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入宫==入宫前一晚。秦婈和四月坐在兰旭亭中喝茶。庭院深深，风过尤寒，秦婈敛了敛身上斗篷，道：“明日之后，四姑娘会去哪？”“暂时还没想好。”四月放下手中茶盏，一笑，“大概，会去江南瞧瞧吧。”闻言，秦婈低头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放到她手里。四月看清后，连忙推拒道：“秦姑娘给我够多了，这钱我受之有愧，不能再要了。”“四姑娘于我来说亦师亦友，何来受之有愧，明日一别，你我此生再难相见，你若把我当知己，便收下吧。”秦婈粲然一笑，又补充道：“银子虽俗了些，但却最实用，是吧。”四月鼻尖一酸。她今年二十，一共被卖过四次，可流连在她身上男人却不止四个。砸在她身上银子不计其数，但落在她手里，不过是几支银簪。她有唱不完戏、有还不完债、也有接不完客。从没想过，还能同秦婈这样贵女，做上一回知己。许久之后，四月缓缓开口道：“待我离开京城，秦府一切，四月此生不会再与人提起。”“多谢。”秦婈道。延熙四年，九月十六。天色将明，参选秀女们坐着骡子车陆续抵达紫禁城北门神武门。虽说秦婈早就知道今年参选秀女已逾五千，可真站到这里，看着乌泱泱打扮花枝招展秀女，仍是忍不住呼吸一窒。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春色满园不过如此。秀女门鱼贯而入地走进神武门，来到御花园。十二监管事皆在维持秩序。一个时辰后，只听司礼监提督太监邹阳捏着嗓子道：“人齐了吗？宫门关了吗？”年轻小太监躬身道：“回公公，人都齐了，宫门今日也早早落锁了。”“嗯……”邹公公笑道：“咱家昨日教你，可还记得？”年轻小太监道：“自然记得，待会儿循视秀女，过高、过矮、过胖、过瘦，吐字不清楚，都得扶出去。”邹公公又道：“扶出去多少？”小太监道：“三千人。”邹公公扬了扬下巴，满意道：“去吧。”旋即，千余名太监朝御花园走来。每位秀女都要被他们仔细打量一番。午时，艳阳高照。秦婈眼看着前面人变得稀疏起来。扶走秀女比留下多，有些不想留宫，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也有些自尊心强，“呜”地一声便哭了出来。旋即，一个年轻小太监走到秦婈身边，绕了一圈。秦婈身着一袭四月亲手修裁珊瑚色缎面曳地裙，挽高髻，髻上斜插着一对儿嵌红宝石云形金簪，这样装束，既能衬出碧玉年华好颜色，又能将腰身和雪白脖颈若隐若现露出来。看似简单，却藏了十足心机。小太监低头对了一眼册子，道：“姑娘是……”秦婈一字一句道：“秦太史之女，秦婈，年十六。”小太监见她眉目如画，吐字清雅，身量上佳，便低头在册子上，写了一个“甲”字。经此，这初试，便算过了。初试之后，便是隔日复试。复试要比初试复杂多，简单来说，初试验得是耳、目、口、鼻、发、肤、颈、肩、背及声音清浊。复试要验是，手腕粗细、长短、足部弧度、颜色等细微处。只要一处不美，便会被太监扶出去。在如此严苛筛选下，五千余人只剩九百人。第三日。又一个天亮，宫人们提着四角宫灯，沿着高大台基接连走下来，将各位秀女引入密室。每间密室都有两位老宫娥都在里面候着。秦婈站在密室之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待会儿这些老宫娥会作甚，她心里一清二楚。在秦婈看来，后宫和朝堂都是水至清则无鱼地方。只要皇帝还没点头留人，那秀女们随时都可能被使绊子。中人之姿，还是玉色仙姿，皆在老宫娥落笔那一瞬间。秦婈甫一进密室，就听一位老宫娥笑道：“请姑娘更衣吧。”秦婈双臂抬起，一个转腕间，便将两枚上好羊脂白玉塞进了她们袖口。这宫里都是人精，重量一落，指腹划过玉面，便能猜出大概是何成色。两位老宫娥立马提了嘴角。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这是选秀最后一步。（1）秦婈闭上了眼睛。两位老宫娥由下自上地抚着她身子。掌心从背后穿过腋下，掂了掂，见这重量也上佳，老宫娥忍不住道：“姑娘姿容是老奴今日见过最美，这福气，在后面呢。”一位宫娥执笔，另一位宫娥开始念：“秦家女秦婈，年十六，厥体颀秀丰整，肌如白玉，蛾眉皓齿、口如朱樱、不痔不疡，无黑子创陷诸病等。甲等。”（2）秦婈又得了一个“甲”字。过了样貌这一关，还有专人要考察书算诗话诸艺。五千变三百，能留下，不是大周朝名门贵女，便是姿容出众绝色佳人。但其实得“双甲”，只有十人。按大周规矩，“过关斩将”剩下三百人，当夜便要搬进储秀宫。一间屋里四个人。秦婈进屋时候，其余三位姑娘都在说话，一见她进来，其中一位青衣姑娘眨眼笑道：“我记得你，你是得了双甲是不是？”一听双甲二字，另外两人目光便瞬间微妙起来。且是女子间才懂得那种微妙。秦婈淡淡一笑，“姑娘好记性。”青衣女子面容白净，眼睛大犹如两颗黑葡萄，她笑道：“我是英国公府九姑娘，罗莺婇，你是哪家女儿？”秦婈道：“秦家长女，秦婈。”“秦家？哪个秦家？”罗莺婇道：“乔姐姐，你知道吗？”她口中乔姐姐摇了摇头。秦婈面色没变，心里却在想着，乔氏？苏家和京城几位乔姓皆无往来，以前宫中宴会，她也不会特别邀乔氏女过来说话，故而印象不深。不过乔家一无战功，二无爵位，也非四大家，这位乔姑娘，身份应在罗家女之下。这时，坐在黑漆嵌螺钿珠纹香几上，着桔梗色襦裙姑娘偏头道：“你是秦太史女儿？”秦婈道：“是。”她打量秦婈好半天，慢慢道：“我是穆家女，穆婉绮。”薛、何、楚、穆。一等世家贵女。秦婈道：“见过穆姑娘。”穆婉绮点了下头，没说话。罗莺婇又道：“我娘平日最是喜欢办宴会，什么赏花宴、蹴鞠赛，月月都有新花样，秦姐姐生如此美，我以前怎么没见过？”那位乔姐姐插话道：“难道……秦姑娘不是京城人？”秦婈继续柔声道：“是，秦家半年前才迁至京城。”罗莺婇道：“哦，原来如此。”罗莺婇托腮叹气道：“哎，我都没出过京城，秦姐姐，来京之前你在哪呀？洛阳，还是苏州？”秦婈笑意不改道：“祖宅在迁安，除了迁安，我也没去过旁地方。”她能住哪？十七岁住在晋王府，十九岁住在坤宁宫。便是迁安，她也没去过。乔姑娘捂嘴笑了起来，“罗妹妹，你现在感叹还有什么用，等正式入了宫，你日后更是哪儿都去不了了。”“乔姐姐说是什么话？是不是故意笑我？”罗莺婇面颊绯红，那是女儿家独有娇羞。乔姑娘继续道：“哪儿能笑你，罗妹妹是英国公府掌上明珠，生又是国色天香，陛下定然会留你牌子。”“你怎么连陛下玩笑也敢开啊。”罗莺婇连忙捂住了她嘴。须臾，乔姑娘压低了嗓音道：“陛下登基三年有余，为何今年才选秀？”罗莺婇道：“我听闻是先皇后……”穆婉绮忍不住蹙眉道：“待会鲁尚寝会过来，说话都仔细点吧。”乔姑娘脸色不大好看。穆婉绮直接道：“鲁尚寝乃正四品女官，私议内廷之事，小心她罚你们。”秦婈正思考着大皇子会住在哪个宫里，就听到了鲁尚寝三个字。心里不由咯噔一声。这两日见到小太监和宫娥要么是新面孔，要么以前没在内廷伺候过，可这鲁……她心还没落下，就听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鲁尚寝目光严肃，双手端在胸下处，正准备开口，便同秦婈先来了个四目相视。一片寂静。紧接着，鲁尚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着声音道：“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