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节
作者:烟波人长安      更新:2023-05-11 23:37      字数:2891
  两个人爬到山顶处,眼前开阔平坦,正对面是一栋小屋,屋后还有一小块菜地,但地里的菜,已经全部枯萎,遍生杂草,屋子也朽坏得不成样子,像是轻轻一碰就要垮塌。“这……”从善喃喃道,“这里真的有人住吗?”昭云没有回应。他视线紧紧盯着另一侧。那里,山崖边,站着一名男子。确切地说,是一名男子和一个土包,土包上种着一棵细细的树苗,男子就站在土包旁边,面朝山崖外的天地,一动也不动。他一身白衣,气度不凡,长长的乌发随风飞舞。从善明白了什么,他和昭云走过去。离男子还有几步远,从善纳头便拜。“云鸣山从善、昭云,见过叔尊!”从善高声道。昭云站着没动,从善回头瞪他一眼。“你干嘛呢?快拜见叔尊啊。”但昭云还是没动,同时,一个悠远的声音飘入他俩耳中。“我不是你们叔尊。”这个声音说。从善糊涂了,眼前的男子显然并没有张口,但声音却清晰通透,宛若被风送过来一般。“你听见了吗?”从善问昭云,“谁在说话啊?”“傻不傻,”昭云嗤道,“除了叔尊,还有谁。”从善一愣,再拜下去。“叔尊在上,”他说,“堂主说过,有灵大人和九枝大人对云鸣山有恩,虽不在恩义堂中,实则等同于我等前辈,喊九枝大人一声叔尊,也是应当。”九枝没有应声。“话说,有灵大人呢?”从善问,“我和昭云,都受了有灵大人照顾,如今学成出山,是特地来拜见她的。”昭云突然戳了他一下。“你戳我干什么?”从善不满,“我说错什么了吗?”昭云摇摇头,叹了口气。接着,九枝的声音又传过来。“有灵,已经走了。”他说。“走了?”从善不解,“去哪儿了?我们可以等。”昭云用力拍了他一掌,给他指了指九枝身旁的土包。从善这时才恍然大悟。“有灵大人……过世了?”九枝没说话。“怎会……”从善瞠目结舌,“有灵大人不是很厉害么?不是还有叔尊在么……”“有灵,是病故的。”半晌,九枝说。“何时?”从善说不出话,昭云问道。“两年前。”“何病?”“不知是何病,”九枝答,“若知道是何病,也便不会让她走了。”“我听月离师叔说,九年前,二位大人还去云鸣山拜访过,那时有灵大人还无恙……”“她是三年前,才得的病。”九枝说。“为何不去堂中求治?”昭云问,“我恩义堂广收天下奇药,月离师叔也见多识广,若是——”“你们自己看吧。”九枝似乎有些不耐烦,手一扬,一阵风扑向从善和昭云。两人看到了所有。有灵和九枝,在俱无山住了三年。三年后,有灵终于耐不下清净,带九枝再度离山,走入人世。这一走便是十六年,两个人携手走过了江南所有的山川湖海,捉了许多妖,除了许多鬼,也救了许多人。期间大嬴军两次北征,收复了半个江北,他们还去渔江北边走了一遭。中途,地府动乱,十殿阎罗中有五殿作反,有灵应道祖之意,同九枝下地府协助平叛,助阎罗王承继了酆都大帝之位。后受白三娘和李修德请托,道祖又招有灵和九枝,去三重天游了一圈。过了几年,白三娘与李修德双双仙逝,魂归三重天。有灵和九枝继续在世间行走,直到三年前,在一次捉妖时,有灵突感不适,虽然被九枝救下,但却从此身子一天比一天差。不管是民间郎中,还是有灵自己,都查不出究竟是什么病,只是日渐虚弱,气力一点点消散,到最后,已经再做不了玄师。九枝疯了一般四处求医问药,都没有结果,有灵自己却没放在心上。“命数到了。”她说。她拒绝了九枝的提议,比如赴京请云卿命宫中太医诊治,比如上云鸣山找月离他们帮忙,又比如,试试阎罗和各路神君,或者道祖。她只让九枝带她回俱无山。从哪里来的,她还是想从哪里走。由是,二人重又回到山上,在那间小屋中度过了一年时光。随后,有灵终驾鹤西去。按她的遗愿,九枝把她葬在了俱无山山崖边,那里亦曾是九枝生根发芽的地方。“在我坟上,种一棵树吧,”临终前有灵说,“让我在地下,也能看着它长大。”九枝便在有灵身子上,种下了一棵树苗,从此以后的两年,他始终站在有灵坟边,不吃也不喝,任风吹雨打,岿然不动。从善和昭云看完这些回忆,谁也说不出话。“叔尊……有两年没吃饭没喝水?”从善先开口了,“不饿么?不渴么?”“我本天地间灵物,吃不吃,喝不喝,都无碍。”九枝说。“可是听月离师叔说,叔尊特别能吃……”从善说。“起初只是为了尝尽世间百味,”九枝说,“后来,是为了我自己,有灵问我饿不饿、渴不渴的时候,我心里,最是欢欣。”从善与昭云互看一眼。半晌,从善一横心,大着胆子一拜。“请叔尊随我等下山!”“下山?为何要下山?”“为何……”从善想了想,“有灵大人已去,叔尊留在这里,她也回不来了,不如就同我二人去云鸣山,过些好日子,从善想,有灵大人在天有知,也必然希望叔尊能这样。”昭云又捅了他一下,从善不为所动,只盯着九枝看。九枝回过头,冲他笑了笑。“从善,昭云,你们还年轻,有些事,你们不懂的。”他说。言罢,他转回头,再也不说话了。“但是——”从善还想说什么,昭云突然一把拉起了他,不由分说,把他往山下赶。“还望叔尊好生过活,”昭云说,“昭云从善,就此别过,日后有余暇,定再来拜会叔尊!”他连推带扯,强带从善走上下山的路。这看似瘦弱的公子,手上力气却很大,从善无从挣脱,就这样被他拖着,很快消失在山中。九枝默然良久,叹了口气,低头看看身边的坟包。“有灵,你当日关照过的两个孩子,如今都长大了,是厉害的玄师了,你看见了么?”“这二人心地良善,你也可放心了。”……“有灵,你可不可以,对我说说话?我一个人,等你好久了。”“你去了哪里?你走后,崔判官来过一次,说你上了奈何桥,却没到孟婆处,消失在忘川中途,至今天上地下,都找不见你的魂魄。”“你是不是还活着?为何不能见我一面?”……“有灵,我想,你该是去了你想去的每一处地方吧。”“有灵,从前我不会说话,都是你说我听,辛苦你了,今后,我就把我想说的所有,一句句讲给你。”“有灵,我一直等你的。”……两年过去。一个云游四方的东海玉门僧上了俱无山,才发现这山上真如他故人所说,什么都没有,独独山顶处有一男子迎风矗立,守着身旁一棵半人高的小树。僧人没有惊动他,默默一拜,自己下了山。五年过去。俱无山上降了一场豪雨,这雨足足下了七日七夜,诡异的是,山下咫尺相隔的小镇,却未受波及,只有这座山受着雨水冲刷,恍若一道水柱直连天际,蔚为奇景。十年过去。俱无山生了无数的草木,由星星点点的绿意,终变成满山的青葱,山上有了生灵,也便渐渐有了人烟。但搬来此山的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山顶居住,因为那里立着两棵同样高的大树,透着说不尽的灵气,令人不敢轻近。两棵树高处,不知为何,还牵着一根细细的红绳。二十年过去。这两棵树越长越高,有了参天之势,枝条虬结在一起,好似永世不可分开。五十年过去。树开花了。两树云霞般的粉彩,绮丽而恢弘,风一吹,花瓣四散,落得整山都是。一百年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