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①⑤
作者:尾鱼      更新:2023-05-23 02:24      字数:5576
  聂九罗轻抿了嘴, 把火头移向他锁骨处。活烤可真是太遭罪了,炎拓很快就受不住了,他双臂发颤, 额头大筋和脖子上青筋都爆起来了,汗粒子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滚, 就在行将崩溃时候,聂九罗及时挪远, 另一只手抄起了一袋什么,清凉软柔, 贴在了他伤口边缘。炎拓睫毛都让汗给浸了,勉强睁开眼, 模模糊糊,看到是一袋水——保鲜袋灌了凉水、火燎封死了口防漏那种。再往边上看,茶几台面上放了好多袋,晃晃胖胖, 挤簇成堆, 还有开了盖矿泉水,里头插了根吸管。她准备得可真全, 雕塑是个精细活, 能在这上头有所成人, 心一定也很细吧。聂九罗说:“炎拓,我问你个问题啊。”炎拓苦笑:“聂小姐, 你可真会挑时间……问问题。从昨晚开始,你就一直在问。”聂九罗说:“你可以不答啊, 我这个人不小气, 不答我也不会不给你治。最多你答了, 我高兴地烤一烤;不答, 我不高兴地烤烤咯。”炎拓略垂了头,如果不是没力气,他真是会苦笑出声——说得这么云淡风轻,就跟“不高兴地烤烤”不吓人似。他说:“你问吧。”水袋贴肉那一面估计已经不太凉了,聂九罗把水袋翻了个面,那一处皮肤赤红,能想象得到,一定很难受。聂九罗移开目光:“熊黑那帮人,现在穷追猛打,只是为了帮你出气吗?”炎拓摇头:“说是这么说,但我觉得……不太像。从最初得知大头能闻到狗牙味道开始,他们就表现得很在意。还有,最上头那个还向瘸爹追问过自己儿子,给人感觉是,她儿子是被瘸爹给拐走了。”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他喉咙干得不行,吞咽唾沫都好像是烫。聂九罗放下水袋,把插了吸管矿泉水递过来:“儿子?地枭儿子?”炎拓想抬手去接,一使力才发觉胳膊发僵,仿佛攥死在了沙发端头处,只得低头就着吸管吸吮。“是。”地枭儿子,那就还是地枭咯,板牙手上,撑死了也就一只地枭啊。“蚂蚱?”炎拓虚弱地摇头:“我本来也猜他,可觉得……实在不像,就人兽……殊途感觉。”聂九罗把矿泉水放回台面:“忍住了啊,第二拨。”火又过来了。炎拓长吁了口气,再次攒足了劲生受,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发狂痛嚎了,然而还得咬碎槽牙拼命捱着,他逼着自己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水袋上,不断催眠自己:马上,马上,水袋马上就来了。“第二拨”结束,炎拓瘫砸在沙发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也不知是汗还是疼出眼泪,腌得眼睛生疼。水袋再次滚上身,炎拓居然没舒服感觉:只觉得灵魂都出窍了,就飘在天花板上,和他四目相对,对出都是绝望。他声音也发飘:“聂小姐,还有几拨啊?”“快了……十七八-九拨吧。”炎拓那因为她前半句而稍稍升腾出希望,biaji一声,栽进了万丈深渊。然而“第三拨”来时,他还是咬牙撑坐了起来:没办法,他都“出芽”了,这是他和芽之间战争,他退一步,芽就进一步,阵地一寸都不能失。……“疗程”过半,炎拓汗出如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聂九罗给了他中场休息,又拿湿毛巾帮他擦身。炎拓突然想起孙周:“你们上次,也是这么给孙周治?”聂九罗嗯了一声。她好久没听到孙周这个名字了,也不知道这人在哪,算算日子,多半病发了——很大几率已经被关进了精神病院,还是那种得穿拘束服、极度危险病人。她说回正题:“昨晚上,你说只要能帮你离开,条件随便我开,还算不算话?”这节点,敢不算话吗。炎拓:“你开吧。”聂九罗:“你说你是个小角色,我感觉……也不算很小吧,你和狗牙在一起时候,他明显有点怕你;后来被抓,对方花了力气救你;昨晚你落单之后,那个熊黑一直打电话找你,很紧张样子。”炎拓沉默了一会,自嘲地笑笑:“如果你是最上头那个人养一条狗,角色再小,别人也会把你当回事。”聂九罗犹豫了一下:“就是那个‘林姨’吗?林喜柔?”她还记得,自己被炎拓“绑架”,和狗牙共处洗手间那次,炎拓曾训斥狗牙说,“林姨说了,你老实,我是来接人;不老实,我就是来运尸”。狗牙不是怕炎拓,怕是炎拓在林姨面前播弄——这个“林姨”,很权威样子。后来,她查看炎拓手机,通讯记录里一溜“林喜柔”,当时她还奇怪来着:炎拓母亲不是早瘫痪了吗,怎么打这么多电话呢。再联想到炎拓昨晚说,“最早一个,我出生前,就已经在我家了”,很像是地枭顶了他母亲名,鸠占鹊巢,捎带着养大了他——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炎拓和地枭间关系那么奇怪:表面上看是在做伥鬼,暗地里却在打听“怎么可以杀死地枭”。炎拓很久都没说话,聂九罗也没再吭声,反复看剩下要上火烤那几道伤,看到大腿上那道时,忽然就想歪了:也是幸运啊,这万一要是偏了几寸,抓中间去了,那她是绝对不会代劳——虽说她是学美术,画过裸体男模,钻研过大卫塑像,但那毕竟是为了学术。他自己烤吧,但凡分寸没拿捏好,烤出个三长两短来……“聂小姐,你想开什么条件?”突如其来这一句,把聂九罗吓得手一哆嗦,水袋都掉了,心说还好,只要姿态端庄,没人知道她脑子里涉什么色。她咳嗽了两声,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原本要说什么:“反正你也要回去,回去之后得交代这一夜去了哪,身上伤也不太好遮瞒,不如这样……”“你就说你是落板牙人手里了,被抓伤了,但板牙人为了表示讲和诚意,给你治伤,还把你放了。请你帮忙问问,他们要怎么样才肯把瘸爹那几个人给还回来。”炎拓没吭声,过了会,抬眼看她。聂九罗让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有问题?”“聂小姐,你一直说自己是个普通人、只想忙自己事,跟板牙那边是消钱债,对狗牙、地枭什么,没探听兴趣。”没错,聂九罗挑眉,她现在还是这样啊。“你没意识到,你现在做,其实是在插手帮忙了吗?还是那句话,钱债钱消,钱来钱往是账目,人来人往就是交情了,越到后来,越理不清。没探听兴趣,就真一个指头也别沾,手插进去,保不齐哪天人都被拖进去……”聂九罗打断他:“我有分寸。”“很多被摔下马,也都坚信自己是骑术好手……”聂九罗抓起晾在茶几边角处点火棒,咣咣敲了两下,炎拓条件反射,一路从头皮麻到脚心。聂九罗说:“下半场。”……下半场,照旧是地狱里兜圈,聂九罗手法好得让人想骂人:总能使得皮肉被烤得焦而不黑、香而不熟,且确保在他崩溃前一刻上水袋。有一次,趁着间歇,炎拓问她,能不能索性就让他痛晕过去算了,昏迷了还能少受点罪。聂九罗回答让他毛骨悚然:“不行,痛晕过去,还会痛醒。而且,万一人晕过去,意志力松散,失禁了怎么办?”她可真是太知道怎么打蛇打七寸了,炎拓一身热汗之下,硬生生又起了一层冷汗:那他不如死了算了。……好在,遥遥无期只是一种感觉,时间分秒过去,再难捱煎熬也会结束。最后那几拨,炎拓已经全然被炙烤得麻木了,汗出完了,牙根咬得都不知道什么叫紧了,喉头干涸得像挤塞进一个沙漠——忽然见她拿玻璃盖罩灭火,还觉得莫名其妙。下一秒,他反应过来:“完了?”聂九罗:“完了啊。”这就完了?炙烤得彻底了吗?确定没遗漏吗?炎拓看向自己腰腹:“那些芽都逼退了吗?”聂九罗拈了张纸巾,把台面上垃圾等等都扫进垃圾桶里:“什么芽?又没长芽。”炎拓:“就是刚刚那些……你还问我要不要摸摸看。”聂九罗哦了一声:“那些啊,我头发。”垃圾桶满得装不下了,她拿起空矿泉水瓶子、用力把垃圾压实:“我绕了几根头发,拿火燎定型,剪了放上去……给你点压力,这样你才能有危机感、全力配合,不然又哭又叫,多难看。”炎拓:“……”他想回两句什么,然而,真是什么力气都没了,眼一闭,就彻底睡过去了。再睁眼时,是被开门声和塑料袋哗啦声惊醒。已经是日落时分了,窗外透进来光是油油鸭蛋黄色,还裹挟了些许凉意,他身上盖了条毛毯,而聂九罗正从外卖小哥手中接东西。关门时候,炎拓听到外卖小哥有礼貌地说:“谢谢您打赏。”再然后,聂九罗就拎着各色大袋小袋进来了。她把袋子全搁上茶几台面:“醒啦?我估计你也快醒了,换上衣服吃饭,吃完饭,你就好走了。”边说边把几个袋子递过来:“伤口尽量别沾水,头三天别洗澡,实在憋不住拿湿毛巾擦擦。头可以洗。”炎拓接过来,他衣服剪得稀碎,裤子也露肉,是需要换套新。随意一瞥,很全,除了外套衬衣长裤,连袜子和内裤都有,虽然不是什么奢牌,但已经属于三四线小县城里所能购置到顶配了。聂九罗忙着解外卖系扣:“我让外卖小哥绕了趟中心商场,找导购内外全搭,应该不会太差。你汗出得跟泡澡似,都换了比较好。”炎拓:“那钱……”聂九罗头也不抬:“放心,钱都你出,晚点会给你账号。”这就好,炎拓进洗手间收拾,衣服码数都合适,穿着刚刚好。他把脱下旧衣服都塞进袋子里,预备走时候带出去扔掉。洗漱好了出来,聂九罗这边已经在吃饭了,他那份也都揭了盖,香味飘了满屋。其实也就是普通蒸面,炕炕馍夹菜,配了两个下饭小炒,味道不见得绝佳,但炎拓实在是饿坏了,吃得分外有味,连汤汁都喝了个精光。吃完了,外头也黑了,炎拓扯了张纸巾擦嘴:“我走了。”聂九罗嗯了一声,推了个手机过来。炎拓一愣:“我?”他拿过来看,手机是关机状态,从机型和贴膜一些划痕来看,确实是自己——不过多了炭黑手机壳。聂九罗说:“壳里头,我拿胶带粘了根针,没事别乱摸。再见到狗牙时候……”她压低声音:“把针摁进他伤口里,不管是哪一处,都可以。”懂了,炎拓收起手机起身。聂九罗送他到房门口,目视他走出几步,忽然想到什么:“炎拓!”炎拓转身看她。聂九罗说:“你要记得,这些事里头,可没我啊。”这些事里,没有她。她在偏南那个热闹城市、种满了各色绿植花草小院里,安静地看书、练手,塑够格参展造像,偶尔应酬,接受采访,或是飞赴各地采风。——这些事里头,可没我啊。炎拓说:“这么相信我啊?我要是非把你搅和进来呢?”聂九罗不说话,光洁而又小巧下颌微微扬起,睥睨着看他,似乎在掂量他骨头几根、要不要现在就拆。炎拓笑起来:“我开玩笑。”再次转身离开时,他轻声说了句:“能当个普通人,挺好。”……一出酒店大门,一股子凛冽寒气扑面而来,炎拓周身皮肤一紧,不觉打了个寒噤,紧了紧外套之后,抬头看天。黑色夜幕间,无数细小雪线被风扯着乱舞。今天是八号,大雪节气刚过。前天那场未能下起来雪,终于浩浩荡荡、铺天盖地地来了。1995年6月11日/星期日/小雨身子越来越沉了。b超说这次是个女儿,小拓名字是大山起,女儿名字就我来起吧。“开拓”,我一直喜欢这个词儿,小拓用了“拓”字,按理说,老二用“开”字最好,全乎了。可女孩儿,叫炎开多难听啊,叫炎心吧,心心,小名就叫“开心”,也是爸妈心肝宝贝儿。自打怀了心心,小拓就基本交给双秀带了,这些日子,小拓明显跟双秀更亲,我要抱他,他还嘟着嘴挺不乐意,我就捏着他嘴巴逗他:“小拓啊,嘴巴嘟成小鸭子了,妈妈给你买个小鸭子好不好啊?”终于把他给逗笑了,可一转眼,又去找他双秀阿姨了。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怪嫉妒,可有什么办法呢,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分身乏术啊。1995年6月22日/星期四/晴(夏至)今天去产检,本来双秀要陪着我一起,可是小拓感冒,咳个没完,小脸涨得通红,怪心疼人。我留双秀在家看护小拓,打电话给敏娟,让她请半天假陪我去。敏娟陪是陪了,一路唠唠叨叨,说,你家大山呢,孩子又不是你一人,阖着他把人造出来、不管啦?我跟敏娟解释说,大山忙,市里造商场,他工程队忙着竞标,这阵子,连矿上事都放手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敏娟现在说话酸溜溜,她说:“男人啊,看紧点,你家大山现在腰包鼓啦,外头那些小妖精可眼馋呢。”我说不会,大山很顾家,一得空就待在家里,撵他都不走。敏娟说:“那当然了,你家里放着个那么漂亮小保姆。”这叫什么话!我一生气,撇下她走了。这还是好朋友呢,怎么说话阴阳怪气。回家路上,正好经过菜场,我想着顺手买点梨,给小拓炖冰糖水喝。没想到遇见长喜,这糊涂孩子,拣了鱼、让人杀好之后才发现身上钱没带够,摊主不爽快,扯着嗓子骂骂咧咧,长喜人老实,跟根桩子似地杵那任人骂,脖子都红了。我气不过,上去给了钱,把摊主骂了一顿,长喜吓坏了,一直拽我走,说怕对方打我。我才不怕呢,我肚子里怀着一个,你动我试试?你打不起!长喜把我送回家,一路上,我老觉着他有话说。我问他是不是手头紧、想借钱,让他别不好意思,有话尽管开口。长喜吞吞吐吐,最后憋出一句:“林姐,你把你们家那小保姆……辞了吧。”为什么啊?我有点紧张,问他:“双秀是不是在背后,虐待我家小拓了?”长喜赶紧摇头,说:“就你不知道,外头都在传……”他看了眼我肚子,不说了,我再追着问,他居然一拔腿,跑了。准是有不好事,怕说了我动胎气。我感觉一下子糟糕透了,不会叫敏娟给说中了吧?回家时候,我跟做贼一样,慢慢地、屏着气开门,门开了才发现自己傻透气了:大山这两天不在家,我这是准备捉什么呢?小拓房间门没关,我偷偷挨过去,看到小拓躺在床上,双秀给他讲神话故事呢。听了会,讲应该是夸父逐日。“夸父说啊,没有什么能阻挡他把太阳给大家带回来。”“他遭遇了重重险阻,终于气力不支,倒了下去。可是他不甘心,他拼命地用手指往前扒,扒得鲜血淋漓,白森森骨头都露了出来,他还是扒……”现在儿童读物,是不是写得也太吓人了?跟我小时候听不大一样啊。我听到小拓磕磕绊绊地问:“那……那夸父手手,不就坏了吗?”双秀说:“是啊,他扒到死,也没成功。还扒秃了三根手指头,多惨哪。”小拓纠着脸,在那数手指,就跟他也疼得很厉害似。把我给看笑了。——【林喜柔日记,选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