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⑥
作者:尾鱼      更新:2023-05-23 02:23      字数:4873
  现在想起来, 蒋百川还无限感慨:那一年,可真是生瓜蛋子走青壤,刀家耍不好刀, 狗家运不好鼻子,全村秘密知会了一圈,只不到二十号人愿意豁出去一试,临时培训是靠上了年纪老人回忆和祖上留下来、文ge时没被烧一些手写本。他说:“瘸爹是元老, 没消息没法救也就算了, 现在有音了, 要是不管不问, 像话吗,搁其它人看了也心寒啊。再说了, 这决定不是我一个人做, 我也问过邢深他们意见。”这不是救不救瘸爹问题,这事本质是救不救同伴, 每个人都是“同伴”,都可能面临同样困境,现在投了瘸爹一票,就等于投了未来可能落难自己一票。聂九罗:“那我是……到哪里?板牙还是石河县?”“先到石河吧,具体我晚点再联系你。”聂九罗嗯了一声,行将挂电话时, 忽然心中一动:“蒋叔?”蒋百川:“啊?”“当年我妈在青壤出事, 你亲眼看到?”蒋百川一愣:“怎么问起这个了?”然后说:“看见了, 被地枭撕咬着拖走了,血拖了一路, 我们跑不过畜生, 没追上, 后来只找回一只鞋。你爸差点发了疯,要不是几个人摁住他,直接往黑白涧冲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聂九罗说:“没什么,随便问问。”雀茶一个人打车回了别墅。原本,她是和大头他们一起回,车进市里时候,蒋百川打电话来说,地下室太小、已经不适合孙周了,要给他换个地儿。而换地方,显然不方便让她知道,于是车子靠边,放下孤零零一个她。雀茶心里很不是滋味,倒不是多稀罕参与,而是这种“用得着时是宝,用不着时当草”感觉,可真特么艹蛋。走近别墅,无意间抬头,看到楼顶上站了个人。邢深?她离开时候,老刀也驱车带邢深离开了,她还以为再见无期了呢。雀茶那阴恹恹心情一下子被点亮了,仰头冲着他喊:“邢深,你往里站点啊,别掉下来!”邢深低头看,还微微把墨镜抬起了一些、以避免镜片颜色干扰。他看到楼下人形柔光,有着线条婀娜轮廓,从声音里,他听出这是雀茶,她光是有颜色,浅淡雀色,很容易让人想起“黄昏雀色时”这句话。他头一次看到这句话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查了书典也查不到,于是想当然意会,雀色,就是柔和浅淡黄昏色。黄昏雀色,很淡温暖和宁静。阿罗不一样,阿罗是月白色,很多人认为月白就是白,其实是一种很淡蓝,离得很远冷月亮上带那种若隐若现蓝——阿罗就是那轮冷月亮,高高挂在离他很远很远地方。身后传来蹬蹬脚步声,雀茶已经一口气冲上来了:“邢深你……你,往后退两步,边上没栏杆,你你……别往前了,老刀呢,老刀没看着你啊?”邢深失笑,雀色柔光里,肢体动作笨拙又紧张,这就是手足无措了吧。他说:“我没关系。”雀茶胆战心惊:“你还是下来吧,这顶上没栏杆!一吹风就……”说着话,风就来了,雀茶条件反射般蹲下身子,生怕站得舒展点、就被风给吹跑了。邢深在客厅沙发里坐下。厨房里,雀茶翻箱倒柜,忙着给他准备喝:“邢深,这里有白桃乌龙,茉莉红茶,也能现榨橙汁,梨汁,还有咖啡,你喝什么?”邢深:“来杯咖啡吧。”雀茶应了一声,兴奋地忙活开了,有那么一瞬间,心头掠过一丝愧疚:她这么开心雀跃,是不是有点对不住蒋百川啊?转念一想,她干什么了?她也没想跟邢深怎么着啊,她这心情,应该也就类似于小姑娘追爱豆吧,但这年纪了,没有小姑娘遐思和幻想了,能见见面、说说话,她已经满足了。很快,她就端着托盘过来,上头搁了两杯热气腾腾咖啡、奶杯,以及方糖。落座之后,先帮邢深准备:“我买这咖啡有点苦,搁点糖和奶,口感会好点……”邢深说:“没事,我爱喝清咖,越苦越好。”话说慢了点,而雀茶手又太快,糖奶都已经搁进去了。雀茶反应很快,马上把自己那杯转递上去:“我也猜到了你爱喝苦,所以你这杯什么都没加。”当人面撒谎,于她还是第一次,脸上不觉发烫,心说还好,幸亏邢深看不到。邢深笑起来,说:“谢谢。”这一笑把雀茶笑恍惚了,她怔怔盯着邢深看,想着:真好啊。这么斯文有礼,儒雅又好看,年轻脸庞,笑起来真是让人如沐春风,微微一嗅,似乎还能嗅到初春风里蕊芽被阳光抚照过后才会散发清新味道。她十七岁时爱上蒋百川,那时候,蒋百川比她大二十一岁,男人不显老,三十八了,还像三十出头一样,且英俊、成熟、多金。雀茶一头就栽进去了,对身边那些毛头小伙、青年才俊完全不屑一顾,直到十五年后今天,才第一次发现,年轻真好啊。她低头啜了一口咖啡,这杯刚加过糖奶,是甜,但喝下去发涩,不知道是后味上来了,还是心里头本来就苦涩。雀茶找话说:“你忙什么去了?刚回来吗?”不问还好,话一出口,就觉得邢深面色有异,片刻前,情绪还是上扬,现在,明显低落。雀茶知道说错话了:“我……我不该乱问,我就……老乱说话。”她尴尬地笑,不安地拿手梳拈头发,又觉得这种高中女生式慌乱真是恶心,自己怎么了这是?又不是上台发言、要面对千百双审视眼睛,邢深都没眼睛呢,她这失措个什么劲儿?雀茶狠掐自己大腿,责令自己正常点。邢深攥紧杯子,咖啡烫热透过杯壁,渗进指腹之内。他说:“没什么,我去看我从前……女朋友了。”从前女朋友?雀茶第一反应是这姑娘真是不错,愿意和邢深交往——他毕竟眼睛看不见,其它各方面条件再好,一般女孩子也会退避三舍吧。所以不由自主说了句:“那……怎么分开了?挺可惜。”很好,又说错话了,这种私人问题,哪是她该乱打听,雀茶再次结巴:“当,当我没问啊,我这人就这样,真是……”她还尬笑了两声。邢深说:“因为有一次,我决心去做一件事,她极力反对。”雀茶很想问是什么事,但她不敢瞎问了,只是低下头,抿一口咖啡,再抿一口,耳朵竖起,希望邢深多说点。“她非常生气,认识她以来,就没见她那么生气过。她喜欢捏泥塑,那时候初学,说要捏一个我。她很有天分,捏得很像,都快完工了,但她为了体现自己有多么生气,把塑像给砸了。”他在这里停住,好像回到了塑像被砸那一天:聂九罗塑那个塑像时候,真很宝贝,不让看,不让摸,挨得稍微近点都要恼火,似乎他呼吸一重,塑像就能被呼倒了,然而砸时候,是真决绝。蒋叔说得没错,她想要什么,就会去要,不要了,也是真不要。他说:“她说,邢深,你要是坚持这么做也可以,但咱俩就此也就完了,一辈子都完了。”雀茶小心翼翼发表意见:“这么严重啊?”又说:“其实很多事,都是沟通上出了问题。你们坐下来好好说呗,都相互……体谅一下。”邢深微笑,说:“体谅不了。”雀茶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是什么事:“其实,只要不是违法犯法、作奸犯科或者道德败坏,我觉得,想做就去做呗。年轻时候啊,容易为一些小事争得面红耳赤,过几年回头再看,就觉得完全不值得。你当时,是特别想做什么啊?”邢深说:“我把我眼睛弄瞎了。”雀茶差点跳起来,一杯咖啡全翻在身上了:“啊?”邢深没说话,眼前雀色柔光里,有一道深褐色污渍延开。他搁下咖啡杯,说了句:“你衣服弄脏了。”离开安塔之前,聂九罗又去找了一趟詹敬。这两天,她打听到一些新信息:詹敬年轻时候,确实在一家中学当语文老师,九九年左右因“生活作风”问题被开除,而所谓“作风问题”,是他介入了一对年轻夫妻婚姻,男主人告到学校教务处,骂他不配为人师表,校方怕事情闹大,把他解聘以息事宁人。九九年,聂九罗算了一下,她四岁,父母确是“年轻小夫妻”,一年后,母亲出事,再一年,父亲跳楼。……詹敬工作足疗店不大,他一人兼多职,打扫、泡浴足汤,还要帮技师们准备餐点。八点过,詹敬准时交班,捶着酸痛老腰从足疗店门口出来,门口海报上,是双拨弄水花纤纤玉足,上头印着“一流服务,精湛技术”。聂九罗迎上去,说:“聊两句吧。”聊两句地方选在了一家灯光昏暗清吧,詹敬没来过这种地方,浑身不自在,坐姿也是靠边侧向那种,像是随时方便逃跑。他讷讷跟聂九罗道歉:“夕夕啊,我之前乱说话,你……别往心里去哈。”那天,陡然间见到那条翡翠链子,往事如潮水般涌入,一下子冲垮了他那被磋磨半生营造起来、谨小慎微几近懦弱堡垒,歇斯底里说了很多。后来就冷静了,觉得自己可笑:裴珂死了二十年了,二十年,旧人旧事,放凉了汤水,还把它烘热干什么呢?是凉是热,不都还是他一人饮吗。就别拿过去事,影响小辈了吧。聂九罗说:“说都说了,就再多说点吧。你和我妈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詹敬忐忑地抬头看她。聂九罗笑笑:“放心吧,我成年了,谈过恋爱,狗屁倒灶事也见过不少,接受度很高,我父母不是圣人,也就饮食男女,感情好,难得,感情不好,也正常。你尽管说就是。”詹敬愣愣看了她好一会儿,她眉眼跟裴珂有一点像,但性子完全不像,人家说性格决定命运,小珂如果是夕夕这种性格,人生……会大不同吧。他嗫嚅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知不知道,你父母之前滑过一个孩子?”聂九罗点头:“知道,很可惜,死在胎里了。我爸妈非常伤心,以至于后来生了我了,对别人介绍时都会说,这是家里二丫头。”詹敬不敢看她,头低得不能再低,声音也低得像飘:“那第一个,其实是我。”聂九罗耳边轻轻嗡了一声,像是拂过一只苍蝇或是蛾子,她甚至抬手撵了一下,撵了个空。詹敬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抬起头,慌乱地澄清:“但是你别想岔了,她不是婚内出轨,你爸也知道这件事。我……我跟小珂因为一些误会分手,一气之下去了外地。那之后她……她才发现怀孕,但她性子倔,不……不联系我,你爸一直喜欢她,就跟她说,愿意照顾她,也会把孩子视如己出。那年头,我们这种小县城,闲言碎语还是很可怕,小珂就……接受了你爸。”“我回来之后才知道这事,还约小珂出来聊,小珂拒绝了,她跟我说,西弘是个好人,她决定和他好好过日子,过去事就过去吧。”詹敬后悔极了,但无计可施,只得找了工作安定下来,默默在远处关注着裴珂,也关注着那个不久之后就会出生孩子。“可是我没想到是,八九个月时候,孩子居然没保住。据说是因为宫腔内缺氧,小珂痛苦得不得了,我也挺伤心。不过我后来觉得吧,可能是好事,他们都年轻,以后会有真正属于自己孩子。”果然,没过两年,聂夕就出生了,詹敬也逐渐从这段伤心情感中走了出来,还在同事介绍下,结交了一个女朋友。“就在你三岁多时候吧,有一天下班回家,我忽然看到,小珂在门口等我,她状态很不好,应该是哭过,整个人憔悴得不行。我赶紧把她让到屋里。然后,小珂跟我说,她怀疑……”说到这儿,他畏惧似地看了聂九罗一眼,声音又低了两度:“她结合了很多细节和蛛丝马迹,怀疑……孩子是你爸爸做手脚,才……掉了。”聂九罗说:“哦。”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平静,可能是因为,早就做好了最坏心理准备吧。也许是被她冷漠刺激到了,詹敬一下子激动起来:“你爸爸……其实他根本就讨厌这个孩子,他只是假装很有爱心、赢得小珂信任,然后,他背地里使坏,这样人多可怕啊是不是?”“小珂性子比较内向,能交心朋友不多,所以那段时间常来找我,我……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对小珂,一直还存有感情,对她事就特别上心,再后来,你爸暗地里找到学校,我就失业了。”生活作风问题,在当时,足以让身处小县城詹敬社死,工作没了,女朋友也吹了。这件事坚定了裴珂要离开聂西弘决心,她提出离婚。聂九罗嘴唇发干,她端起面前柠檬水,很轻地润了一下唇:“按理说,那时候我四五岁了,应该记事了,但我一点都不记得他们大争大吵过。”詹敬苦涩地笑:“我们那个年代啊,多数人都要面子,家里头都分床睡了,对外还是一团和气。不会在你面前吵,你还小嘛。”“反正,就这么僵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小珂跟我说,要和你爸出去旅游几天,还说,差不多了,估计这趟回来,就正式分了。”一股酸涩直冲上喉,继而冲上了眼,詹敬眼前发糊:“这之后,就真没回来了,没尸体,连骨灰都没有,说葬在外地了。夕夕,你能相信只是意外吗?就算真是意外,只要这意外发生时候,你爸在现场,我就觉得,这事他绝对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