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雨上5(唯一的上辈子的这辈子...)
作者:伊人睽睽      更新:2023-05-15 14:42      字数:5838
  为了躲避风若, 晏倾和徐清圆又出城了。这一次下了雪,二人夜宿一家民舍。庆幸的是,这一次不是竹床。晏倾最近睡眠似乎好了一些, 不像往日那样浅眠或无眠。他不知这是“浮生尽”短期的强烈药效带来的改变,还是回光返照的不祥之运。也许是身体健康的假象,可以让他做很多没想过的事;也许是他做出了最后的选择,可以陪徐清圆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他始终觉得自己对妻子太坏, 嫁给他, 她受尽委屈……他无力扭转她的心意,也不想惹她伤心,只要千方百计地补偿她。晏倾半夜中无意识的翻身, 摸到身畔空凉的床褥。他一激灵醒来, 见徐清圆果真不睡在自己怀中。他微微怔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手。他曾经十分习惯一人独枕,新婚后床上多了一个女郎,那女郎还总是钻进他被褥中, 要他抱要他亲。他起初别扭, 夜半时竟然被怀中多出来的浅暖呼吸而折腾得辗转反侧,百般不适。后来, 他渐渐习惯了……当他独自在床上醒来, 他是否又要去习惯没有徐清圆的日子?晏倾沉默片刻后,打散了自己这些不着痕迹的念头。他定定神,披衣起身,轻唤她名字:“露珠妹妹?”晏倾没有在屋中找到徐清圆,他推开木门, 与屈膝坐在外面、抱着一个小木牌的女郎四目相对。徐清圆靠坐在屋墙前,一手拿着一个木牌, 另一手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雪花在黑乎乎的廊外夜间飞扬,细白的雪色照着她的脸。她清盈貌美不必多说,此时不过堪堪用唯一斗篷裹住身子,长发微梳,散在脸侧,钻入斗篷间,煞然可爱。而她圆睁着杏眼,仰脸吃惊地看那披着宽松外衫的秀致郎君,红色斗篷与飞雪交相辉映。徐清圆结巴:“你、你怎么起来了?你夜里睡不着吗?不应该呀……我见你这几晚都睡得不错。”她目中很快浮起一层浅淡的忧郁,想问他身体。晏倾没有让她问出口,温温和和:“只是半夜起夜罢了。你怎么不睡?手中的匕首,哪来的?”徐清圆眨眨眼:“从你身上偷来的。”她把“偷”字念得理直气壮、字正腔圆,让晏倾都愣了一愣。看这娴静温婉的女郎对他微笑:“萧郎身上好多奇怪的机关暗器,刀和匕首都有。”晏倾:“职务所需罢了……你却是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还坐在雪里……莫非想要明日生病?”徐清圆歪脸,嗔他一眼,笑盈盈:“我穿戴好了才出来的……我自然有我的道理!”晏倾目光在她面上一阵逡巡,最后落在她手上的木牌上。他隐约看到木牌上有字,似乎是她拿着那匕首一笔一划刻上去的。晏倾想要看清,徐清圆察觉她的目光,立刻把木牌往身后一藏,不给他看。晏倾怔一下:“连我都不能看吗?”徐清圆抿抿唇,微犹豫:“不是不能看……而是不太吉利,也不太应该给你看到。哎,我这样说吧,哥哥,做你妻子,我很开怀。我觉得我很喜欢萧羡。”徐清圆俏皮眨眼:“怎么?做晏倾的时候说不出喜欢我,做萧羡的时候也说不出喜欢我吗?你的压力就那么大呀?”——做晏倾的时候,百病缠身,他真的不能轻易许她什么。但是做萧羡的时候,扮演一个已经消失、不存在的人的时候……晏倾眼睛湛然,温如山水,宁静安和:“萧羡是喜欢你。”徐清圆愣了一愣,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徐清圆心中前浪万淘翻滚,怔怔看着他。晏倾弯眸:“嗯,这是什么反应?这么意外?”徐清圆问:“萧郎是不是什么都会陪我做?”徐清圆:“你做不到的事情你也做吗?”晏倾想了想,诚实说:“这世上应该少有我做不到的事……除了生孩子。”她向他伸手,示意他过来:“我看夜雪纷然,大如斗,比起长安的雪要壮观许多。我想赏雪,怕吵醒你,就出来了。”晏倾向她走来,探身要握住她的手,被徐清圆在手背上打了一下。她嗔怒:“你披上斗篷再出来!你穿这么薄,会生病的。”其实他现在任何病都不会生,但她坚持如此,晏倾便笑着应好。他要进屋前,侧肩问她:“既然想赏雪的话,为什么不与我一同踏雪寻梅呢?”晏倾:“嗯,你有什么顾虑吗?”徐清圆低头看自己的木牌:“……我与你说实话吧,这是我想送给萧郎的礼物,是我给他刻的墓志铭。虽然他只活了十五岁,那样年轻就不在了,但我很喜欢他,越来越怜惜他。“你说你想他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地离开,不想留名不想留痕。但你也说过,徐清圆是你这一生唯一没出过错的答案……他是不是想要徐清圆送他的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礼物呢?”晏倾望她,目中光如夜火般,熠熠燃烧。他有千言万语想说,他手搭在木门上青筋起伏,他拼命克制着,才温和地回答:“想要的。”他闭一下眼,睁开后情绪平稳了许多:“不过踏雪寻梅也想要。”徐清圆笑吟吟:“萧郎好贪心。”晏倾弯眸:“他是很贪心。”徐清圆得寸进尺:“但我很喜欢他表达自己的喜好,他平时都没有喜好,全是依着我,这很不好,希望他多多改正。”晏倾笑起来。他最近常常笑。做晏倾时,他的笑更多是礼数,周到,为身边人的心情着想,那笑意很少到眼,到心。做此时这样健康的萧羡时,他经常笑,笑意浅浅,温润如风,却发自内心。没有人需要他演什么,他笑只会是因为徐清圆让他自在。徐清圆跟着他的清浅笑容而眉目弯起时,听到晏倾低语:“你若再这样看着我,那我们就没法踏雪寻梅了。”徐清圆:“为何?你不会又要催促我睡觉吧?”晏倾:“是要催促你睡觉,却不是你此时脑中以为的‘睡觉’。”徐清圆:“什么?”晏倾:“与卿同眠。”徐清圆呆了一呆,对上他目中带着浅浅欲意的笑,她脸骤红,往后挪一步。她面红,侧过脸朝着廊外的雪,抿唇偷偷笑一下:“……你快去换衣裳吧!”晏倾笑着进门。待他穿戴好出来,徐清圆袅袅迎上去。她仰脸看他,目光盈盈。晏倾停顿一下,俯身要抱她,她摇头:“是亲一亲的意思。”晏倾忍笑,低头轻轻在她唇上点了一下。她朱唇被亲得水润娇妍,他别过头不看,手替她整理系带,抱怨一句:“我有些弄不懂,你何时是要抱,何时是要亲。”徐清圆仰着头为他整理衣襟,目光纯然:“那你就多学学啊。”话题至此,二人不再多聊。夜半三更,遍地雪白,夫妻二人留了一封信于民舍,相携去寻梅。雪大如鹅毛,纷纷乱乱,托着二人背影,雪地上留下两线脚印,再被雪重新覆盖。梅花在哪里,其实不重要。--次日归来补眠,雪已停。夜里他们与借住的民舍一家用膳,徐清圆大显身手,做了一顿古书上记载的乳酪。她用豆粉掺和,乳花簇起如雪,用铜锅煮,换出雪汁玉液,看起来真是天下至味。这道至味入了人口。只有晏倾面不改色地吃下去,还夸了一句:“不错。”民家夫妻见晏倾无恙,又看乳酪好看无比,跟着尝试,却双双食不下咽,努力吞下。那男子委婉说道:“徐女郎这样好看,大约是不适合进灶房,萧郎君应该置几个仆从,为你二人做饭。”徐清圆脸红。她辩道:“我与兰时一起烹饪,并没有那么糟。这道菜不好吃,也许是因为、因为……”她睫毛上水雾连连,绞尽脑汁,晏倾替她说下去:“因为书上就是那样写的。”徐清圆对他感激一笑。民家女子质疑:“看来你们书上记的东西,不全是对的。”男子道:“有句古话,什么书什么不信来着……”徐清圆:“尽信书不如无书。”男子:“就是这样!”妻子:“哎,我重新给大家做一顿吧,你们想吃什么?”丈夫赶妻子去下厨,自己饶有趣味地凑到晏倾和徐清圆身边:“两位再讲讲你们为什么私奔……你们故事讲得很有趣啊。”晏倾笑一声。徐清圆没想到有人喜欢听自己讲故事,便硬着头皮,把故事再编一遍——“我跟我爹在云州乡下种地为生,他受了伤,被我爹捡到。我日日帮我爹照顾他,但我们生了情,我爹却不同意。隔壁乡镇上有个大门户的人家姓韦,我爹要将我卖过去有个好价钱。“我就和他一起跑出来,打算等什么时候我爹气消了,我们再回去……”晏倾:“不错。”民舍里的人听故事听得兴致盎然,徐清圆文采斐然,故事跌宕起伏讲得有趣,听客一时间以为晏倾那句“不错”是承认徐清圆没说谎。但是讲故事的徐清圆心中一颤,微微抬眸,望向晏倾。她见他侧头看着天外的雪,火炭映着他清薄的面容和身形。她忽然有一种明确的感应,他的“不错”不是在夸她故事讲的好,他是在说,故事里的人生,正是他真正向往的人生。也许怎样的颠沛流离都不值得宽容的谅解。也许万众瞩目的荣光不如闲云野鹤的自在。--夜里要去睡了,徐清圆临睡前对晏倾说:“谢谢你帮我圆了乳酪的话,只有你夸赞我。”晏倾笑一笑,回头:“书上就是那样记载的,你一板一眼按照书上记载来做,旁人不知道,难道我也不知道吗?所以那也不是夸赞,只是实话实话罢了。”徐清圆目光闪烁:“若是我没有完全按照书上的来,我自己小小发挥了一下……”晏倾怔一下,微笑:“那便说明我夫人真是个天才,从来没做过的饭,也足以自学成才。假以时日,为夫都不敢想自己运气多好了。”徐清圆笑得面颊绯红。她扑入他怀中,留恋不已地抱着他脖颈。她在他身上又亲又闹,弄得二人呼吸凌乱,弄得他眼眸湿润面容微热,他也只是浅浅搂着她,纵容地任由她撒娇玩闹。徐清圆:“你对我太好了……你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我真的要被你养坏了。”晏倾:“你口上说得挣扎,却依偎着我不放。言行不一呀徐女郎。”徐清圆瞪他,娇滴滴:“讨厌!”晏倾低笑。徐清圆:“郎君,你真的不难受吗?”床榻上,她趴跪在他身上,与他闹出了一身汗,亲一会儿,说一会儿话。两人说谜语,对对子,行令子……各自玩了一派,身上的外衫已经丢开,中衣也被闹得敞开。肌肤如玉,玉上盈雪。炭火荜拨,室内暖如燥夏。有点儿学坏了的徐清圆趴在晏倾身上娇俏地玩着他,她脚趾蹭着他腿轻轻勾一勾,在他微颤时,又如猫儿般钻入他怀里,非但不跑开,还要与他贴得更近。她对他使坏,越来越放纵。大家闺秀的气度和温婉,她是越来越不要了。晏倾笑一笑,诚实道:“自然难受。”徐清圆心如鼓擂,她原本胆怯,但是最近和晏倾夫妻生活亲昵了很多,她渐渐在他面前不那么顾及形象。她贴着他耳嘟囔:“你若求我一句,我便让你为所欲为。”晏倾饶有兴致:“怎么个为所欲为?为夫不会呀。”徐清圆便斥责地瞪着他。她结巴:“人家别的郎君都会的呀。”晏倾眨眨眼。他这样高洁秀致,情至深处也不失去理智,处处以她为先,徐清圆也确实想不到这样清雅高贵的晏倾,在私下里研究闺房情趣……她半晌无奈:“我也不会……没关系,我们有书。”她窸窸窣窣、偷偷摸摸,在晏倾诧异的目光下,她从木床褥子下翻出一本破破旧旧的画册。这书一看便不是爱书人会有的书,但这是年轻小夫妻一定会看的书。她曲腿坐在床上,露出一截小腿,乌黑长发低绕。她翻出书,向晏倾展示一下,晃了晃。晏倾没有看清,只看到一页页翻过来,尽是小人画。他一下子想到了他曾经看过的一本……徐清圆小声问他:“如何?你看不看?”晏倾尴尬半晌,慢吞吞问:“露珠儿,你是去偷的书吗?”徐清圆瞪他一眼:“我才没有。我除了偷你的东西,怎会偷别人的东西?你将我当作什么?”晏倾正要舒口气,她就一本正经道:“我是问人家民舍的女府主,我说我与我夫君私奔成婚,我们不懂这档子事,姐姐有没有能教我的。”晏倾:“……”徐清圆:“如何?”晏倾倒下以袖盖脸,他喘笑一声:“你还让不让我做人了?你是故意的吧?”徐清圆笑吟吟,来拉他:“你别不做人啊,我没有不让你做人啊,你怎么这就不行了?”晏倾:“露珠妹妹……”徐清圆在他闭上的眼睛亲了一下。他睫毛颤抖,睁开眼,她吐气如兰:“好啦,我骗你的了。我才没有问人家女府主,是这个床全,四处翻找翻见的。“这样哥哥是不是就不觉得丢脸了?哥哥要与我一起看一看吗?”晏倾瞪她半天,终是没忍住,伸手掐了掐她嫩白的腮帮。她支支吾吾叫着说疼,眼波如水波光粼粼,晏倾却不再信她了,啐她一口:“你是真喜欢折腾我,对不对?”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徐清圆:“自然,你是我夫君啊。”她补充:“唯一的。上辈子的,这辈子的,下辈子的。”晏倾目光微闪。徐清圆问:“你为何不应?你不愿意吗?”晏倾:“总与我在一起,不觉得累吗?”徐清圆:“若是觉得累,早就不与你在一起了。”晏倾:“那是,我们露珠儿行情多好。”徐清圆谦虚:“清雨哥哥也不差。”二人说着一同笑起来,夜已深了,便熄灭烛火。--徐清圆二人漫无目的的流浪日子过得不错,甘州城中的韦浮,终于收到了朝廷中枢的旨意。是陛下直接下的旨。来年女科不取,仍会继续,让韦浮带着徐清圆回朝。世上将无晏倾。太子羡……只要太子羡不威胁朝廷,皇帝不愿追究。韦浮长长舒口气,他揉着额头,悬于头上的刀消失了。于情于理,他都不想对晏倾出手。晏倾……太子羡……韦浮怔忡地看着灯火许久,外面有人敲门,林雨若声音在外:“这么晚了,郎君仍不睡吗?”韦浮沉默一会儿,让她进来。她妙盈盈如昔日,但二人之间,确实有些东西改变了。林雨若送了夜宵给他,一路低垂着头。她临走前,终于回头看他,问:“你找乔叔要的真相,乔叔已经告诉你了,是么?”韦浮顿一下,没说谎,颔首。林雨若目如星落。她低垂着脸,烛火泠泠照耀。这些日子,自醒来后,她隐约明白了什么。她轻声问:“那个来过甘州、与你娘吵过架的人,是谁?”韦浮静静看着她。她微微抬起眼。他微笑:“是你爹。”林雨若眼中有短暂空白,但这个答案其实没有出乎她意料。韦浮的态度变化,早已告诉了她这个答案。她向他屈膝,谢他没有骗她。门关上了。韦浮低下头半晌,不再想林雨若。他并不在意林雨若会做什么,林雨若任何行动,都改变不了他的计划。而今,朝廷圣旨已到,他终于可以去接回徐清圆,一同回长安了。他与晏倾有约,与太子羡有约。他帮晏倾一次,晏倾也会帮他一次。希望他的选择没有错。--徐清圆终于刻好了她的木牌。她请求和晏倾再上一次那无名山,将她的木牌埋入碑下,伴随那只活了十五岁的少年长眠。雪停后,二人拄着拐杖上山,徐清圆一路诉说她如何想让墓志铭陪着曾经的在火中救过她的少年。晏倾再次确认:“真的不直接交给我吗?”徐清圆摇头,责怪他:“你是一个活得好端端的人,你要与我一起长命百岁,你要这样的东西做什么?”晏倾:“那我何时能看到?”徐清圆:“等我们一起牵着手进坟墓的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