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①⑤
作者:尾鱼      更新:2023-05-23 02:23      字数:4524
  夜半两点, 炎拓车进乡村公路,再有一刻多钟,就能到种植场了。后车座上坐着林喜柔, 这一趟,她也只能让炎拓开车送她:熊黑不在,熊黑手下稍微得力点也不在,夜半赶路, 总不能随便拉个阿猫阿狗随行。车身颠簸了一下, 乡村公路就是这点不好,维护不到位。林喜柔从怔愣中回神:“小拓啊, 你累不累?累就开慢点。”炎拓没吭声, 果然, 林喜柔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说完了, 又回到先前呆怔失神状态中去了。种植场处一片漆黑, 只正门门卫室内亮着微弱淡白光, 不过炎拓没从前门进, 他绕到后大门, 快靠近时候揿了两声喇叭。大门边黑影晃动, 很快,不锈钢电动伸缩门向着边侧滑去。炎拓一路把车开到了主楼楼下, 一楼边门开着,门内有亮光,熊黑正等在那里。林喜柔下了车, 急匆匆向着那头走, 高跟鞋踩得蹬响, 风衣衣角左右飘甩, 炎拓端坐在驾驶座上,不声也不动,很安静。都走到边门了,林喜柔才想起他来,回头招呼他:“小拓,过来啊。”炎拓应了一声,解开安全带下车。林喜柔向着熊黑苦笑:“这孩子,也太老实了,你不叫他,他就不动。这半夜三更,难道我放他一个人在车里待着?”熊黑斜乜了眼,看正往这头走炎拓,嘴角不屑地往一边挑起:“这也老实得太过头了吧。”还想再吐槽两句,见林喜柔面露不悦,知趣地吞下了不说:有句网络上常用话,叫只有女人才能看得出谁是贱女人,同理,他想说,只有男人才能火眼金睛,看得出谁是贱男人。林喜柔是养便宜儿子养太久、里看外看都是花。炎拓老实?虽然熊黑从来没揪到过他不老实小辫子,但他也从来不觉得这人老实。炎拓跟着林喜柔和熊黑,步入地下楼层。说实在,他有些怀念十多年前,那时候,科技没那么发达,里外没布下那么多摄像头和现代化感应装备,这地下二层,他还能伺机进出个几回。现在不行了,里里外外,你根本不知道装了多少电子眼,又是声控又是温控,除非断电断网,不然,他还真没那个胆子偷入。而且这地下,经过持续完善,早不是当初鸟枪破炮模样了,每一重区域都是不锈钢门配防爆玻璃配置,进出是定期更换密码加指纹双重防护,更重要是,从表面来看,毫无异常,就是个安保森严存储兼避光培植场所。熊黑领着两人走到一间小房间前。这里房间基本都隔音,门内即便在争吵,外头也听不到,饶是如此,站在门口,还是能听到“扑扑”砸东西声音。熊黑轻蔑一笑:“砸屋呢这是。”林喜柔皱眉:“没绑?”“没有,先让老头发泄发泄,耗点力气,反正这屋扛砸,桌子椅子都结实,砸不坏。要我说,这人也真蠢,跟前都没人呢,较什么劲啊。”熊黑又在门口等了会,这才键入密码,一把推开了门。瘸爹早听到了门上电子音,攒足气力,拐身高高扬起,向着门口直砸下来:“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敢绑老子……”瘸爹虽然凶悍,但在铁塔一样熊黑面前,可就不值一提了,熊黑一抬手就握住了拐身,一脚直踹出去,把瘸爹踹撞上对面墙上之后,骂骂咧咧把木拐扔到地上:“脾气还不小。”这一撞,撞得瘸爹一口气好险没上来,他跌坐地上,狠狠抬眼,视线越过熊黑、林喜柔,一下子锁定了站在最后炎拓,刹那间双目赤红,一张脸都扭曲了:“艹特么是你们放火!”这一遭被绑,他也在怀疑是不是炎拓同伙所为,但毕竟没见到切实佐证、不敢下断言,如今见到炎拓脸,再没犹疑了。他狂吼一声,向着门口过来,一时忘了自己少了截腿,重重栽倒在地,但这丝毫也没影响他斗志,手、脚加一边膝盖并用,拼命往前爬窜。林喜柔站着不动,冷冷盯视着他,炎拓垂下眼,目光旁掠:还是那句话,这些人坑害过他,他并无好感,但也并不想见到他们落得太过凄惨。熊黑弯下腰,一手揪脖子、一手抓断腿,老鹰掠鸡仔一样把瘸爹拎了起来:“老不死,消停点吧。”边说边把瘸爹拎摔进一张椅子里,双手反剪了铐在椅身上,又转头看林喜柔:“林姐,这样行吗?”林喜柔笑笑:“行,你们都出去吧。”炎拓退出房间,房门一关,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先前还怕瘸爹会戳破自己谎言,现在反不那么担心了:看林喜柔反应,板牙村那一出已经无关紧要,她要聊多半是“旧事”。熊黑笑呵呵地看炎拓:“咱们去休息室,喝两杯?”他跟炎拓并无嫌隙,所以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炎拓:“狗牙现在伤养得怎么样了?我能不能去看看他?”熊黑犹豫了一下,顿了顿爽快地同意了:“行,跟我走吧。”……熊黑带炎拓进了一间培植室,走到最角落地方,伸手去掰墙上挂着长幅“操作准则”,掰开之后是一扇小门,侧身进去,是十平米都不到小屋。屋子中央挖了一个直径约莫两米圆池子,池壁是水泥砌,可以储水,池子里便是一汪近乎粘稠泥水,几乎满到池沿,狗牙脸朝下趴浮在浑浊而又腥臭池水中,如一具浮尸。炎拓站在池沿,强忍住反胃说了句:“以前挺好奇你们受伤怎么能好那么快……这治疗方式还挺特别。”靠墙立着根带竹竿大钩耙,熊黑抄起来,往狗牙脖颈处一勾、然后用力一带,把人翻了过来。狗牙双目紧闭,满是泥水脸苍白而又浮肿,但炎拓看得清清楚楚:左眼本该是个血窟窿,而今没有任何受伤痕迹,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伤处新长出眼皮和肉,颜色更粉嫩些。他喃喃了句:“真厉害。”熊黑瞧了他一眼:“羡慕啊?”“是啊,”炎拓蹲下身子,浑浊池水里,他模糊影像一漾一漾,“我从小在林姨身边长大,和你们,也是七八年交情了,我又不是傻子,相处这么久,当然能看出大家是不一样——这几年,林姨几乎不对外露面了,估计是怕认识人发现她长久没变化吧,再过几年,八成又要搬家了。”“大家都是人,怎么你们就这么本事呢?说不羡慕那是假,熊哥,有这么好道,不能带我也沾沾光吗?谁不想青春永驻啊,都说女人怕老,男人也怕啊。”熊黑哈哈笑起来,他就势在炎拓身边蹲下,还拿手拨了拨池水,就跟是在看水逗弄鱼似:“我就说嘛,你小子削尖了脑袋在林姐跟前表现,指东不打西,果然是存了心思。”炎拓淡淡一笑:“人望高处嘛,狗牙没了眼珠子都能再长,我要有这本事,简直能横着走。再展望一下,林姨这不老秘方,但凡能开发利用、商业化那么一点点,活上十辈子都不愁用钱了。”说着转头看熊黑:“林姨对我是没得说,但在这些事上,始终拿我当外人,就拿八月份你们去秦巴山来说吧,我只能当个接人跑腿。熊哥,能拉一把、帮指点一下吗?我怎么做,才能让林姨完完全全接纳我呢?”他两指摁向心口:“真心话,肺腑之言。”熊黑“嗐”了一声:“不是这么简单,你没法弄,你跟我们那完全不是一个……”他意识到说漏嘴了,陡然刹住,又扭头看小门外,生硬地拗转话题:“哎,林姐跟那老头,也不知道聊怎么样了……”瘸爹简直莫名其妙。好家伙,男人都跑光了,留这么一个年轻漂亮女人对着他干嘛,他黄土埋到胸口人了,还能吃美人计那一套?他气闷得厉害,奈何手脚都挣不脱,半截那条腿倒是自由,恨只恨派不上用场,还有,对面那女人一直盯着他看,看几眼还好,看久了,他就有点毛骨悚然了。瘸爹脖子一梗,以吼壮胆:“你特么看什么看!喊你们管事来跟我说话!”林喜柔笑起来:“你不认识我了?”瘸爹一愣,又仔仔细细把林喜柔打量了一遍。开什么国际玩笑,他怎么可能认识她?这样一张脸,但凡见过就不可能没印象。他皱起眉头:“你认识我?”见林喜柔默认,他更奇怪了:“什么时候?”林喜柔说:“我提示你一下,九一年底、九二年初时候。”瘸爹只当她在放屁:“小丫头,九一九二年,你都还没生出来吧,想诈你瘸老爹,你还嫩点!”林喜柔笑了笑:“没想起来啊,再给你点提示,那时候,你在地下。”瘸爹冷不防一个激灵,原本人是歪靠在椅子上,现下后背发凉,身子也渐渐坐直了:“你怎么知道?你家……大人跟你说?”大人?神特么大人。林喜柔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起身,两手撑住桌沿,向着瘸爹俯下身子,再然后一字一顿,笑容也慢慢消失:“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想不起来?你那腿,是怎么没了?”瘸爹顷刻间骨寒毛竖,连断腿处都在发胀发热了:“你……你怎么知道?你是谁?”我是谁?林喜柔说:“怎么问起我来了?该我问你啊,我儿子呢?”她双目渐渐赤红,一股恶气直冲胸臆,盯住瘸爹皱纹百结老脸,猛然张大嘴,发出一声凄厉嘶吼。美人大多数时候都是美,即便哭,都是梨花带雨,但狰狞时候例外——狰狞时候,再美面目都会肌理变形、五官移位。更何况,瘸爹看到,林喜柔翻卷舌头下头,像动物受惊奓毛一般,竖起了一根根黑白错间、如同豪猪身上才会有,密布短刺。1993年11月26日/星期五/晴好久没写日记,本子翻出来,纸页都发黄了。这事真不赖我,当妈了,时间就不是自己了,从早到晚,嗖嗖,都不知道日子过哪去了,老话说“有了媳妇忘了娘”,照我说啊,是“有了儿子忘了郎”,我真是连大山长什么样都记不大真了。今天难得有时间,得写长点。过去这一年,最重要事就是添了小拓,儿子太乖了,可真是个小天使,很少哭闹,还总笑,他笑我就对着他笑,能对笑半个小时也不累,像个乐呵呵傻子。我已经在嫉妒他未来媳妇儿了,真是难怪自古以来,婆媳关系都处不好,能处好吗,这么早就已经嫌上了。大山跟我说,这么喜欢孩子,就再生一个呗,最好生个女儿,这样就儿女双全了,还让我别管什么计划生育罚款,拍着胸脯说“现在咱有钱了,罚款随便交”。生个女儿也挺好,小拓领着个乖巧小妹妹,这画面,想起来我都美得晕乎乎。不过生孩子对女人来说,真是场消磨,生完小拓之后,我身体就不大好,还添了漏尿毛病,产假一休再休,后来索性就辞了。大山体贴我,说要找个保姆。我吓了一跳,这不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吗?大山笑我土,让我放眼看世界,说十四届三中全会都开过了,要建立市场经济体制了,还让我向港台老板看齐,人家那才叫会享受。上周,他把保姆领回来了,要么,我现在怎么会有空闲在这写日记呢。这个小保姆李双秀,我其实不是那么满意,有两点,一是,这姑娘太漂亮了,不夸张说,去当明星都不过分,这样人,能安心当个小保姆?二是,保姆嘛,当然是岁数大点、奶过孩子好,太年轻了,不牢靠。但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人家来帮你做事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这不是地主婆作风吗。大山私底下跟我说,这小保姆,跟咱家还有点渊源。他问我还记不记得李二狗,双秀就是二狗妹妹,来矿上想找份工作,大山觉得矿上活太重,又都是男人,不方便,才把她领回来当保姆。那个偷了矿上钱、失踪一年多了李二狗?大山也太好人了,李二狗偷了矿上小一万呢。不过,我跟大山说绝不可能,李二狗长得那叫一个难看,跟李双秀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亲兄妹,眉眼间怎么能一点相似都没有?大山说我没见识,说这种情况多着呢。多吗?可能我是需要长点见识了。话说回来,双秀带孩子还挺似模似样,有时候,小拓在我怀里都哄不住,到她那儿就好了,我真是怀疑,她是不是有过孩子。就写到这吧,一年多不写,真是写得干巴巴,流水账了。附:今天长喜来家里了,还拎来了两只老母鸡,这孩子,矿上本身钱就不多,还老往我这买东西,我得跟大山说说,月底让会计给长喜多打点钱。——【林喜柔日记,选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