手无策的天花,被一个孩子,他的女儿找到了解决办法。“哦。”冷星点头应下。看着冷星告退离开的背影,康熙心里头那股感动的劲儿都还没过去,康熙同身后的梁九功分享自己的感慨,“乌西哈懂事了,知道疼人了。”梁九功笑着应和道:“皇上的孩子,哪有不好的。”康熙并不满意梁九功如此空泛的赞同,他具体道:“从前朕和乌西哈说什么,要她做什么,不讲好条件,她是不答应的,谨慎得很,可如今你看,方才朕叫她陪着参加宴席,她是先答应了,再问的旁的。”康熙觉得这个顺序的改变里,浓缩着他和乌西哈父女感情的巨大增进。梁九功在身后强笑着,实在想不出话来应答。您是万岁爷,是天下人的主子,又是做阿玛的,你说什么她听什么做什么,这不是应当的吗。梁九功悄悄耷拉下眉眼,万岁爷对二公主的要求,低到了地底下,这意味着万岁爷对二公主的忍耐度极高,二公主就是错,皇上也是不觉得的。以后,同二公主有关联的事,自己得更加留心。整个过年期间,康熙都忙得很,冷星回到慈宁宫又吃了几日水煮饽饽,看了几日戏,才见到小太监过来告诉她外藩宴的时间定了。外藩宴同家宴又有很大的不同,家宴虽然规矩多,但皇上和善,宴会就大体还是喜庆随意的,但外藩宴……外藩宴设在紫光阁,紫光阁是武举殿试之所,场地宽阔。冷星和太子一人一张小桌案小凳子分坐康熙左右,同在高台之上,两侧是一字排开的太监宫女、卤簿仪仗。下首两边,左首是大清臣工,其中夹杂有几个洋人,右侧看面貌应是外国使臣,两侧席位之后,又是站位有序的卤簿仪仗、带刀侍卫,只绵延到紫光阁广场之外。在一派肃穆庄重中,即便康熙只是表情淡淡,其威严之势就叫人不敢直视了。康熙虽然才二十五岁,但已经做了十几年的皇帝,他身上的威势是自然流露的,但太子嘛,冷星瞧了一眼努力板直身板,肃着小脸,并且用目光警告自己不要乱来的小朋友,突然很有乱来的冲动。他像是一只努力学着老虎的小奶猫!李盛这场宴会只被分派了一个差事,那便是留心冷星的一举一动,一见冷星眸子发亮,李盛绷紧了心神,连忙脚步轻移,凑到梁九功身后耳语了几句。梁九功心肝颤了颤,瞄了冷星一眼,心头也是苦不堪言,这才哪儿到哪儿,宴会才刚开始呢,公主就……就和太子对上了!梁九功定了定神,不能让公主在外国使者面前闹出事来,这事关系着大清国威,梁九功小声的禀告给了康熙。康熙眉眼一抬,果然见冷星一副兴趣盎然的模样,这丫头,安分不过两天!李盛低着头走到冷星身后,颤声传着皇上的吩咐,“公主,皇上说了,外使面前不能胡闹,不能失了身份,叫外人看了笑话。”“哦。”冷星点头,视线从太子身上转到了台下,打算先看别人的热闹,然后她的注意力就被外国使者桌子上的黑色饮料吸引了目光。那是什么,她怎么没有,难道是可乐,可是现在就有可乐了吗?冷星食不知味的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她想喝可乐了。很快,冷星发现外藩宴的另一个坏处,容易饿!外藩宴的各种礼仪程序繁琐得远超她的想象,在正式吃饭前,康熙先要说一通客套话,紧着各国使者还得转达自己君主的祝贺和关于两国关系的意见。每个君主的国书都是又臭又长,尤其是沙俄的使臣,光炫耀他们国家的实力就说了一盏茶的时间,后头又用蹩脚的中文说了一堆地名,什么额尔古纳河、格尔必齐河,她完全不知道在哪里,这是欺负她地理不好吗?冷星饿着心情有点不好。不过此时,康熙的脸色也不好,连着大清臣工面上皆有愤慨之色,是以倒没人察觉冷星的情绪不对。沙俄使者话落,康熙便冷声道:“替朕转告你们的皇帝,大清虽有三藩叛乱,但不过是癣疥之疾,覆手可去,大清不会割让任何一寸土地,更不会对任何国家俯首称臣,贵国想战,我大清也绝不怯战!”沙俄使臣被康熙气势所震,半信不信,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露出狼狈的颓态来。康熙撩起眼皮,随意的抬了抬手,“使臣入座吧。”宴会的高潮是由阔别多年的葡萄牙使团带来的,康熙六年,葡萄牙使团曾向康熙提出了放宽禁海政策的请求,当年康熙拒绝了他们的请求,并表示比起象牙、花露、金刚石之类的贡物,他更想要一头狮子。而今年,葡萄牙就送来了一头狮子,还是威武的白狮!一身白毛没有一丝杂质,大清臣工们惊叹连连,冷星瞥了一眼,就又去盯使臣桌上的黑色饮料。康熙笑着让葡萄牙使者代他向他们的皇帝转达他的谢意,至于他们的贸易请求,他会考虑。终于,各国的国书都念完了,康熙笑道:“朕今日宴请各位,除了与各国使者欢庆新年外,还有一件好事与诸位分享。”康熙抬手指了指冷星,“朕的女儿,乌西哈,研制出了抵御天花的办法。”冷星瞬间收回黏在黑色饮料上的视线,挺直了腰杆。小小的人儿,昂首挺胸,不正好同她觉得好笑的太子一模一样。系统:……打脸来得可真快。各使团内一阵嘈杂私语,最后,还是沙俄的使臣跳了出来,“皇上是在同我们说笑吗,贵国的公主今年才几岁?”康熙蹙眉道:“公主今年便是七岁,如何还能言年幼,朕八岁时也已登基为帝,难道在贵国七·八岁的孩子还只知耍乐?”冷星眸子晶亮,两只小肉手激动的抓在一起,她想鼓掌!康熙这句明问暗秀,秀得沙俄使臣讷讷无言,他难道要说他们国家七·八岁的孩子都在上学,那不是输了吗,不过大清皇族竟如此人才济济吗。有了沙俄使者的教训在前,谁也不好再质疑这抵御天花的办法究竟是不是眼前年幼的公主想到的,而且本身他们也更关心另一件事,“皇帝陛下要与我们分享这抵御天花之法?”康熙笑了笑,分享是要分享的,不过不是免费的分享。康熙让傅为格介绍接种天花疫苗的好处,傅为格隐去疫苗的来源,只说了接种过程的安全方便,以及近乎十成的成功率。各国使团皆心动不已,尤其是从前不曾参加外藩宴的葡萄牙使团,不想此番还有如此惊喜。见着使者们都意动了,康熙遗憾表示,因早先答应了研制出此法的女儿,这天花疫苗只卖不送。然后现场就开始扯皮了,觉得大清泱泱帝国,不该如此吝啬小气。有人哭穷,有人打感情牌,有人从道德上谴责,有人……把主意打到了冷星身上。沙俄使臣直接对冷星问道:“公主明明有良方可以救无数性命,却因贪图钱财之利,而叫他们染病而死,公主难道不会愧疚吗?”冷星眨了眨眼,不明白这火怎么烧到了自己这儿。不过,冷星的反应是很快的,饿着时尤其快,不待大臣们发挥口才,冷星就转头对康熙道:“汗阿玛,那就不卖了吧。”大清臣工皆诧异的转头看向冷星,什么情况,公主怎么自家给自家泄气!沙俄使臣笑得洋洋得意,什么七岁这样八岁那样的,都是唬人的话罢了,他不过吓一吓,她就怕了。康熙到底了解冷星的性子,只掀起眼皮,等着她的后话。冷星慢吞吞的道:“不卖也有不卖的好处,大家都是近邻,我刚刚还听到沙俄有和我们开战的意思,打仗多不好,劳民伤财的。”沙俄使臣面上得意之色更重,下巴翘得只差没翻到天上去。还说什么不怯战,分明怕着呢!大清臣工愕然而愤慨的看着冷星,公主这说的什么话,大清的威严都被她丢尽了!胤礽瞪着两只大眼睛,恨不能扑过来杀了她。康熙也蹙眉看向冷星,若乌西哈的懂事是这样愚蠢的懂事,那他还是更喜欢从前顽劣的乌西哈。冷星笑得双眸比星子还要闪亮,像是想到了什么绝世好主意,拍手道:“直接扔一些天花病人用过的枕头、被子过去不就好了吗?”系统:!日了!艹!人干事!沙俄使臣笑不动了,大清的臣工慢慢都笑了,胤礽放松了身子,难得给了冷星一个干得不错的别扭眼神。只有康熙依旧蹙着眉头,他知道乌西哈是极有可能这么做的,甚至真处于那个场景,她又有决策权的话,她一定会那么做。康熙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乌西哈对生命的漠视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她能破了天花,她说那是病毒,她是不是还知道别的病毒,她以后会不会发现别的病毒,若是谁惹了她,那……康熙闭了闭眼,他都不敢想!按说最理智的办法,是把危险扼杀在摇篮里,可……那是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