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⑩
作者:尾鱼      更新:2023-05-23 02:22      字数:4011
  天已经全黑了。车内开了前侧阅读灯,昏暗冷光调,微微泛荧蓝,高处路道连过路车都少有,细长身条野麻丛丛纵纵,把车子裹在中央,带出深重隔世感。炎拓拈着那个手压式注射针筒,翻来覆去,看了有一会了:那个叫板牙村子让他捉摸不透,真是自己倒霉、碰巧进了一个贼村吗?可要说是冲着他来……真是荒唐,他从来没去过那个村子,连这个市,都是生平头一遭来。聂九罗坐在一边,不声也不动,只偶尔伸手、拈拨左腕上螺纹手环,环身相擦相碰,发出极细碎轻响。这声响引起了炎拓注意,他看了一眼聂九罗:“你是干什么?”炎拓运气还算不错,那老头虽然将注射针筒插进了他后颈,却没来得及推入太多针剂,他得以争取到片刻清醒:最要紧是妥善隐藏自己和这辆车,被这村子人追上、晕在半路或是被警察发现,后果都不堪设想。所以车子上路之后,他尽量选择没有摄像头偏僻路道,然后相中了这片野麻地——野麻是高杆作物,杆身足以没过并遮蔽车子——开进野麻地之后,他还特意拐转了几个弯,停在最深处。一般司机都要赶路,来去匆匆,八成都不会注意到这里“撞过车”,即便注意到了,也少有那个闲情过来查看,而过来查看,要么是真热心,要么是包藏祸心。起初,他以为自己是遇上热心人了,留下聂九罗,是因为她看到了不该看到,但再一想,这路人出现次数,有点太多了。尤其是在他被攻击之后,第一个找过来,居然是她,而且,她临危表现也出人意料——老钱固然是被她用借口支走,但如果不是她表现得那么自然,老钱也不会走得那么痛快。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她是不是那个板牙村放出来追咬他狗呢?聂九罗说:“我手机上有微博,实名认证,也有微信,都在上头了。”她觉得这个炎拓,并不穷凶极恶:真正凶残人,早一枪一个,把人撂倒在野麻地里了。他肯让老钱走,其实释放出一个相对温和信号。炎拓拿出手机,用她脸解了锁,先点进微博看。看不出来,她是做雕塑,还小有名气,博上有几十万粉,这微博是工作相关,展示都是作品,炎拓即便是外行,也看得出她作品很有个人风格,细腻处带妖冶,温情处渗凉薄,剑走偏锋得恰到好处。他一张张点进了看,不时放大:“都是你塑?”聂九罗嗯了一声。炎拓沉吟了一下,蓦地去拿聂九罗手。聂九罗一怔,下意识缩手,不过慢了一步,炎拓指腹从她掌心一路摩挲、拖过指腹,力道很轻,若有若无触碰,却激得她小臂微微发麻。“你手不粗啊,做泥塑是手工活,手指一般都粗糙。”聂九罗微蜷了手、笼住掌心:“注意保养、肯花钱,手粗不到哪去。”这倒也是,手是女人第二张脸,现在年轻姑娘,但凡经济允许,在保养上都不会吝啬。炎拓继续翻看微博,雕塑是个功夫活,她作品并不多,只翻了十多页,就已经翻到了两年前。有认证,有作品,基本做不了假。他说了句:“塑得还挺好看。”然后退出来,又点进微信,聂九罗微拧了下眉,觉得隐私被触犯到,再一转念,反正也没什么隐私。聂九罗微信好友不少,工作伙伴为主,也有家政、快递、护肤美甲,炎拓大略看了看,知道了不少事,比如她有个住家阿姨叫卢姐,上一条消息是上周,问她白米虾是盐水煮还是爆炒;比如她院子里种了不少花和树,花匠两周去一次,处理普通人应付不了虫害叶病;再比如她有尊作品,三年了都没完成,对接那个老蔡发牢骚说“三年了,你好意思再拖吗?这生孩子生快点,三年都三四个了”。炎拓觉得这个老史说话还挺严谨,三年三四个,充分考虑到了生双胞胎可能性。他正要说话,机身微微一震,有新消息进来。不是短信,也不是微信消息,炎拓退回主界面去看,才看到她居然有个“阅后即焚”app,点进去一看,发信人叫“那头”,消息以信封形式折着,不显示。聂九罗也看见了,没吭声。炎拓点开消息。——第八天,拜第三尊小金人,平安。十秒一到,消息自动焚毁,屏幕上赤焰腾腾,逼真得仿佛人鼻端都能嗅到烟火气。“这又是谁?”聂九罗说:“一个朋友。”“什么朋友,不能正常联系,要用这种阅后即焚方式?”聂九罗没好气,忍了又忍,转向炎拓,粲然一笑:“我男朋友,有老婆,所以大家日常沟通都很谨慎,尽量不留下记录。他这两天进山拜神,被大师领着去拜保佑人发财小金人。山里状况多,我要他每天给我报平安——炎先生,你留我聊聊,大家聊重点,这种个人隐私,是不是能尊重一下?”炎拓淡淡回了句:“你说一句当人小三我就懂了,不用解释这么详细。”特么这不是你让解释吗,聂九罗问得直接:“你要聊聊,该聊都聊了,你聊得满意吗?我能走了吗?”炎拓不动声色:“聂小姐,大家无冤无仇,我不想拿你怎么样。但你看到了不该看到,放你走,我也不放心。”聂九罗答得很快:“我就一普通人,不想惹事。我什么都没看到,不会对外乱讲。”“你拿什么保证?”“我可以立字据。”炎拓说:“立字据,你违约了,我还能拿着去法院告你?”看来立字据是行不通了,发毒誓什么多半也白搭,聂九罗把球抛回给他:“那你想怎么样?”炎拓答非所问:“聂小姐,雕塑得费不少时间功夫吧?”聂九罗摸不准他用意,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出一个得小半年?”“看情况吧,可长可短。”“很挣钱?”怎么着,难不成他还想入行?“聂小姐,我也没想好要拿你怎么样。要不这么着,先去我那住一阵子,不耽误你工作,反正都是塑东西,在哪不是塑啊?”聂九罗好一会儿才开口:“软禁啊?”“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塑好了我买下,你接了单,挣到钱——我包吃包住还付你酬劳,是你衣食父母,怎么能叫软禁呢。”聂九罗语带讽刺:“不能和外界联系?”“你们搞创作,为了工作专注,不是经常要闭关吗,用不着联系,省得分心。”聂九罗差点气笑了,这姓炎可真是能说会道啊,舌头吧啦吧啦往外冒莲花,绑架软禁叫他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炎先生,我这个人,好请不好送啊。”“没关系,我送人有一手,你喜欢话,送到西也没问题。”“送到西”这话都出来了,她再叽歪就显得不识趣了,再说了,本来也不是地位对等谈判,聂九罗倚回靠背,无所谓地看向前方:“枪在你手里,你说了算。”炎拓看了她一眼,她侧着脸,连面部轮廓线都写着无所谓,睫毛很长,承着车顶灯洒下微光,睫尖泛亮。带着她是个累赘。但她这表现,放她走,他还真不敢冒险。炎拓车出野麻地,就近兜了一圈,选定了一户家庭旅馆。看中这家,是因为它位置偏,生意淡,说生意淡都是抬举它了,压根就没客人:车子开进去时候,只院门处拴着狗汪汪叫了几声。旅馆本身也简陋,自搭大场院,正面铁门,另三面平房合围,中间院子停车。炎拓要了最角落那间。聂九罗全程配合:这儿不具备求救条件,她唯一瞥见人是开旅馆老头,六十多了,佝偻着腰,不住咳嗽——这还不够炎拓一拳。炎拓先把聂九罗带进屋,反剪了手、拷在洗手间墙角一根竖向废弃水管上,又爬高关死了高处透气窗,这才又折回车上拿行李。普通行李都放在房里,但有两件送进了洗手间,一件是装孙周帆布袋,另一件是那个一直搁在车后座行李箱。帆布袋好理解,毕竟里头装着人,但行李箱怎么也会搬进来呢?……炎拓再进洗手间时候,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沙色防水中帮靴,黑色帆布作训裤,裤子后兜塞了双全指护掌手套,上身套了件圆领中袖速干面料黑t,聂九罗坐在地上,因为是仰视角,看他分外有压迫感。这不像是准备“洗洗睡了”装束,聂九罗问了句:“要出去啊?”炎拓嗯了一声,拧开水龙头捧水洗脸,台盆很浅,水花不断溅出落地,地上瓷砖本就脏污,经了水,更显狼藉。聂九罗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这人要出去,当然是好事,绑匪不在,肉票自救概率会更大,怕就怕他给她来一针让她昏迷……要么,待会他给她用药时,她就说自己从小就对医用麻醉剂过敏、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他未必信,但也不敢不信吧?毕竟一条人命呢。水声停了。炎拓扯过毛巾擦手,边擦边走到行李箱边,靴头磕了磕行李箱箱侧:“醒着吗?”这是个硬壳框架箱,非拉链,铝框卡扣设计,靴头硬挺,磕上去砰响。聂九罗头皮一麻。什么意思?他对行李箱说话、还问“醒了吗”,行李箱里,装居然是个人?这从小缺爱变态男人也真是绝了,帆布袋里装一个,箱子里也装了一个。静了会,箱子里传来轻微“哧啦”声,那是指甲在抠磨箱身。炎拓蹲下身子,磨转密码,然后一把掀开箱盖。这一回,聂九罗头皮不只是麻,简直是在痉跳了。箱子里居然盘卧了个男人,箱子虽是大尺寸,但相对于一个大块头成年男人来说,还是逼仄了些——聂九罗都说不清他是怎么把自己身子拗进去——他皮肉死死抵住箱子四壁,硬把一个人形拗成长方体,以至于像个融化皮冻,头不在头位置,脚也不在脚位置。他后脑朝上、脸朝下埋着,含糊地应了一声。炎拓说:“我有事出去一趟,孙周,还有这个女人,你要看好了,别出岔子。”聂九罗心内凉了一截:还以为炎拓一拖三、箱子里又是个肉票,现在看来,竟然是他同伙。真会玩,把同伙塞箱子里,她想起前一晚自己在酒店大堂速写时、炎拓拖着滚轮箱进来时场景。原来当时那口箱子里,蜷着一个人啊,难怪要放后车座,确实是“金贵东西”。那人又嗯了一声,还是没动。炎拓皱眉,伸手去拨他肩膀:“你是长箱子里、不准备出来了?”不拨还好,这一拨,那人身子一阵发颤,头拼命往箱子角落里钻。炎拓心下生疑:“狗牙,你出来说话。”狗牙含混地回了句:“一路颠,又撞车……我难受,歇会再起来。”炎拓没吭声,他盯着狗牙后脑勺看,经过一天闷盖,箱子里有点腥,还有点臭。顿了会,他伸出手去,一把揪住狗牙后颈肉,硬生生把狗牙脑袋拎了起来。聂九罗脑子里嗡一声,险些叫出声来。这个狗牙,就是她在窥视镜里看到过那个丑男,不过,他现在跟之前,长得不太一样了——他左眼窝,已经被戳成了个发黑血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