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番外一
作者:蜀七      更新:2023-05-14 10:59      字数:6414
  /微风和煦,??远处的山峦被雾气缠绕笼罩,梯田顺山而下,早起的农人背着背篓,??拿着锄头,正从山下往上爬。山上没有水源,农人们为了浇水,??只能一趟趟的从山下担到山上去。“今年收成比往年好呢!”鹤发鸡皮的老人走在羊肠小道上,他杵着拐杖,??身后背着背篓,背篓里装着的是沿路采摘的野菜。从他身边经过的中年人也笑:“老爷心肠好,??去年没收租,??今年看收成好了才收两成。”“说是再等个把月便请个秀才来,??日后咱们的孩子也送去念书。”“科举是不指望,??便是多认识几个字,算个数,以后也能进城混口饭吃,??不像咱们似的,??指着老天爷吃饭。”忙过了早晨,??日头渐渐毒辣起来,农人们就去树边坐着休息,拿出干粮吃。干粮也不见荤腥,都是自家做的馍馍,??能有小咸菜下馍馍的都是富裕人家。但吃的这么差却也没人抱怨,??他们坐在树荫下纳凉,??年轻的小伙子几口就把干粮吃光了,??正在往嘴里灌水。“你这水是生的还是熟的?”有人问。小伙子摆摆手:“哪里还敢喝生的,??老爷说了,??生水里头有虫,喝进去了就长在人身子里,我可怕以后全身上下都是虫,割开皮子就有虫往外冒。”首发网址.x63.“也不晓得老爷是打哪儿知道这些的。”农人们感叹。“听说老爷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也不知怎的挣下了如今的家产。”“走运了吧,这人啊,得信命!”“这附近种地的,哪个不羡慕咱们?前两年地里收成差,老爷不收租,今年收成眼看着不错,也只收两成。”“听他们说,就隔壁村的,今年收六成租子。”“那还能活不?”“咋不能?借呗,粮食吃光了不够,就找地主老爷借,借完了粮,来年还要借种。”“那……那什么时候能还完?”“还完?这辈子都还不完,遇上有良心的,好歹你干活,便也长长久久的借给你,遇上没良心的,你全家到最后,都成老爷家的家奴了,都用不了两年。”农人也不是傻子,吃饱了肚子后自然有聪明的冒出来。只有佃户手里无钱,且永远存不住钱,才能乖乖的,老实的去护卫地主老爷的利益。否则地主老爷没钱了,被人打了杀了,他们也就没有活路了。明明是地主老爷在欺负他们,啃他们的骨头,可他们却还是要打落牙齿和血吞,乖乖的去给老爷当狗,当老牛。农人们想起别村农人的惨状,都心有余悸地说:“还是咱们好,日子好过哩!”“土豆红薯就是好东西,饱肚子。”“往外头卖倒是不错,价还不低,可惜前两年不敢多种。”“我还是想吃大米饭,一年吃一碗就成。”“看你说的?哪个不想吃大米饭?”“老爷来了!老爷来了!”小路上有人边跑边挥舞着双手喊道,“老爷亲自来了!”农人们立刻站起来,锄头水桶就放在原地,他们急切地走过去,甚至不少人脸上带着笑。果然,他们刚走到路口,就看到从山下走上来的一小群人。大头的是地主老爷的管家,看着就不是泥腿子,穿着青色布衣,虽说不是考科举的读书人,但在乡下,那也是人上人了。后头是几个壮劳力,正担着三个大木桶。等前头的人上来了,他们才终于看到了地主老爷。老爷今天穿着一身短打,看着不像地主,就是个普通农人,一样的手指粗短,脚大且平,皮肤黝黑干燥,还有些皲裂,脚下一双草鞋,虽然编的不错,可那还是一双草鞋。把他放在人堆里,他就是最不起眼的老农。“老爷!”“老爷!您来了!您说您来就来,又带了东西!”“老爷”摆摆手,他生就一副憨厚样,就是当了地主也是农人的做派,学不来别家地主的样子,他一笑起来两只眼睛就眯成了两条线,这些年还是吃出了不少肉:“不是什么好东西,天气热,给你们煮了些酸梅汤,解解暑。”“吃的也有,热凉粉,就是调料不多,你们叫个人去打,免得手忙脚乱。”热凉粉是红薯淀粉做的,加水熬煮,搅成糊糊,淋上醋和酱油,撒点盐和泡菜,对农人来说也是很美味的东西——比单吃红薯好。在“老爷”逃难来之前,他们连红薯土豆是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人敢种,还是老爷说种红薯土豆的头两年不收租子才有人种,那也是少少的种一点,就是收成了,因为外头红薯土豆价贵,所以也没人愿意吃,都是往外头卖。所以哪怕红薯土豆的产量高,现如今也还是达官贵人们才吃得起的东西。只有老爷这么大手笔,愿意拿这么多红薯粉出来给他们这些泥腿子尝。“老爷”笑呵呵地说,“北边如今也好了,到时候种玉米小麦,以后都不饿肚子。”佃户们互相看看,但都不怎么信——外头打仗呢!朝廷和反贼打了好些年,他们虽然不清楚打得如何,可也知道,凡是打仗,没个七八年就结束不了,没见这几年北边不旱了,可北人还是往南方跑吗?不过朝廷和反贼都不是外族,因此农人们也不着急,只怕征丁。“先去吃饭。”老爷招招手,佃户们立刻帮着长工把木桶提走。“老爷”则带人坐在田坎上,他也没什么忌讳,虽然当了地主,但他还觉得自己是农人,自己还侍弄着几块地,儿子女儿,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要下地的。“你看什么?”老爷发现自己新请的管家正看着自己,他一想,笑着说,“想我怎么还给他们送吃的?”管家也不客气,原先也是客气的,自从发现老爷脾气好以后,慢慢也就不客气了,他点点头:“对他们不能太好。”管家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家奴,学过些字,会打算盘,后来家里犯了事,一家人都被原来的主人卖了,就被“老爷”买了回来。比起多数人,管家已经算有见识的了。老爷拍拍自己的裤腿上趴着的虫子:“叫人吃饱肚子,就算好了?”管家却说:“人吃饱了,就有精神想东想西,只有叫他们饿着肚子,一直干活,他们才能乖乖听话。”老爷一愣,他忽然抬头,看向某个虚无缥缈的远方,轻声说:“以前我也听过这种话。”管家看着老爷,露出一个矜持的笑容,他自得于自己的见识,认为自己说的道理最有道理。“弱民强国。”老爷忽然说出了叫管家瞪大双眼的话。管家连声说:“老爷,老爷可不能这么说!”老爷摆摆手:“也就咱俩私下说说,以前……我运道好,见过真正的仙人,仙人曾经说过,就咱们这个时代,想要真正长久的统治,就得让老百姓穷,让老百姓苦。”“否则种地的人少了,读书的人多了,明白道理的多了,皇帝老爷的龙椅就坐不稳了。”“只有阶级分明,人口不流通,老爷们的位子才坐得稳。”老爷笑道:“就像你说的,佃户们能吃饱了,手里有余粮了,就不会那么听话了。”“可他们靠他们的双手,在地里日夜不休的干活,怎么就不能吃饱呢?”管家已经惊得说不出话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为老爷说的话震惊,还是该为老爷对自己的信任震惊。老爷却说:“以前我不懂这个道理,仙人说什么我都当耳旁风,那是我该知道的道理吗?我就是个农民,注定了一辈子在地里刨食,老天爷给我点好脸色,我就吃饱一点,老天爷不给,我就饿肚子。”“仙人说,我们穷,我们苦,不是我们的错。”老爷目光依旧缥缈,“我们已经干了我们所有能干的事,就像你,你休息过吗?你不仅要看账本,还要记住所有佃户,记住他们家里有几口人,几个孩子,多少亩地,每年要交多少租子,是生了人还是死了人。”老爷看了眼管家:“可你这样的人,做这么多事,却只能当家奴。”管家沉默的低下头,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他确实干了很多事,以后还要干更多事。没被卖的时候,他在原先的主人那还是很受器重的,吃穿虽然不能对比少爷们,但起码不像小厮丫头,赏钱也比别人多,他那时候多骄傲啊,觉得自己跟小厮丫头不一样,虽然卖身契都捏在主人手里,但就是不一样。被卖的时候,他才发现他们是一样的,他没有财产——他自己都是主人的财产。他的父母也是,他们和主人养的狗没有区别,主人喜欢他的时候,愿意伸出手逗一逗,不喜欢他了,他就是丧家之犬。他努力识字,跟着父亲学打算盘,看账本,可到头来,血淋淋的现实告诉他,无论他多么努力,多么上进,多么忠心,他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狗,一条随时能被人打杀遗弃的狗。一条狗,曾经却以为自己是个人,多可笑啊。老爷从怀里掏出一包烟,这包烟被好好保存着,但也已经快烂了,这才舍得拿出来抽,他给管家递了一根,又给自己点上,吞云吐雾的时候他又说:“其实过来之前,我连个大名都没有,小时候都是浑叫,叫我狗蛋牛粪,反正什么的都有。”“后头我嫌不好听,又不知道起什么名,字都不认识也没法给自己起名,就让人叫我陈六。”“前头五个兄弟姐妹都没了,有夭折的,有逃荒路上没的。”陈六:“现在想起来,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拍了拍管家的肩膀:“你跟我不一样,你还年轻,如今也不是奴籍了,以后走出去,不管你是干什么,都别把人当畜生。”他看着管家的眼睛:“他们是人,跟咱们一样的人,不是牛马。”管家从没想过,老爷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在他的印象里,老爷是个话多且乐呵的人,他似乎有不少钱,但从没置办过什么贵重的东西,只对老爹老娘和妻子大方。稍穷的地主家,妻子也是要下地干活的,不下地也得织布。富裕的地主家,妻子就待在宅院里,生孩子带孩子,出不了几次门。唯独陈六,他妻子竟然跟他一样,也要带着人去见佃户,也要给佃户们送吃的。夫妻俩都忙,感情倒是很好,互相并不围着对方转,便也少了许多口舌。只是陈六每每叫管家去买鱼鳔时,管家都觉得离奇,竟还有不愿意生孩子的夫妻,又不是穷苦人家,生了也能养活。他还旁敲侧击地问过陈六,陈六倒是很大方地说:“孩子不能陪我过一辈子,他们日后也要成亲,也会有妻子丈夫,只有我妻能陪我过一辈子,她若是因为生孩子有个好歹,我再去哪儿找她呢?换一个?换一个,能有如今这个好?我可赌不起。”管家倒是觉得新奇,他原先的主人家,主母日常除了偶尔查账,便是盯着老爷,老爷要是多跟哪个丫头说句话,主母都要把那丫头叫过去,总之是要找些麻烦。若是老爷喜欢,那就趁老爷不在,叫人牙子把丫头发卖了。那时候他还没有被卖,还被器重,只觉得主母心眼虽然小,但也不算做错了事,丫头勾|引老爷,一个成了别的便要有样学样,不狠心整治,家就不成家。现如今成了陈家的管家,看了陈六和妻子的相处,便觉得自己以前实在可笑。丫头们能决定什么呢?她们也不过是“家”里的财产,是水壶是漏斗,是剪子,是一枚枚针,她们连自己会不会被父母卖都决定不了。她们都想留在大户人家,因为只有在那儿,身为财产的她们,才能拥有一点微薄的财产。她们的月钱能留在自己手上,几个小姐妹一起出门,也能去买几根红头绳。可要是出去了,这世上根本没有女人的容身之处,她们种不了地,因为女人不能有私产,不管是买是租都不行,嫁人?嫁了人,自己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了,哪里还有自己的财产,月钱都得交给婆婆。只有留在大户人家,她们才能靠自己的双手,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月钱。丫头们没有别的出路,她们要么成为小姐的贴身丫鬟——日后小姐嫁人了去给姑爷当通房或妾,要么被配给小厮,月钱都交给公婆,最好最大的出路就是贴上老爷,当个姨奶奶,哪怕不受宠,起码有口饭吃,还能继续有月钱。管家在陈家看到了不同的东西,陈家的丫头不会想着勾|引老爷,因为陈家的丫头都是佃户家的孩子,也没有卖身契,佃户们把孩子送来,陈家就叫她们做事,每个月月钱都是有数的,一半发给她们,好叫她们回家有个交代,一半帮她们存着,到年底全给她们。有的丫头年底拿了钱就交给父母,有的则是无论父母怎么打骂都咬死了不给。过了这几年,丫头们腰杆都直了,父母看在她们能拿钱回家的份上,也不敢往死了打骂。陈家还放了话,日后丫头们若是嫁人后要继续在陈家干活,陈家也收她们。陈家的地,男人能租,女人也能。人有奔头,陈家的丫头们竟然没有一个去勾|引老爷的。她们牟足了劲,想存钱,想租地,虽然她们依旧买不了地,但起码有陈家在,她们就能有一个栖身之所,能有一个靠双手,靠劳动挣钱的地方。管家叹为观止,终于明白,原来世上不是男人才有尊严,女人也有。只是以前,女人要丢掉尊严才能活。所以陈家主母不需要盯着丫头们,她自己也忙,她不用围着陈六转,女人租地的事都是她在管,农忙的时候她跟陈六一样,要送些实惠的吃食给佃户,陈家的事,也都是夫妻俩有商有量。管家有些羡慕。“老爷说的仙人,如今还在吗?”管家小心翼翼地问道。陈六摆摆手:“仙人只是在这儿停留,如今应当是回天上去了,我当年念着父母,不肯跟随仙人,仙人也没有生我的气,如今想来实在惭愧。”管家叹气道:“不知天上是什么样?”陈六笑道:“这我倒是知道,都是高楼,近百层的房子到处都是,男人女人在街上露胳膊露腿都是常事,身体是皮囊,仙人不在意这个。”“你不想做什么便能不去做什么。”“人人都能吃饱肚子。”陈六想了想,觉得自己说的不太像天界,于是又说,“都能在天上飞。”陈六又说:“天上的人,哪怕是农人,也各个能说会写,是饱识之士。”“女人也能当官,男人也能在家料理家务,”陈六笑着说:“像你这样的,在天上肯定是人才,说不定也能当官呢。”管家也笑,不过是苦笑:“老爷,你这说的不像是天上,仙人哪儿还有人间的东西。”“天上仙人也多啊。”陈六觉得自己很有道理,“若是不管着,仙人天天下凡怎么办?”“仙人不用吃东西啊,要钱有什么用?房子衣裳,一挥手就能变出来。”管家说。陈六一愣,但他坚持道:“天上就是那样的!”他瞪了管家一眼:“你不懂。”管家也不跟陈六争辩,争赢了也没什么好处。不过陈六说的话他还是认真记了下来——虽然陈六说的天上不像天上,但他也很喜欢。在这儿,他即便不是奴籍,日后也只能待在陈家,换一个东家,他又得签卖身契。毕竟他手上要过钱,没人愿意请外人,就是请了,也必须把外人变成“家人”。陈六转头去看吃完热凉粉后坐在一起闲谈的农户,他笑着说:“早几年哪里看得到这样的场景?”管家也看过去,他微微点头:“是,以前吃不饱饭,说话都没力气。”陈六双手撑在地上,也不嫌脏,头朝后仰着,眼睛盯着天上:“我这辈子,受过苦,上过山,逃过荒,如今置办了田地,有儿有女,唯一不如意的就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仙人和那些同事的朋友了。”“也不知道武岩周文他们如何了,武岩他闺女是不是真成了仙女。”他说着说着忽然动情起来,擦拭泪水道:“武岩那时候总吹牛,说他闺女喝了仙奶,日后是要当仙女的。”“我当时还羡慕得很,就恨自己为啥没娶成媳妇,没生出个闺女,也当仙女。”“他家闺女,现如今肯定都是大闺女了。”他说完后极用力的擤鼻涕。擤完一抬头,人傻了。就在距离他不远处,一对夫妻正抱着一个婴儿朝他走来,身后还跟着个年轻姑娘,这对夫妻个子不高,穿着也奇特,男的女的都留着短发,只是男的头发何止是短,简直就只剩发茬。陈六愣在那,他站不起来,也说不出话,甚至以为自己在做白日梦。不远处的武岩也很紧张,他们这次回来,仙人专门查了以前店里的雇员在哪儿,把他们送了过来,林尤那里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虽然带上了不少东西,但他们没有户籍,想要有个容身之处又不谄媚权贵不是易事。如果陈六愿意收留他们最好,陈六要是不愿意,他们就得换个人请求帮忙。多年未归,武岩已经忘记陈六长什么样了。他看着远处黝黑的“老农”,怎么都跟他记忆里年轻的陈六对不上号。“那是陈六吗?”武岩小声问。身后的草儿也不确定:“是吧?”“看起来过得还不错。”“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收留我们。”草儿:“仙人已经走了,咱们得自己想办法。”“跟着仙人这么多年,我可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他们回来,不是为了像以前一样当兢兢业业的老黄牛。要养大女儿,要找到姐妹。他们拥有了不低头的力量和勇气。故人相逢,却隔着数亩田地。山川依旧,却隔着数千年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