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作者:扶桑知我      更新:2023-05-16 12:12      字数:4466
  沈容玉打开了这本游记,他一眼就注意到了游记里被折起的那一页,折起的那页上,似乎是因为装订的时候出现了错误,一整页的插图是倒过来的,在倒着的那页上,沈容玉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字迹。“飞鸟有鳞片,游鱼有翅膀。”“琢琢说好了,要和我一起去海边。”沈容玉攥着这页纸,又回过头,看向站在门口处正在收伞的季青琢。他看着她,用自己的眼神锁定她,似乎怕她从自己的眼里消失。沈容玉大步走了上去,他抱着她,问了她一个问题:“琢琢,你是真的吗?”记忆上涌,沈容玉的思绪落在他的母亲在将这本游记收走的时候说的话。“沈容玉,你是不是疯了?这冷宫里没有宫人,就算有,也不会有一个叫琢琢的。”“你当初就应该死了好,现在这般疯癫的模样,就像市井里的疯子。”“没有琢琢这个人,从始至终,就没有。”曾经的皇后还保有威仪,她用命令式的语气,对沈容玉如此说着。琢琢,是从哪里来的?沈容玉也觉得自己疯了,或许她只是他的幻想而已,他那般卑微渺小,又怎会有人能注意到他呢?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见琢琢的那一晚。沈容玉从降生起就在冷宫,前皇后因在高塔上的那一跃,虽未伤及性命,但她与宫外另一位男子的行径暴露,不仅是前皇后的地位尽失,就连沈容玉的存在也被质疑。容玉,本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寄托了父母对他的期待,但他自己的认知是没有错的,他的存在就是错误,前皇后母族势力庞大,自成婚之后,帝后相敬如宾但貌合神离,东山皇族的皇帝花了数年时光慢慢蚕食皇后母族的势力,当他可以完全掌控皇后母族一脉之后,便是兔死狗烹的结局。前皇后是一个很浪漫的人,从小便是世家大小姐,又生得美,是云泽域的第一美人,沈容玉的俊美皮囊,大部分来自于她的遗传。前皇后不谙政治,又与自己不爱的人成婚,有了子嗣便不愿他降生,如此行为,成为压死她母族的最后一根稻草,最后被贬至冷宫,一生磋磨于此。沈容玉见到人世间第一缕光的时候,便是面对着这样的世界,小小的一处院子,圈柱他的活动范围,他一生都要被囿困于此处。前皇后从未来看过他,也没有宫人愿意与他说话,他自有意识起,就是孤独的一个人。他过得很苦很苦,以至于很早便没什么活下去的希望,在九岁生日那天,正是夏日,萤火点点,他穿着破旧的衣裳,坐在院子里看萤火虫。沈容玉不知该做什么,他每日的生活都如此无趣绝望,他扑着那萤火虫而去,穿过草丛,竟然来到小院之外,这冷宫的院墙太破了,以至于坍塌的墙被茂盛的草木掩盖也无人来修缮。宫里似乎有什么大事,所以没有守卫的宫人,没有人将他拦下。沈容玉顺利走了出来,第一次离开这小院的他也不知如何回去,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他只能跟着路上轻盈舞动的萤火虫走,走着走着,离开了冷宫的昏暗之处,逐渐走向宫里灯火通明的地方。说来也巧,今日宫中的大事,是东山皇族的皇帝要为了新皇后诞下的公主庆祝五岁生辰,不同年的同一日,先后有流动着相同血脉的两个人来到这个世间,但是,一个被簇拥在金碧辉煌的殿堂里,一个迷失在荒草萤火中。沈容玉不知该往何处走,只在慌张无措间,闯进了这大殿附近,从黑暗的回廊往前走,萤火虫消失了,因为眼前的灯火比这发着光的虫子更亮。他看到了自己未曾见过的风景,明亮的宫殿之内,有无数宫人与大臣簇拥着中央的那三人,是东山皇族的皇帝——他的父亲,还有新皇后,与他们刚刚五岁的女儿。沈容玉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那时候是极为狼狈的,他的脸上尽是脏污,钻过草丛的时候,锋利的叶片边缘将他的面颊划开,他穿的衣服也是破旧的,就像一个小乞丐。殿内的小公主从未见过他这样可怕的人,见到他第一眼就哭了出来,皇帝没认出他来,只命人将他拖下去处决,但有知晓他身份的宫人对皇帝耳语几句,最终,这位自诩仁慈的皇帝,仅仅是按照冲撞了贵人的规矩,给他赐五十大板。这五十棍敲下去,人就算不死,也残了,但东山皇族皇帝并不在意,他从未承认过沈容玉的存在,用如此顺理成章的方式让他死去,也算遂了他的心愿——在他眼中,沈容玉是血脉不明的孽种。他吩咐下命令之后,便回过头去逗弄新皇后怀里的小公主了,她生得玉雪可爱,方才被沈容玉吓出的眼泪也被宫人细细擦净了,她指着沈容玉,用稚嫩的声音说:“五十……”这五十棍的惩罚,自然是落了下来,没有人给他求情,也没有人给他挡,甚至于,在将他拖回冷宫的时候,宫人只是把他丢在了院门口。他若想休息养伤,就要自己爬回床上去,这样重的伤势,就算躺数月,他也不一定能好。然而,他又做错了什么呢,只不过,追逐着萤火而走。沈容玉全身都是剧痛的,他觉得自己的骨头折了,这辈子都要动不了,他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站不起来的他,只能勉强朝院子里爬去,但是……沈容玉不是傻子,方才在听宫人说话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下令给他惩罚的是他的父亲……原来他也是有亲人的。沈容玉不理解,但他,只是有些累了。他没爬回房间去休息养伤,去赌自己能活下来的一丝可能性,这院里有一口井,很深,他想,如果他落了下去,可能再也爬不上来了。红尘滚烫如炼狱,他才来了九年,就不想再停留了,一瞬的痛苦,比漫长的折磨要来得更加果断。所有人都不希望他活着,那他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吗?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是不足以撑下这一切的。此时,正是夏夜,井里水被风吹动,荡出淡淡的涟漪,井水清澈冰冷,倒映着天上月,像一面镜子。沈容玉看着井中月,月色皎洁,但透着彻骨的寒冷,已是后半夜了,夏夜的萤火也不知躲到了何处,在破旧的、快要死去的院子里,只剩下轻轻荡漾着的井水有着一丝鲜活气息。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将自己挪到了井边,他上半身探出,眼睛里看着的,还是水面映出的月亮。这月亮并不是圆满的,有些瘦,但很美丽,沈容玉清楚地知道,水面上映出的月亮是假的。他伸出手,拨动水面,波纹荡开,月亮也扭曲。这是这小小天地里最美的地方了,但是……他现在要用自己的尸体破坏这一隅美丽角落。沈容玉趴在井边,大口喘了口气,他没有继续行动的原因是他没有力气了,现在他重新积蓄起了力量,只勉强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让自己半个身子都探到井口里。这是很深很深的绝望,他连生的意志都要丧失。在即将落下的前一刻,他伸出手去,再次碰了碰水里的月亮。美好事物如水月镜花,若伸手触碰,必要扭曲碎裂。但这一次,沈容玉确信自己碰到了什么东西,他的手伸进水里,触碰到了水底,将水底尘封已久的一面小镜子拿了起来。在镜子里,有一双眼,如月色般皎洁清澈,像是山林里懵懂的小兽,她的眼里盈着泪光,映着月光。在最深的绝望里,在临死前的一刻。他伸手,试图触碰水里的月亮。于是,他捞上了月亮。第126章 126%在那个夏夜, 沈容玉捞上了井中月,他遇见了季青琢。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沈容玉都以为自己是疯了, 不然……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出现在一面镜子里呢?也许,镜子里只有他自己,所谓季青琢,不过是他幻想出的一个人。但是……但是……沈容玉太贪恋这种美好了, 以至于他愿意沉溺在其中,相信季青琢的存在。那一晚, 他趴在井边,半个身子探了出去, 所以他没有露出自己血迹斑斑的身体, 只是对季青琢露出了自己脏兮兮的脸颊和被草叶划破的伤口。他听见镜子里的季青琢说:“晚安。”其实, 在季青琢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她还没看到他, 她只是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因为如果不是对自己说话, 那么她就没人可以对话了,说话的能力会退化。季青琢蜷缩在角落的床里,她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裙子,在金属房间的四角都布置了摄像头, 只有这个角落是摄像头照射的死角, 她躲在这里, 对着小镜子里的镜子说话。她想睡了, 于是对镜子里的自己说:“晚安。”下一瞬间, 沈容玉出现在镜子里, 他那时候看起来很丑很狼狈, 虽然九岁的他生着一副好皮囊,但痛苦的年岁会磋磨一个人的光彩。季青琢在看到沈容玉的那一瞬间,愣住了,她盯着他,竟然主动开口了:“疼吗?”她对沈容玉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在关心她,她的眼眸亮晶晶的,仿佛盈着井中的波光,她的出现就像妖魅精怪,但她又纯洁得没有一丝邪气。沈容玉对着镜子扯起一个难看的笑容,他想,果然是假的,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会关心他。他注意到了季青琢面上的伤痕,她的额头似乎被什么磕了一下,有一片青紫,垂下的细软发丝遮住了它。“你不疼吗?”沈容玉问她,他尝试着与她搭话。季青琢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这是下午逃跑的时候磕的,她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她摇了摇头。就这样,两人陷入漫长的寂静中,季青琢不太会说话,沈容玉亦是阴沉寡言的人。沈容玉观察着镜子里的季青琢,从他的这个视角看去,只能看见她的背抵着冰冷的金属墙面,她与他应当是相似的年纪,但身量比他瘦弱很多,骨骼嶙峋,但一张脸却美得惊心动魄,尤其是她的眼睛,如水般温润纯净,但总是有些无神。她看起来很笨,就是那种,不愿意思考的笨。由于之前的经历,所以沈容玉很警惕,他想要知道季青琢的身份。他勉强从井边挪开,现在他的注意力被镜子里的季青琢吸引走了,暂时忘记了自己要死这件事。沈容玉靠在长满青苔的井边,青苔里挤出的污水将他的衣裳和伤口浸透,但他没有空去顾及这件事。他忍着疼,没有让镜子照到自己身上的伤口,扯着沙哑的嗓音问季青琢:“你叫什么名字。”“我是十七——”季青琢看着他,险些将自己的代号脱口而出,但是……这只是一个编号而已,她没有名字。季青琢想,她不想用这个编号去当做自己的名字,因为镜子里的人,好像不是这个实验基地的人。但是,她的想象力贫瘠,她只能通过已知的事物推测出既定的事实,而无法创造出一个什么新的东西来。季青琢胡乱说了三个音调,并没有字,只有音,她想,这就是她结识镜子里的这个人用的名字了。她说:“我叫ji qing zhuo。”沈容玉感觉到了夏夜里吹来的暖风,将他因为疼痛而流下的汗水吹干,他问:“现在是夏季,你这个ji,是季节的季吗?”季青琢能看到镜子里露出的一点点天空,是墨蓝色的,很美,这就是夏季的天空吗?很好看的一个字,于是她呆呆地点了点头。沈容玉的目光落向草丛枝头刚长出的新芽,是稚嫩的青色,就像镜子里的她一眼,孱弱又可爱。于是他又问:“qing,是青色的青吗?”季青琢这一回没有马上点头,她很认真地对沈容玉说:“我知道青色,但是,它具体是什么样的颜色,我不知道,你可以给我看看吗?”沈容玉看着她没什么表情的面颊,似乎,不知道颜色是什么样的,对她而言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原来,还有人比他能见到的东西更少。保护欲这种东西,总是倾斜向比自己更弱小的人。沈容玉毕生,贫瘠得可怜的一点保护欲,全部给了季青琢,那小小的一点感情,就像枝头抽出的新芽,缓慢生长。他艰难地抬手,将草丛里的纸条粗暴地拽过来,待那青嫩枝头落在小镜子前的时候,它却安静地颤了颤,仿佛是草木繁盛的季节里的悸动。他对季青琢说:“就是这个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