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作者:杨溯      更新:2023-05-14 08:40      字数:5617
  喻听秋那边发力,师吾念听见她闷哼了一声,紧接着一条红肉扔了过来。师吾念将金疮药递给她,用匕首挑起肉,放在穆知深的手指下方。闻见新鲜的血肉,他手掌上的血垢开始蠕动,汩汩流出指尖,爬上那条红肉。等它们完全离开穆知深的手掌,师吾念迅速卷起袍子,扎成包裹,用火折子点燃,扔到地洞里。“为什么是大腿肉?”喻听秋喘着粗气。“股肉鲜嫩,这些血垢爱吃肉,嫩肉更吸引它们。”师吾念检查了一遍穆知深的全身,确定没有其他地方被血垢污染。穆知深运气很差,家破人亡,遇到的恶鬼不是西难陀的神秘恶煞,就是百里决明这号鬼中修罗。然而差到极点却也有所转机,至少他沾上的血垢都乖巧地聚集在他的手掌位置。至于剩下的,就要靠他自己挺过去了。师吾念站起身,屋子中央战况激烈,百里决明顾虑穆夫人的肉身下不了重手,被那恶鬼咬得浑身是血。几个鬼侍在外围逡巡,不时用弩箭瞄准恶鬼,然而百里决明和恶鬼的速度太快,常常丢失准头,他们基本帮不了什么忙。师吾念从包袱里拉出红线团,将线头丢给三个鬼侍,尔后拔出刀,细密的风流徐徐裹上刀刃。他盯着两个鬼怪,双手握刀,微微下蹲。调整呼吸,两只猛兽般的恶鬼在他的视野里纠缠,血光和火光同时迸溅,刻骨的杀意弥漫八方。他闭起眼,黑暗的室内盈满他放出去的风流,细小的风是他的指尖末梢,每一次振动都像琴弦一般震颤着传送回他的指尖。又一次撞击,两个鬼怪狂怒撕咬。风流巨震,琴弦轰鸣。就是现在!师吾念进步挥刀,刀光犹如雪花乍现,摧枯拉朽地直直切入两个鬼怪中间的缝隙,地板被刀光切割,出现一道深深的沟壑。两个鬼怪被刀光强行分开,百里决明滚到一侧,恶鬼凌空翻滚,匍匐在地板上。“上!”师吾念一声令下。鬼侍们同时发动,三个线头朝不同的方向拉,红线网倏忽间成形,罩住恶鬼。师吾念捡起一个线头,百里决明反应也极快,捡起线头加入拴鬼的队伍。恶鬼龇牙咧嘴,左冲右突,企图突破红线网的束缚,百里决明时不时飞起一脚,把他踹回去。所有人绕着恶鬼狂奔,红线死死缠住穆夫人,男声和女声的嘶号混杂在一起,几乎震破耳膜。穆夫人像蛛网上的猎物,疯了般挣扎。五个人同时收紧线头,穆夫人被捆成了一个红色的大粽子。大家都松了口气,百里决明累得瘫在地上起不来。接下来就是驱邪了,札记里说符灰水管用,可以试试。但他们还有更猛的法子,无论什么恶鬼都惧怕三昧真火,他们可以把穆夫人绑在火上烤一会儿。只要控制火势就不会伤及性命,就是人痛苦了些。鬼侍搬了把靠背椅,将穆夫人按在椅子上。“解开契约,听到没有?”百里决明道。“你可以让高令姜强行解契。”恶鬼的声音粗噶难听。“滚你丫的,契约双方没有达成一致,契约就会反噬她,她现在的身体根本受不住。”师吾念拍了拍百里决明的肩膀,让他不必多言。百里决明转身离开,师吾念让初三把肉身给初六,好让初六打开虚门,所有人带着穆夫人准备撤退。师吾念正发号施令,跟前的穆夫人忽然阴笑了两声,蓦然仰起头张开嘴,一道银光从她的嘴里射出来。没有人会想到这女人的嘴里藏了吹针,更没有想到她还能够负隅顽抗。那银光擦过百里决明的鼻尖,直朝着师吾念面门而去。师吾念眸子紧缩,刹那之间,术法发动,风流强行干扰吹针路线,吹针走歪,刺进师吾念的发带。与此同时,百里决明扑向师吾念。发带断裂,师吾念的黑发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百里决明扑倒师吾念,两个人相拥着倒地的时候,那如瀑青丝就罩住了他的脸。温软的暗香细细袭来,仿佛有昙花在黑暗里静谧地绽开。他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裴真,那几个旖旎隐秘的夜晚好像又回来了,裴真熟睡,两弯睫羽如蝶的两翅,百里决明偷偷凑近他,悄悄嗅他的发梢。脑子一片空白,百里决明不可置信地看向师吾念。就在这时穆夫人发力暴起,倒在他们中间,同百里决明面对面眼对眼。契约瞬时解除,穆夫人脖颈子上的咒契符纹爬上裂纹,恍若玻璃一般啪地碎裂。无数黑气从穆夫人的眼耳口五窍中汹涌而出,虫潮一般钻进百里决明的五窍。“义父!”师吾念惶然大喊。鬼侍们忙上前拉开穆夫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黑气完全进入了百里决明的心域。百里决明觉得自己好像被谁扼住了咽喉,死死往下拖,不受控制坠落向黑暗深处。这恶鬼好生胆大,竟然敢进入他的心域。心域是鬼怪最私密的领地,私闯别人的心域无异于自寻死路。百里决明沉入黑暗,昭昭雾气在他周围蒸腾,他感受着那恶鬼的位置,四下里寻找。“你到底想干嘛?”百里决明大吼,“你有病吧你!”他急不可耐想要把这王八蛋解决,好回去再仔细闻一闻师吾念的头发。他和裴真的头发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香味,天底下岂有这种巧合?忽然他发现恶童出现在他旁边,这小子太矮了,他刚刚没发现。恶童依旧是那副模样,苍白的小脸盘,额心一朵赤焰红莲。只不过他的神情沉重了很多,他紧紧盯着前方。“你……”恶童打断百里决明,“看前面。”前方,雾气在消散,黑暗中出现密密麻麻的人头,许多看不清面目的人站在那里。更远的地方渐渐出现一座尖字顶的巨型八角高塔,百里决明记得这种八角塔,鬼国里面阴木寨和阳木寨围绕的中心就是一座塔。但这座塔和鬼国的塔不太一样,它似乎完全是由大石头垒成的。那些没有面目的人就在石头塔下逡巡着,百里决明看见他们的脚上绑着沉重的锁链。百里决明心里有一个猜测呼之欲出,心跳得怦怦的,手心不自觉发汗。这里……莫非就是西难陀?那这些人是什么人?突然间,景象闪烁,一张血红的怪脸出现在百里决明眼前,这恶鬼的脖子上也有一个黑铁大镣铐,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纹。所有无脸囚徒转过脸来,面对百里决明和恶童。“到西难陀去。”他们异口同声,仿佛在重复一个神秘的咒语,“玛桑的族人在等你。”话音刚落,一切景象迅速蒸发,周遭再次沉入一无所有的黑暗。百里决明一脸懵,“怎么回事?他人呢?”“他超度了。”恶童道。“哈?”百里决明不懂,“怎么莫名其妙就超度了?”“心愿了了,就超度了。”恶童说。“他什么都没干,心愿怎么就了了?”“你忘记他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了么?”恶童看着他,暗红色的眸子幽暗而深沉。百里决明也看着恶童,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黑暗里,无声地对视。百里决明渐渐明白了,让他去西难陀,就是那恶鬼的心愿。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师吾念在喊他:“义父!义父!”百里决明睁开眼,从地上爬起来。周遭在崩塌,木屑簌簌飞落如同雪花,石梁和画壁上的血垢在消失。他们听见无骨人的哭嚎,有只无骨人从血垢里跌出来,蜷缩的身体寸寸蒸发。那只恶鬼超度了,他的术法失效,鬼域在瓦解。所有血垢消失,无骨人也会消失,穆家堡被血垢侵蚀得太厉害了,许多基石支柱都被血垢填充,如今血垢消失,那么穆家堡也即将崩塌。一切都在动荡,他们几乎站不稳。初六已经进入了初三的肉身,立刻画符打开虚门。符纹过于繁琐,好几次都被地震中断,百里决明差点儿急死。一根瓜楞石柱断裂,天顶塌了一角,面临死境的无骨人发了疯四处乱窜。百里决明一脚把一个无骨人踹出去,画出火圈笼住大家,回手敲了初六一个暴栗,“麻利地给爷画门!”“我我我我我紧张。”初六直头冒冷汗,深呼吸好几次,“冷静冷静冷静。”师吾念撕下一块布遮住他的眼睛,捂住他的耳朵,下令:“画。”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到,初六反而冷静了,一笔一画勾勒出了虚门。一个青色气旋圆洞在他们面前徐徐打开,百里决明回头找穆夫人,方才还搁地上躺着,现下火圈里找了半天没看着,百里决明问道:“穆知深他老娘呢!”“在那边。”师吾念指向前方。穆夫人立在火圈之外,穆知深怀里的土偶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穆夫人拿走了,她抱着那个小小的娃娃,面朝他们的方向静静微笑。她脸上黑惨惨的阴气散去,露出原本白皙如月的脸颊。无数痉挛的无骨人在她周围痛苦地嘶号,只有她安安静静立在那里,像一尊茕茕孑立的美人觚。“你去那儿干嘛!”百里决明差点儿吐血。“不要过来,百里前辈。”高令姜遥遥朝他们福身,“救命大恩,令姜无以为报。深儿年轻,还望前辈多加照料,令姜铭感五内,来世若有机会,再报前辈大恩。”“你在说什么鬼话?”百里决明搞不懂女人的想法,明明好不容易摆脱了恶鬼,明明能出去过好日子了,她现在在发什么疯病?她低头抚摸土偶的小脑袋,“前辈,我就不出去了。妙容惨死,穆家灭门,大错已然铸成,令姜没有面目苟活于世。我的女儿担忧我的安危,久久不曾度化投胎,陪我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堡度过了十六年,我又如何能弃她而去?黄泉路太冷太黑,她一个人走,我不放心。”喻听秋怔怔看着火焰之外的那个女人,金红色的火光映照她苍白的容颜,她瘦弱的身躯好像下一刻就要从这世间蒸发。穆知深靠在鬼侍的肩头,一无所觉。“原本我唯一放心不下,就是我的深儿。然而他如今已经长大,有能力进入这无间鬼域,有能力挥刀保护自己,保护他爱的人。我徒留世间,已经没有意义。”她转过身,在梳妆台前坐下,将土偶放在镜匣前。百里决明想干脆把她打晕带走算了,撸袖子就要上前。师吾念拉住他,缓缓摇了摇头,“不必强求。”女人回过头,火焰映着她的容颜,她黑洞洞的眼眶里有了明艳的色彩。“还有句话要同喻娘子说,谢谢你帮我找回神智,找回对抗恶鬼的勇气。”她淡淡微笑,“喻娘子,来世我不做穆家的儿媳,不做穆惊弦的妻子。我要做像你一样的女人,像你一样勇敢,像你一样强大。”喻听秋愣住了,那一瞬间心里好像泛起了阵阵涟漪,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胸腑中有一股清冽的气息浮现,她的经脉在徐徐扩张。这世间女子为妻为母,偏偏不为自己。高令姜遥遥颔首,“你一定要成为剑道大宗师。”喻听秋望着她,沉默不说话。崩塌越来越剧烈,有好几块巨石砸进了火圈,火星噼啪四溅。他们不能够继续拖延,喻听秋朝高令姜的背影行了一礼,同背着穆知深的鬼侍转身踏进虚门,其他鬼侍们也接连撤退。师吾念拉着百里决明踏入虚门,百里决明最后一眼回望崩陷的穆家堡。高令姜捻起金篦子,对镜梳起了她长而黑的青丝。她红唇轻启,又唱起了那首童谣:“月儿尖,风儿寂,深儿深儿眼儿闭。风柳摇,叩小窗,容儿容儿梦迟迟。山外路,长又歧,人生何处不别离?孩子孩子莫伤悲,今宵别梦后,来日再团圆。”第93章 骗局(一)穆知深推开穆宅大门,萧瑟的风袭来,吹得他浑身凉凉的。落叶铺满阶下,一看就知道许久没有人打扫了。风乍起,枯黄的叶在风里翻卷,像一只只迷失了方向的小蝴蝶。他很久没有回这个家了,穆家堡沦陷为鬼域,阿父建给爷爷的别业成为了穆家新宅。他十二岁到二十二岁的时光在这里度过,直到天都山建立宗门,他被选为宗门上上品,长居山上,离群索居。望着满院的风,他觉得有些陌生,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去爷爷的庭院该走哪条路。顺着抄手游廊进跨院,一路上没有人。谢寻微说他昏迷这几天,爷爷逐日把仆役子弟遣散,现如今家里的人口只剩下原来的一半。从穆家堡出来以后,他在谢寻微以师吾念的名义购置的宅邸养伤。穆家鬼域破除,穆家堡废墟交给谢寻微处理,即使是穆氏子弟亦不得入内,爷爷默许了他的做法,没有多加干扰。清理废墟是项大工程,谢寻微雇了一大批庄稼汉挖掘被埋在地下的铁木匣。穆知深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醒来的时候就望着园子里的木芙蓉发呆。听说喻家二娘子在他床前守了两日,在他清醒之前闭关去了。等他醒来,谢寻微将父亲的札记交给他,他终于第一次完整地知道当年悲剧的始末。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这世上太多问题没有答案。昨日爷爷派人上门,让他回家一趟。“老主君说就当是您最后一次回家。”来送口讯的仆役说。他一个人坐在栏杆上发了整宿的呆,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他想他不必说什么,反正从前他也不怎么说话。一路冷清,干瘪的叶子在脚底下吱嘎吱嘎地响。灯座上的光明灯没有人添油,统统都熄了,像一簇簇凋萎的榴花。寂静的宅邸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他行走在秋风裹着枯叶飞舞的回廊中,进了腰门,走过青石板铺成的小径,苔藓也枯萎,洇漫成一片枯黄颜色。他拾阶而上,到了他爷爷寝居的门口。他没有敲门,也没有进去,站在掉了漆的彤花门前,默默立了许久。听不见任何声息,这宅邸像一座荒坟。他知道他不必进去了,老人枯槁瘦弱的影儿映在糊了软烟罗的灯笼锦棂花上。隔着门,他望着那影子,影子两脚悬空,脖子上系了一根绳儿,连向房梁。影子并不晃悠,静静挂在那儿。真可怕,原来人死了就是这样,失去了精气神,剩下一身肉,像一个被上天弃置的废品。这的确是他最后一次回家,爷爷叫他回来收尸。他回身,坐在阶下,解刀放在身边。风又起了,清冷的空气里有秋霜的味道。他望着院里的冷叶和秃了尖儿的小树,脸上没有悲也没有喜。不过短短几天,他失去了思念的人,也失去了痛恨的人。他一心想着团圆,到头来只剩下孤家寡人。“不进去么?”谢寻微走到他身边,“尸体挂得太久,硬了不好拿下来。”穆知深摇摇头,“他留了什么吗?”“如果你说的是遗书什么的,没有,他只字未留。”谢寻微道,“你们穆家的田契和地契放在他的脚下,他自己的寿衣在他的床榻上,需要你为他穿上。”穆知深没再说话,秋霜的凉意铺陈心底,向上蔓延,封住喉咙,他不愿意再开口。其实爷爷根本不必选择死亡,即使他犯了天大的过错,他依旧是穆知深的爷爷,穆知深会赡养他终老,会在他寿终正寝的时候为他披麻戴孝,摔瓦捧灵。穆知深是一个迟钝的人,喜欢一个人,痛恨一个人,他的表情不会有太多的变化。他们大可维系表面上的爷孙关系,他依旧很少回家,爷爷依旧守着偌大的家业度过他人生中最后的时光。毕竟爷爷是他最后的亲人,唯一的亲人。然而爷爷和他一样,不知道面对面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于是这个幼年捣蛋,中年昏聩的老人选择了离开,他向来懦弱,一辈子已经过去,他不必在最后一刻学会勇敢。“你找我有事么?”穆知深问。“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