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作者:渲洇      更新:2023-05-14 18:59      字数:6386
  “这是对她的另一重考验么?”乐长老猜测,“考验……她的自尊心?”在乐长老的预判中, 阿箬应当会义正词严的拒绝这样白送上门的太祝之位,有道是贫者不受嗟来之食,而有时候越是地位卑下的,便越是喜欢死守着那么一点可怜的尊严。阿箬那样穷苦出身又一无所有的姑娘, 也许并不会因这从天而降的大馅饼高兴, 说不定反倒会火冒三丈的怒斥天衢阁,认为自己是被人小瞧了。天衢阁主却在这时意味不明的摇了摇头,说:“不……”**完全出乎乐长老的预料, 阿箬欢欢喜喜的接受了白给的太祝之位。乐长老在黎明降临之前乘白鹤翩然降落在太阴宫门前, 她一贯是白衣长发, 素面含霜,臂上缠着披帛,腰间束着丝绦, 在半空中显得既飘逸又出尘,完全就是大部分凡人想象中神仙的样子。每每出现在凡人面前, 总能引来一阵惊叹, 男子对她顶礼膜拜,女子因她自惭形秽。然而这一次她落在太阴宫门前时, 没有一个搭理她。那些因砍树、造桥、画符而筋疲力尽的姑娘们此时一个个恨不得瘫倒在地好好睡一觉,乐长老来了她们也只懒懒的瞥一眼, 有人甚至觉得是自己太累产生了幻觉。甚至当乐长老迈着从容优雅的步伐向人群中的阿箬走过去时,伐木小队中的监工还朝着她呼喝道:“你是哪一队的!怎么还不干活!将你身上那些丝带啊、纱罗啊统统脱下!挽起袖子过来帮忙!”乐长老:“……”阿箬笑出了声。她的笑声音不大,却在一片嘈杂中首先吸引到了乐长老的注意力。乐长老朝笑声发出的方向望去,看见阿箬蹲在一块石头上, 正指挥着一群姑娘们将拆下的房梁拼接到一起,在与乐长老目光相接之后,她轻轻摆手示意身边的姑娘们停下一切工作,从石块上跳下,“可算是来人了,我还以为你们真要纵着我搭完一架桥呢。”这个狡猾的人类,她果然从一开始就没指望靠一座木桥带着自己的同族逃出生天。她只是要用这样看似胡闹的方法引出他们这些藏在幕后的人罢了。“云月灯的这一世,想不到是你这样的姑娘。”乐长老轻轻感慨。“你不服?”阿箬原本是有些反感自己总被人当做是云月灯的替代品的,可是看乐长老这样一副仿佛心有不甘的样子,她又觉得有趣。“呵。云月灯的转世,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已经成为太祝了。”“好呀。”阿箬欢喜的拍手。站在她身边的待选者们都听到了她与乐长老之间的谈话,有些人想起来之前的宏图壮志,心中黯然;有些人则是回想一夜的惊魂,只想着好好活下去,对于谁当选太祝并不在意;更有部分人在被阿箬指使了一夜之后竟反倒是对阿箬心服口服,成了她忠实的走狗,听说阿箬要做太祝,竟是与荣有焉,骄傲得好像是自己当选了一般。乐长老倍感无力,在她落到这座山头的时候那种无力感就已经产生了,现在更是如浪潮般涌了上来吞没了她。这些待选者是什么态度姑且不管……“你,云月灯的转世,你就不好奇我们为什么会直接就把太祝之位给你吗?”“好奇。”阿箬干脆利落的回答:“但好奇也没什么用处,难道你会大发善心的解开我的疑惑?”的确不会。“你就不担心我们有什么阴谋?”“担心。”阿箬还是毫不犹豫,“可我早就料到你们会有阴谋了,那又怎样?我还是来到了这里。”“你就不觉得是受了嗟来之食?你得到太祝的位子并不是由于你有足够的实力跨过重重考验,而是你得到了我们阁主的一念之仁。”“原来在幕后操作着这一切,观察着我们这些凡女厮杀的,真的是你们的阁主啊。既然能够左右太祝的废立,说明你们的阁主在上洛城中,已经有了等同于皇帝的地位了吧——”阿箬的重点却全在乐长老的后半句话。乐长老不再吭声了,她有预言,自己再说下去只会被眼前这个狡黠如狐的少女给气死。“我不感激你们阁主,因为他给予的不是施舍,相反他是挖好了陷阱在等着我跳。既然不是施舍,我也不必受之有愧。你们挖好了陷阱等我,我却还有勇气往里跳,那是我有胆量——呵,你可别说你们不打算进一步算计我了,如果你们是真的诚心实意想让我做太祝并且从此决定再也不害我,那你敢不敢立誓?立毒誓,若有背信弃义,今后走火入魔飞升无望的那种毒誓——瞧,你不敢了吧。太祝之位是我应得的,我想要便拿走,不欠谁。”阿箬理直气壮的说道。乐长老生平不知遇到了多少个在她面前诚惶诚恐的凡人,她有时候无意中给那个凡人一个好脸色,那凡人都会觉得是莫大的殊荣。阿箬这种全然不将天衢阁放在眼里的凡人,她是真的甚少碰见。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嘴巴撕烂,然而修道之人一来不便大动肝火,二来……现在时机未到,不是动手的时候。因此乐长老便也只能将眼睛一闭,心中默念清心咒,不去看阿箬挑衅的眼神。乐长老这样的反应在阿箬的预料之中。她盯着这个女人观察了许久,忽然问:“我要是做了太祝,山上这些待选者你们可以放了吧。”这些待选者?乐长老之前根本就没将这些待选者放在心上。她们就如同脚下的尘土、道边的蝼蚁,是生是死都与她无关。原本天衢阁主召集这么多的待选者到太阴宫,是为了逼阿箬崩溃。只有同类的死才能刺激到人。鸡鸭牛马倒在人类的面前,人类无动于衷;妖魔鬼怪在人类面前陨落,人类只会快意欣喜;只有同类的鲜血可以化作一把刀,深深的刺入人柔软却又冷漠的心中,让他们感受到剧烈的疼痛。不少战场上的兵卒第一次杀人时都会恐惧,杀完人之后便觉得世界都与从前不同了,同类的鲜血浇洒在身上的那一刻,一扇禁忌的大门就此打开,杀人者再也回不到从前。九十九个待选者,除了阿箬之外的九十八个,包括她们带来的婢女都要死在太阴宫的,就算不死在第一重考验里,也会死在第二、第三重。天衢阁主期待看见一个因同类之血而哀伤、崩溃最后麻木的阿箬。结果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阿箬一点事都没有。接下来就算再把这些待选者杀了或许都没什么意义,阿箬的心性比他们预料中的要坚定数倍。杀人只能徒添罪孽。“我会放了她们。”乐长老无奈的回答。“那就好。”阿箬这时才总算是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这样才算是一个名门正派——说起来你们应当是名门正派吧。我从前听浮柔岛上的弟子和我说,你们修士中有部分人为心魔所惑,最后背弃正道,成了残忍滥杀之辈。这样的修士最终也会为天道所厌,不得善终。我还听人说,最初一个个的修仙宗门被创立,是为了斩妖除魔、为了仗剑行侠、为了救济天下苍生。你们天衢阁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数百年来一直待在上洛城中,插手俗世的权力之争,你们的阁主难道是想要做皇帝么?”乐长老脸色铁青,“我天衢阁的事情,不劳你这个凡人来操心,我们做什么,也用不着你来规劝。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凡人而已。”阿箬无言的冷笑了两下。这些修士本质上还是人,或者说是介于人和神之间的群体,然而他们对人却有着神一般的轻蔑,他们明明还未曾登上九重云霄,却已经学会了高高在上的俯瞰。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的修士都是这样的。阿箬只是不喜欢其中部分修仙者自命不凡的态度。“你这样,真的能够悟得大道么?”她轻轻问道。乐长老也许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也许是听到了但懒得回应。她回身振袖,袖摆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光芒。断崖一点点的消失,如同人体被割裂的伤口一点点的愈合一样。很快月光映照出了一片平坦的土地,之前的悬崖好像从未存在过。这便是修仙者的力量,强悍到可以改易山川形貌,将沧海桑田化作一瞬。阿箬长长叹了口气,默然无言的看着眼前山路。待选者们先是惊,然后是喜,最后提起裙摆就匆匆忙忙的跃上了逃生之路,跑得如同蝴蝶一样轻盈。有人迫不及待的逃离,也有人走之前还朝着乐长老叩首拜谢,就好像是乐长老大慈大悲,拯救了她们一样。不是她们忘性大,而是弱者的本能就是慕强。第133章 伪装阿箬如愿成为了太祝。过程虽有波折, 好在结果不错。身披太祝衣袍的那一刻她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是在做梦啊……”她任由侍女为她挽发,将一支支的玉簪插戴在她的发上。太祝的衣装是华丽而繁复的,裙摆拖曳数迟, 一身珠翠重似千斤。阿箬从前是贫寒农女,后来是湛阳翁主的丫鬟。被人伺候还是第一次,穿上如此庄重的衣着也还是第一次。当她在镜中凝视自己的身影时,心尖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 在这一刻她忽然懂了衣装的重要性。从前看宫中贵人往身上裹一层层的绫罗绸缎, 在头上戴重到几乎能把脖颈压弯的珠翠,她还觉得不理解,心想这些他们既然已经有了至高的权位, 何苦这样再折腾自己?上位者掌他人之生杀, 甚至有时候天下安定与动荡都在他们的一念之间, 难道诸侯打扮得不华丽人们就会拿他当做乡间村夫么?难道王女衣着简易便会被人轻视怠慢么?她想是不会的。而此时此刻,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就懂了绮罗金钗的意义何在。就如同战士在上战场之前要披上铠甲一样, 位高者身上繁复华丽的袍服亦是他们的武装。皇帝、诸侯、公卿、或者说太祝,他们与凡俗中的普通人没有任何的区别, 既不比他们多一条胳膊, 也不比他们多只眼睛,他们要与庶民区别开来, 就只能靠衣着发饰、靠簇拥着他们的仪仗。她,一个山野村姑的女儿, 祖上从未有过什么显赫的大人物,身体里也没有一滴高贵的血,然而现在的她……阿箬深深呼吸,因镜中的自己而头晕目眩, 在金银以及数千盏灯火的映衬下,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觉得自己耀眼有如天上的明月。婢女们在为她整理好衣带与袖角后诚惶诚恐的跪倒在地,阿箬看着她们白皙纤细的脖子,陡然涌起了一阵践踏在她们柔软脊背上的冲动。她狠狠的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是什么月亮,人可以自尊自信,但不可与狂妄自满,她连触摸九天云霄都做不到,又怎能成为月亮?她也同样没有资格去踩踏这些侍女,她并不比她们高贵,她们同样也不比她卑贱。早几个月前她也只是别人的奴仆,之所以能有今日,依靠的也并不完全是她一个人的力量。所以千万要冷静,千万不要被珠玉的光芒迷住了眼——在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反反复复的告诫她自己。她推开大门走了出去。门外是更多的跪倒在她脚下的人,数不清的脊背在她面前排列成海,放眼望去,她是唯一站立着的人。“太祝千岁——”呼声浩大如海浪。云月灯最开始成为太祝的时候,并没有经过多么复杂的仪式。是后世的人不断的增加册封典礼的流程,以此彰显太祝的威严。就如同当初云月灯在入住太阴宫时身上穿着的也无非就是一件简朴的白衫——之所以是白衫还是因为那个年代的人类没有办法轻松地提炼出染料,而那时王朝初建百废待兴,即便是身为圣武帝养母的云月灯的也和平民一样,就只是一袭未经漂染的白。而到现在太祝的服饰早已不是简单的白衣,是用丝纨裁成衬里,用西南的锦缎做裙,用东海的素纱织成宽大的外衫,白银提炼出丝线在礼服上绣有九种不同的花纹,无论是站在阳光下还是在月华里,她都绚丽到惊心动魄。一身华裳的阿箬默然接受着众人的朝拜,跪拜与呼喊持续了大约一刻钟有余,而这仅仅只是开始。之后是祭奠云月灯。祭奠完云月灯之后是祭天地、祭山川、祭日月星辰、祭四方神明。再然后是乘坐在肩舆上穿过上洛最繁华热闹的含光街,让万民来瞻仰她的风仪。当然,大部分庶民在人山人海中再怎么拼命去挤,最多也只能看见围绕在她肩舆旁的彩衣侍者而已。她的面容不是等闲人可以见到的。云月灯晚年失明,用白绢束住了干瘪的眼眶,后世的太祝哪怕双目完好无损,为了模仿云月灯也会在眼眶缠上一块白绢。再后来这块白绢渐渐的改成了半透明的银纱,松松的缚在脑后,既能保证太祝可以看见眼前的景象不至于被干扰到视力,也可以让旁人在看向她的时候没办法直接看清楚她的容貌,给人神秘之感,让人敬畏不已。阿箬是不喜欢这样的装束的。再薄的纱也还是会对她的视力造成干扰,她坐在肩舆上,浑身都紧绷着,就是怕会有危险突然从角落里窜出来。她还记得自己在来上洛的路上遭遇了妖族的袭击,而上洛城中尚有数不清的妖埋伏着……天衢阁看似道貌岸然,但说不定,不,是肯定居心叵测,他们也不得不防……然而这一路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人干扰她成为太祝的典礼。她在劳累了一整天之后成为了第二百三十一任太祝。每一任太祝都有尊号,尊号被刻在印章之上,是她此后批阅公文的信物——是的,太祝是需要处理庶务的,早在很多年前,太祝的权力就足以和皇权分庭抗礼了。圣武帝在后人的叙述中是像太阳一样光辉的人物,而辅了圣武帝的云月灯被称作是月亮。月亮在深沉的黑夜之中破开一丝光明,就如同云月灯在七千年前的乱世之中为凡人寻求希望。云月灯死后她居住的宫殿被称为“太阴殿”便是有这一份缘故。之后每任太祝的尊号都与“月”有关。譬如说前一任太祝,也就是那个在三十年前羽衣之乱里被杀死的太祝,她的尊号便是“月长明”。月长明,然而她本人却短寿薄命。真是不吉利。阿箬在听说了这个尊号之后,心里忍不住想。而阿箬作为太祝的尊号是——“月同孤”。这更是一个不吉利的词。从此以后这份不吉就要长伴于她,她不再是阿箬,而是“月同孤大人”。那么,孤独是什么呢?奇怪的是,阿箬在成为“月同孤”之后,居然感受不到孤独了。每日都有很多人围绕在她的身旁,那些人是她的婢女、是京中的官僚、是想要巴结讨好她的人。每一晚太阴宫中都有笙歌宴饮,最初她还很抗拒这样奢靡的生活方式,然而渐渐地,她不由自主的也放弃了抵抗,沉醉在了美酒与佳肴之中。整个上洛都弥漫着纸醉金迷的浮华,她被裹挟在红尘的浪潮之中,如何能够免俗。只是当她醉酒高歌的时候,心底总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你要冷静、冷静,千万别被迷惑住了双眼。可是舞乐响起,那声音渐渐的听不清楚了。有许多容色妖冶的少年被献到了她的身边——是,太祝的确终生不嫁,成为最高巫官的那一刻,便等同于嫁给了神。然而……京中尚且有那么多的贵妇人在成亲之后背着丈夫另觅新欢,她又为何不能追逐春.宵?献上美少年的公卿们告诉她,历代的太祝其实都豢养着大批的娈.童。叫她不要推辞。于是她便真的不曾推辞,安然收下这些美人,成日里与他们载歌载舞。眼下她过得是与过去十九年截然不同的生活,而她,似乎很喜欢这种生活,喜欢到已经差不多忘了她最初是为什么要成为太祝。更忘了……忘了什么呢?她依偎在少年身边,隐约觉得他的眉眼略有些熟悉,像极了过去爱着的人。但她现在不打算理会过去所爱的人了,她端起酒樽,朝着天空的明月敬酒——月同孤?呵。她并不孤独,就算孤独,也不需要看得见摸不着的月亮。**月色在晃晃悠悠的水中散开。天衢阁主坐在自家庭院的池塘边,池塘中映出的是正玩着骰子、拥抱着美人的阿箬。阿箬以为她已经轻松地得到了太祝之位,可以从此高枕无忧,却不知第二重考验正在进行中。天衢阁主从来就不是什么耳根子软好说话的人,给阿箬免去考验让她直接成为太祝,那是骗她的。现在看来,这个傻姑娘真的中计了。她没能战胜内心的贪婪、虚荣,败在了声色之中,被权力和欲.望侵蚀,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帝都中不缺醉生梦死的废物,她居然在这么快的时间里就成了这些废物中的一员。真叫人失望啊。“杀了她吧,她活着,已经没有价值了。”天衢阁主怜悯的长叹一声,转头对自己身边的侍女说道。那侍女在听到他的话之后即刻起身,僵硬的朝着太阴宫方向走去。天衢阁主最后看了一眼池塘,却在这一眼中看到了未曾预料的画面——池塘里映照出阿箬的影子,她在身边所有人都醉倒之后,蓦然拔出了袖中一直藏着的短剑,刺向了美貌少年的喉咙。这一刻她的眼神清醒而又冷酷,之前的沉醉都是装的,她这时才终于露出了凶悍的面目。第134章 你疯了阿箬好像习惯了锦衣华服, 丝绸冰凉如水,轻柔似云。然而她在重重叠叠的丝绸之下,贴身不离的藏着一柄短剑, 剑身尖利坚硬,仿佛能破开世间一切阻碍,刺进人的喉咙之时利落到只是一眨眼,一条人命便就此终结。阿箬默默擦去溅在脸上的血, 沉默地看着那倒在案上连惨叫都没得及发出的美貌少年, 片刻后那美貌少年化作了白骨,风一吹,白骨散落成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