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作者:林起笙      更新:2023-05-13 11:05      字数:2886
  檀木镶嵌螺钿方桌并未固定,几次三番地被撞得挪动倾斜,于是搁在上边的小食盒,就时不时地就朝桌沿滑动几寸,到最后,终是从桌上砰然落地。忽如其来的一声巨响,终是将初沅游离的神思拉回了几分。她睁开水波潋滟的双眸,只见到了地上摔破的食盒。而她费尽心思做好的玉露团,则骨碌碌地滚落了一地。——不能再吃了。一个时辰之后,日薄西山,最后的一缕暮光也逐渐没入了暗沉黑夜。谢言岐给初沅简单清理了一番,便团起手里脏污发皱的裙衫,扔甩到了身后的圈椅上。好在书房侧室有张美人榻,浑身乏力的初沅没出息得就像孩童似的,乖顺地由他穿好外袍,打横抱起去了侧室。谢言岐坐在榻边,用指腹抚去她眼角残留的泪水,嗓音暗哑:“方才,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来得及对我说?”闻言,初沅的睫羽轻颤着,湿漉漉地扫过他的指尖。她怯生生地望着他,樱唇翕动,却还是没能趁这个最佳的时间点开口。四目相视良久,终于等她鼓起勇气的时候,反倒是谢言岐先没忍住,摩挲着她的脸颊轻叹道:“罢了,我都知道了。芮珠的事情,我会看着办的。”她的这些心思在他面前,还真是半点都藏不住。短暂的讶异之后,初沅唇角微翘,轻轻蹭了蹭他的手心,“多谢世子。”“非要和我这么生分?”谢言岐低嗤。初沅眨了眨眼,眸中弥着层迷茫的水雾。谢言岐能猜透她的意图,便也能捉摸她的某些细腻心思。他知道,是他没有给出的承诺,让她忐忑不安。但如今的形势,着实不是最佳的时机。斟酌片刻,谢言岐凝着她的眉眼,低声问:“喜欢萤火虫吗?”尽管不解他话题的突转,但初沅还是迟疑地轻轻颔首:“……喜欢的。”谢言岐提了下唇角,话中似乎藏着隐秘的深意,“那过段时间,带你去看?”他凤眸漆黑,缀着零碎的笑意。深邃又柔情。初沅的目光始终流连于他的眉眼间,心里像是有什么念头,要呼之欲出。去看萤火虫……然,还没等到她回答。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叩叩之音,奚平站在屋外,嗓音里抑着几分慌乱,扬声喊道:“世子,不好了,人没抓住,死了!”听了这话,谢言岐神色微变。看得出来,这件事对他极为重要,他迅速整好衣襟,将腰封扣上。临行之前,他俯首亲了亲初沅的额头,道:“等我。”初沅支起身子,目光随他而动。她望着谢言岐大步流星走远的背影,没由来的,心里一空,有种不祥的预感。“世子……”但她的低声呢喃到底晚了半步。话音刚落,他的衣袂也扫过门槛,彻底淹没于暮色之中。***关雎苑角落的小屋里。来风站在窗前,透过窗棂的缝隙望着外边漆黑夜空,无意识地,握了握垂在身侧的拳头。——“来了。”他深阖双眸。带着决绝之意。第六十章亥时, 薄雾冥冥,山岳潜形。平泉别庄后边的山林间,弥漫着幽蒙暮色, 晚风徐来,吹动树影婆娑, 交错纵横宛若狰狞鬼魅。火把的光亮随风摇曳, 谢言岐在暗卫的簇拥之下,拨开道边横出的树枝,大步流星地朝山林深处, 隐约透着火光和喧嚣的地方走去。纷沓而至的脚步声打破林间沉寂。听到身后的动静, 蹲在尸身前的冯稷终是扶着仆从递来的手,徐缓站起身来。今天离开关雎苑之后, 他就循着谢言岐的暗示,匆忙赶到庞延洪所在的院落, 并重新查看了一番他的尸身——死因难明。皮肉干枯贴骨, 浑身暗沉。委实不像是刚死不久的人。但嶙峋的身量,体态特征,以及依稀可见的样貌,都和庞延洪相差无几。甚至, 冯稷还让人抓来庞延洪断绝关系已久的赌徒兄长,滴骨认亲,确信了这就是庞延洪本人无疑。然, 事发前的一个时辰, 庞延洪分明还生龙活虎地吩咐婢女煎茶。这中间的一个时辰内, 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人能知。起先, 冯稷也以为是鬼怪狐妖作祟, 为此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日,他和谢言岐商讨过后,带着明确的方向再次回到现场,果然发现了端倪。——庞延洪的袖间,沾染了炉灰。冯稷从这点入手,派人开凿院落的各处灶膛,最后在他们常用的小厨房墙后,挖到了一个长约八尺、宽约三尺,能容一人的洞窟。如此,困扰他八年之久的连环案,终是揭开了迷雾。是,那确实是庞延洪的尸身。但谁又能保证,吩咐婢女去煎茶的,就是庞延洪本人呢?或者说,这几年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又究竟是不是庞延洪。三年前,他性情大变,和以往判若两人。——难道就不能真的是换了个人吗?只要那个所谓的“狐狸精”先行入府,摸清庞延洪的脾性和习惯,随后,再找人易容伪装,冒充庞延洪行事,将其取而代之。而真正的庞延洪,或被他们迷晕,或被他们弄死,放置到灶膛后边的密闭洞窟,借着烧火的余温烘烤,逐渐变成干尸。直至三年后的今日,再以这样的方式重现于世——还当真是把金蝉脱壳的一出好戏,上演得活灵活现。冯稷在豁然之余,更多的,是止不住的震骇。能做出如此手笔的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围绕着宋氏,布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局?难不成,当年的那场叛乱中,还有宋家的余孽存活?思及此,冯稷胆寒不已,神情愈发凝重。他迎着火光,转头朝谢言岐的方向望去,“蕴川。”谢言岐迈着橐橐跫音,阔步走近,荡起的衣袂带着夜间的风。火光忽明忽暗,映着他如玉的面庞。围绕在尸身旁边的府兵见此情状,连忙后退半步,让出了一条容人通过的小路来。谢言岐脚步不停地走近尸身,最后驻足于一处尚未干涸的血迹前。他半垂着眼帘,睥着那人的凄惨死状——中年男子死不瞑目地睖睁着双眸,卧倒在草丛间,身上被陌刀捅出了数个血窟窿,鲜血喷溅遍地,原本伪装仆从所穿的棕褐短打,也被血色晕染得浓郁。谢言岐的目光掠过那张陌生脸庞,几不可见地,微蹙了眉宇。站在他旁边的冯稷亦是神情凝重,“这三年,应该就是他顶替了庞延洪的身份,在扬州为非作歹。”“他的包袱里,还带着易容所用的□□。”“只可惜……我们来晚了一步。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躺在这儿了。”说着,冯稷侧目向他看去,视线触及他身前那片凌乱褶皱时,不经有片刻的愣怔。——就算是匆忙赶来,这襕衫,也不该皱成这样啊?但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很快就被谢言岐的沉声低问打断:“敢问冯大人,杀手追到了吗?”他微抬下颌,示意地面杂乱无章延伸远去的一串脚印。看样子,取走这个假刺史性命的,定然不止一人。冯稷回过神,摇头道:“派去追捕的二十名府兵,至今都还没有消息。”就像是为了推翻他的话一般。下一刻,鸣镝的刺耳声响穿透黑夜,从平泉别庄的方向,遥遥送至耳畔。随之而来的,还有纵贯深林,簌簌吹起落叶的夜风。谢言岐迎风而立,循着鸣镝的声音远望。倏忽间,千万般思绪翻涌心头,拽着他的心脏骤跌。他攥紧身侧的拳,渐变猩红的眸中闪过慌乱。不对……不对。——“回关雎苑!”还没等候立一旁的奚平反应过来,他的身形便如疾风般,从林间掠过。这片山林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参差交错的树影在夜风中狰狞摇曳着,沙沙作响。谢言岐眼眶猩红,体内的情蛊又开始有了发作的迹象。——她有危险。这群杀手,应该不止是冲着“庞延洪”而来,还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