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作者:渲洇      更新:2023-05-14 19:00      字数:5998
  他去的地方是秋蝉宫,并且径直落到了太上皇的跟前。彼时太上皇正在凉亭中与自己对弈,看见他来了欣喜一笑,“你是来陪我的么?真好,我已经有很久不曾见到你了。”天衢阁主一言不发的在她的对面坐下,盯着棋枰许久却并不落子,“紫罗,你的棋艺是我教的,学了许多年也不过就是勉强能在我手底下走二三十子的水平,即便如此你也还是要与我对弈么?”“深宫孤寂。”崇嘉上皇如同小女孩一般笑着,“正因为孤寂无聊,所以只能找些乐子了聊以慰藉。”“输了也不要紧。”“不要紧,我又不是没有输过。”她仰头娇嗔的轻嗤,垂眸,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已经架在了她的脖颈边。天衢阁主坐在一旁饮茶,长剑被他用法力悬浮在崇嘉上皇的颈边,只要他愿意,便可以轻易的斩下她的头颅。“这把剑,是你用来刺伤小皇帝的吧,我现在用它来杀了你,不知你可否服气?”崇嘉上皇沉默了一会,忽然如同撒泼一般大哭大笑了起来,“罢罢罢,你杀了我便是,反正我对你也没多少利用的价值了。你们修道之人讲究冷情冷心,我看你对我根本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怜悯!你要是想杀我你动手便是,何苦来吓我!我这条命本就是你给的,我难道还会还手不成?”天衢阁主讪讪的挪动手指,让剑锋偏离崇嘉上皇的脖子,免得这老泼妇真扑倒剑上结果了自己的性命。天衢阁中多的是如乐长老一般因为洞察世事而孤冷寡情之人,天衢阁主与他们交流简便的很,他们话少而精炼且时时刻刻都保持着理智,哪像崇嘉上皇——这个女人明明出身皇族,明明自幼便是由天衢阁主亲自教导她琴棋书画,然而她偏偏就是一日比一日乖张,有些时候胡搅蛮缠的像是乡下不明事理的农妇。天衢阁主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孩——即便她眼角已有了皱纹,鬓边生出了白发,但在他眼中依然是个孩子,他以看孩子的目光注视着她,而后无奈的投降,“我怎么会杀你呢,只是,你不该从违背我的意愿行事,我将部分天衢阁的弟子交给你来差遣是为了让你辅佐我,而不是让你给我添乱生事。”“阁主是在护着那孩子么?”“紫罗……”“我知道阁主是在护着他。”苍老面容上的娇蛮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崇嘉上皇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还是像个女孩一样皱眉噘嘴,“阁主无非就是想问我,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杀那个小皇帝。好啊,我告诉阁主便是了,我嫉妒他。”她抬手将棋枰推下,棋子叮叮当当散落一地,“阁主昔年狠下心来将我废黜,之后却将这么个无知顽童扶上了帝座,待他尽心尽力就如同当年待我,这让我如何能够不嫉妒?女人的嫉妒心是可怕的。”说到这里她神情略变,“紫罗当然也知道,不该妨碍阁主大事,紫罗愿向阁主道歉,如果阁主不愿原谅我——那大不了我向阁主发誓,今后再不伤害他便是了。”第145章 红裳婢女“她在骗你。”当天衢阁主从秋蝉宫回到自己位于上洛市井的小庭院时, 平日里寡言少语的红裳女婢忽然间开口说话了。只不过她的脸上还是木然空洞的表情,之前天衢阁主离开的时候她在倒酒,现在他回来了, 她也仍是跪坐在酒案边,专注的整理着温酒的器具,刚才那句清冷的陈述好像并非出自于她的口中。天衢阁主盯着自己的婢女瞧了很久,直到她又一次轻启红唇, 以略带讥诮的口吻, 面无表情的说道:“她不是单纯的小女孩,也不是善妒的小女子,她是皇帝, 是流着圣武帝血脉的皇帝。她将自己伪装成刁蛮任性的模样, 是为了能够放松你的警惕。她要做的, 是摧毁你的图谋。”“她摧毁不了的。”天衢阁主在红裳婢女身边坐下,拿起她手中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但她以为她可以。”天衢阁主沉默不言。他既然不曾阻止, 红裳侍女便滔滔不绝的讲了下去,“她与现任小皇帝的关系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别忘了, 那小皇帝是她自己主动挑选的。你当年为她择了夫婿, 让她生下了孩儿,你打算将她的孩子扶持上帝位, 可是她宁肯悄悄掐死那个孩子,也不愿意遂了你的心愿。”“她没有掐死自己的孩子。”天衢阁主打断了红裳女婢的话语, 主动地为崇嘉上皇辩解道:“虎毒不食子,她再狠绝也不至于真的杀死自己的骨肉。她是悄悄的将那个孩子送出宫了,为了防止我知道这件事,她命令心腹逃得越远越好, 最后远到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她的孩儿去了哪里。之后她又命人从南方偏远小国买来了一个容貌略似于她的小男孩,谎称这是她的侄子,可以被立为皇储,这便是咱们如今紫清殿里那位桀骜不驯的小天子。”天衢阁主以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了这惊天的秘密,圣武帝的后裔一手主导,混淆了高贵的皇室血脉。“她想要毁灭然渟皇族。”天衢阁主颇为唏嘘的仰头,注视着夜幕之上的星子。七千年前繁星注视着人世悲欢离合,七千年后星辰浩瀚如昔。七千年来,帝座上的人永远都姓然渟,即便碰上叛乱,有乱臣贼子篡夺了帝座,也从来就没有长久过。然渟一族的后裔就仿佛是上天注定的王者一般,永远都能赢得权力之争的最终胜利,并且永远也不会被邪秽所伤。不,不是“仿佛”,这一族的确就是天定的王。荒神在庇佑着他们,只要神明不灭,人皇的血脉便能世世代代位居万人之上。可是现在帝座上的那个人却换成了与然渟家毫无关联的乡野小子,如无意外他未来将娶妻、生子,他的儿女、孙辈则将继承他的皇位,他们虽有“然渟”之姓,却并不是真正的“然渟”,神佑从这一代开始,将无法发挥效力。“她不是要毁灭然渟皇族。”红裳侍女轻描淡写的说道:“她是要毁灭这个王朝一切立足的基石。”如果有人见过年轻时的崇嘉上皇,如果有人仔细的站在红裳女婢面前仔细的比对她与上皇的眉眼,就会发现这个冶丽妩媚的姑娘,单从相貌上来看简直就是二十年前的太上皇。崇嘉上皇并没有生育过女儿,红裳女婢也与她不存在半点血缘,事实上她只是一只假人,天衢阁主摄取了部分崇嘉上皇的意识,融进了他为崇嘉上皇所画的画像之中,化作了这红裳的婢女。她有着上皇的容貌与同样的思维方式,所以说上皇在想什么,她全部都能猜到,她相当于是这世上另一个然渟紫罗,唯一不同的就是,她缺少了然渟紫罗独立的意志,因此她是百分百忠于天衢阁主的,如同藤蔓依附大树。**阿箬暂时没能从典籍中找出前世的秘密,但她想,她大概已经发现了些许端倪,只是那真相有如隐藏在大雾后的明月,若想见上一面还得等云雾散开的那天。眼下比起前世的事情,更紧要的是皇帝阿梧的性命。阿箬亲眼看着他被太上皇用剑在胸口刺了一记,当时未死,可是若得不到及时的医治他未必能活。天衢阁的长老们只负责将紫清殿团团围住,却没听说有谁担心小皇帝会死,主动走进殿内为他疗伤。阿箬试着想要进紫清殿,结果自然是失败了,天衢阁的结界挡在了紫清殿外,银发聆璇都毫无办法。群妖们聚集在一起,说他们合力去破解结界,或许能够成功——前提是天衢阁主不出来阻挠他们。“他的法力很强么?”阿箬好奇的问过。得到的答案是,“深不可测。”她虽然曾与幻境中用驱神舞打败过天衢阁主一次,但幻境中那个虚假的天衢阁主,据说实力还不及原身的一半。所以阿箬最终还是站在了天衢阁的门前——群妖们说,他们会在暗中施法,伺机毁掉紫清殿外的结界,阿箬要做的,就是来到天衢阁,找机会吸引住天衢阁主的注意力。天衢阁是宗派之名,也是上洛城南一座庞大阁楼的名字。这座阁楼高九丈,通体漆成朱色,金粉涂描诸天星辰于阁楼壁上。阁楼四周常年有云雾缭绕,上洛百姓无人敢轻易靠近这一带,公卿贵胄的车马飞驰到了附近,也得小心翼翼的绕道。天衢阁主不主在这座九丈高阁之内,但是天衢阁有不少的弟子身在其中。除了这座高阁,上洛城中还分布有不少天衢阁修建的阁楼,按照二十八星宿在天上的次序排列,分别住着不同的长老,这座最大不以二十八星宿命名,而是被称之为“天极”。妖精们告诉阿箬,天极阁与二十八星宿阁不同,没有长老坐镇,是为天衢阁主准备的居所,然而天衢阁主喜欢隐居于闹市,因此空置下来的天极阁反倒是最容易被攻克的。当然,这也并不是说要让阿箬去攻打天极阁,她的作用是在天极阁内制造混乱。她以太祝的身份进入天极阁,由于她现在怎么说也是朝中高官,天衢阁的弟子倒也是对她毕恭毕敬,将她迎入殿内奉茶,问他因何事而造访。阿箬回答说:“我近来朝受妖邪侵扰,很是恐惧,故来贵地,求助于阁主大人。”前来迎接阿箬的弟子回答:“我家阁主并不在天极阁中。不过太祝若是有危难,可以去找各长老求助,长老们必然愿为太祝解难。”阿箬摇头,“不成不成,那追杀我的妖精法力高强,我怕你们长老不是他们的对手。”弟子讪笑,“长老们各有神通,区区小妖不难对付,倒是阁主潜心修炼,我等也难以见他老人家一面。”然而阿箬就好像是听不懂他们的委婉之词似的,一味胡搅蛮缠,一边絮絮叨叨的同这弟子说起自己被妖物威胁,有多恐慌多害怕,一边就好像是被吓坏了似的,不住往天衢阁内闯,闹着要见天衢阁主。弟子们解释说天衢阁主隐居于自家庭院,平日里甚少会来此地,阿箬便撒泼让这些弟子们去请阁主过来,全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反复强调有妖精追踪自己,她要是离开了天极阁必然会惨遭不测。她是太祝,不是上洛的寻常百姓,又有白玉珠庇护,有望春汐护卫,弟子们就算有心对她动粗,也一时间奈何不了她,只能任由她一层层的攀上高楼,最终抵达了天极阁的最高处。天极阁的最高层在阿箬面前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景象,踏入这一层便有如踏入虚空之中,不见天、不见地,四周都是黑茫茫的一片——倒与罹都的魔巢颇为相似。在黑暗中央是一座类似于球体的仪器,妖精们告诉阿箬,这是天衢阁的至宝,叫“天算”,是用来卜测未来的法宝,虽然比不上曈的眼睛,但也能前后推算八百年。天衢阁中据说只有天衢阁主能够使用这法器,这是天衢阁的镇派之宝。阿箬今日来这里的目的……是炸了它。毁掉天算,天衢阁主自然会被惊动赶过来,天衢阁主赶过来,埋伏在紫清殿附近的妖就有机会破坏结界,营救阿梧。这是一项危险的任务,天极阁的弟子虽然实力平平——狐妖是这么评价他们的,但毕竟都是有修为的修道之人,阿箬要在他们中间搞破坏还要全身而退,是有难度的。但为了阿梧,她必需一试。轻触耳上明珠,又与望春汐对视了一眼,阿箬捏紧了袖中的符咒打算出手,就在这时,伴随着一声叹息,一名白衣的女子翩然落在了阿箬的面前。这是乐长老,阿箬见过她,在太阴宫的门前,也在乐和的回忆之中。“太祝大人,收起你袖中的东西吧,你要做什么我都清楚。”阿箬无奈松手,天衢阁难对付的一点就在于他们可以预知未来。再详细的谋划到了他们的面前也是白搭,因为他们什么都猜到了。第146章 重回罹都“乐长老。”阿箬被戳穿了计划也并不惊慌, “好久不见长老了,别来无恙否?”乐长老挡在“天算”前,垂目对阿箬说:“这是我天衢阁的至宝, 关系着万千黎民的将来,不容你放肆。”“长老早就算准了我会来这?”“我天衢阁门人,最擅长的便是测算推演。”“那么——”阿箬忽然问:“你儿子的时候,你算出来了吗?”乐长老怔住, 久久不言。“浮柔掌门乐和是你的亲生骨肉对吧, 他在不久前死了,他死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你有什么想问的吗?问问……他死得安详吗?他死前有没有提起你?还是说, 这些都不用我来告诉你, 你早已提前从命运的洪流中看到了这一切?”乐长老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千百年来她一直是这样,一块难以被融化的坚冰,“这是我儿的命数。”“这么说你早就料到了。”阿箬冷笑, “你知道你的儿子会死,可你从未想过要拯救他, 甚至在他死之前, 你都不愿去看他最后一眼。”乐长老抿紧嘴唇,谁也不知道这时候她在想些什么, 她只是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一般矗立在原地,许久之后才说:“世间万物, 皆有其命数。明月有阴晴圆缺,你望月兴叹却无可奈何;春花转瞬绚丽,你为落红而哀叹也于事无补。”她像是在为自己的冷血而辩解,又仿佛只是在麻木的重复着自己一贯坚守的信念, “……众生如水中漂萍,沉浮有命,聚散随天。”“若是你算出了天命将使你万劫不复,你也要坦然接受么?”乐长老蹙眉,神情微微一动。她听出了阿箬方才这句话中别样的含义。她紧急掐算,然而当她算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阿箬耳垂上的白玉珠不知何时消失了。方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本人身上,倒没有谁在意她耳边的那一点微光。银发聆璇出现在了乐长老的身后,悬浮于空,足尖轻点在“天算”之上。“别动,小心我直接踏碎了你宗门至宝。”银发聆璇用戏谑的语气“好心”的劝道:“天衢门人最擅推演测算,这话是你自己说的,那么就请你算一算,你在面对着我的时候有几分胜算吧。”乐长老怒而不敢言。方才她口口声声说,人要顺天命行事,天命告诉她,她绝不会是聆璇的对手,哪怕仅是只拥有部分聆璇灵力的白玉眼,她也难以匹敌,现在她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放弃一切抵抗,因为抵抗了也不会有任何用处。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之下,天衢阁门人就算是能预知未来又如何?就算是能洞察阿箬那一方全部的计划那又如何?命中注定该败,就迟早会败。**天极阁内的争端,此刻正清清楚楚的显现在上洛市井中的某座小庭院内的池塘中。天衢阁主坐在拱桥上,桥下池塘倒映的不是他自己的影子,而是阿箬和乐长老对峙的身影。天衢阁主悠然的看着她们之间的争斗,时不时还会笑笑,为她们偶尔精彩的发言。直到看见银发聆璇出手,他也没有半点焦急的意思。池塘倒影中,双方之间的战斗一触即发。信奉“天命不可违”的乐长老及天衢阁弟子,在宗门至宝将要被毁的情况下选择了同银发聆璇抗争。“大约是不甘心吧,明知道不可能胜,却也还是要奋力一搏。”天衢阁主扭头对身旁的红裳婢女感慨道:“我这些弟子,平日里非要效仿我,一个个装出一副清心寡欲、不争不抢的姿态,实际上却……”说着他又笑了起来,“不过这样也好,人总要有七情六欲贪嗔痴恨才像人。”“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饮酒么?”他突然间向侍女问道。仅仅只是偶人的红裳女婢木然的看着他,别说回答,能否理解他的问题都不一定。天衢阁主不以为意,温柔的摸了摸她漆黑如锻的长发,“因为只有酒醉,我方能体会到爱恨情仇。我活了太久太久,心早就已经死了。众生是奔流的溪水或江河,独我,乃是一口干涸的井。你见过聆璇么?对了,你没见过,我是见过他的,那家伙比我的情况还要糟糕,他甚至都体会不到酒醉的感受。千万年来他一直在追寻着能让自己拥有一颗‘心’的方法——越是缺少什么,便越是想要得到什么。”他像是喝多了,胡言乱语的说着颠三倒四的话,对天极阁内的争斗置若罔闻。说着说着他笑了起来,一扬手将樽中酒液悉数洒入了池塘之中。水面上起了大片涟漪,而与此同时,天极阁也忽然震动了起来。天衢阁主无需亲临天极阁,他的法力可以穿过空间的阻碍,直接影响到天极阁内的众人。“聆璇,放下‘天算’。”天衢阁主的声音响在了众人的耳边,“不放开‘天算’,你终有一日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