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076秋分三候
作者:人型代码      更新:2023-05-26 06:37      字数:10479
  宝国公抱住了公主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僭越了, 本想立刻松开认错的,却发现公主好像很镇定,安安静静地没动, 也没把他推开。于是, 胆子大了些,他收紧手臂,抱得越来越用力, 好像要在这个拥抱中将自己内心此刻澎湃的情感尽数传递过去……“别这么使劲儿, 疼啊……”而后,宝国公就听到了公主这样说——他的心瞬间就化成了一滩水。就在这时, 他们身后的大殿里传出一阵巨响, 好似是有什么瓷器被狠狠掼在地上摔了个稀碎。宝国公一惊,连忙松开了公主。静娴站起身,冲他笑了笑, 说:“大概是闹猫呢, 我去看看。你早些休息吧。”宝国公跟着起身,呐呐点头望着公主婷袅飘然的身姿,只觉那是一朵夜来香,摇摇曳曳随风远去。只这样看着, 都觉令人迷醉不已, 这一刻他的腿根本不听使唤, 竟是一步也舍不得迈开。静娴走到大殿门口,回身一看, 见宝国公竟还傻乎乎地盯着自己看, 不由莞尔, 又轻笑了一声, 冲他挥了下手, 才拉开殿门走了进去。迈进殿的时候,‘她’脸上还带着甜蜜余韵,整个人身上都充满了爱情滋养而出的鲜活亮丽,也因此,她一走进殿门,这满殿烛火仿佛都因她的到来被映衬得明亮起来,蓬荜生辉大抵就是如此。然而,这突然来临的亮色,显然更加刺痛了殿里那人的眼睛,同时被扎到的还有他那颗不甘被忽视的心——可惜,尽管他已经如此难受,静娴公主却好似全然无觉,见到是他,略不满地皱了下眉,道:“来这么早做什么?”“来看戏,若是再晚些,我怕会被什么脏东西污了眼睛。”周珧心中气闷难当,这会儿满脑子都是静娴若是嫁了人,会如何如何——而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公子宝么?!那个公子宝,他也配?!心里想着这些,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好听不到哪儿去。果然,静娴一听这话,脸上的笑,身上的光,瞬间就散了个、精、光,她看着周珧,眼睛里浮着周珧理解不了的讥诮和同情,周珧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慌了,他往前走了两步,嘴唇蠕动,“璨儿,我……”“皇兄,”静娴越过他,向殿内走去,擦身而过时,没有一个眼神,好似眼前这个人多看一眼才会真的污了他的眼睛,而后幽幽开口,道:“这是第三个月了,我要的,皇兄可别忘了。”这一刻,周珧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个什么感受了,自从登基他每天忙这忙那忙着实现自己曾经的那些理想抱负,他本来觉得此生不虚,大丈夫就该如此顶天立地,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每每到了午夜梦回,躺到龙塌之上,总常常想起十几年前,有个孩子曾趴在他的胸口睡得香甜又安心……而这个孩子如今已长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靠在自己胸口寻求依靠与安慰了。相反,他无数次跟自己提起,想要一个爱人,让他尽快赐婚!周珧明白,这是周璨真的长大了,他想独立,想要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而那个领域里不会有他,即使他们血脉相连,无话不谈,一旦周璨成了家,他照样将被阻隔在那个独属于周璨的领域之外——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回到儿时了,周璨也不可能再如小时候那般将他这个二皇兄放在心里的第一位!想明白这一点后,掌管天下的帝王不能接受,也不想接受,他固执地想要将两个人关系拉回儿时那般,或许他心里非常清楚,在那段时间里,周璨给他的亲情是没有折扣,是最纯粹的,而他却一边努力回应一边暗中算计!那本该是世间最美好的兄弟情义,因为周珧的野心,因为他的算计,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一晃眼就顺着时光流逝,一去不复返了。这可以算是这位帝王人生中最大的遗憾,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尽力追寻,他想回到过去,重新体会一遍,然而周璨却已成年,他想要的,已经不是亲情能够满足的了!周璨想要谈恋爱,周珧能给的只有亲情。周珧想像儿时那样继续做周璨心里第一位的二皇兄,周璨的心却已经为别人打开了。一个不情愿被拖回过去,一个不甘心被踢出舞台,这个矛盾注定无法调解,尽管他们每天都在向对方诉说,努力表达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可是,若谁都不肯退让不肯委屈自己,那么结果注定不能圆满——安静的大殿内,烛火摇动着发出‘噼’地一声响。周珧望着周璨冷决的背影,一瞬间,心好似被什么人粗暴地揉搓着,疼得他眼眶都湿了!他觉得今日特别冷,冷得他前胸后背透心儿凉,他急需一个温暖的人来捂化他这颗渐渐结冰的心脏,于是,他几乎是遵循了本能,向周璨走了过去——“你干什么?!!”片刻后,大殿里响起静娴公主一声惊愕的低吼!“璨儿,皇兄冷!皇兄好冷!让我抱抱,就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又过了片刻——“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小时候不是经常这样,为什么现在不行?”“你不能!你走开!!!”“朕不能?那个公子宝就能?”“不一样!你走吧!你走!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你!!”“……啊?!!!你住手!……”“……住手啊……”“……”月上中天。寝殿内的烛火忽然全部熄灭,幽暗的月光中,美人被缚,横丘榻间。帝王卧于侧,揽美人入怀,轻声小语——……你是否还记得,你八岁那年趴在皇兄胸口睡着了,还会流口水呢……这一晚周珧睡得很沉,周璨嘴里塞着锦帕,手脚捆着白娟,睁着眼睛,望着帐顶,整夜泪未停。第二日,公主府请来了京城最好的泥瓦匠姜六爷,仅用了三天就将主寝殿翻修一新。世人皆说,这是公主准备大婚了,皇上怕不是要给公主和宝国公赐婚了!公子宝也觉得是这样,他这几日往公主府跑得更殷勤,几乎就是不请自来,他总觉得公主这么娇美,修那个寝殿这种粗活怎么能让她操心?这个时候,公主的身边得有个男人为她撑着才行啊!而自己就该是那个站在她身前,为她遮风挡雨的人!静娴见公子宝这般上心,自然受用,这几日也因他时时陪伴,心情好转了不少。于是,大殿修完的那天傍晚,静娴便对公子宝道:“留下来一起用晚膳吧。”这简直是不言而喻的邀请,公子宝欣喜若狂!他那颗心啊,从那一刻起一直到吃完饭就一直在‘噗通、噗通’跳得急切又震颤。那双眼睛里热情满溢,盯在静娴身上一刻也没离开。这一晚,香萦落账暖,烛灯妖冶摇,晚歌层叠起,情意自绵绕。正是郎情妾意爱渐浓,隔墙有耳刓心刀——周珧没想到,静娴重修寝殿竟然是为了把这条密道的出口给堵死。当他拉动机关,看着石门开启后挡在眼前的这道墙时,他的心彻底凉了!璨儿怎么可以这么对他?!他怎么能……他怎么会——难道他已经这么讨厌他了吗?是真的,不想见了?!!周珧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本来准备立刻返回,出宫,走正门去找他问个清楚,却突然隔着这堵墙,听到了墙那边传来了一些无法言说的声音——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只不过,从来不敢想,从来拒绝去想,从来不会把这种声音与永存心中的那个孩子联系到一起,因此,此刻乍闻,那种冲击堪称荡魂摄魄!这一晚,周珧站在这堵墙前,直到天明才离开。三日之后,喧旨的公公来到宝国公府,当着全府上下百十余口的面,读完了那道赐婚的圣旨:……赐京城名门之后孙氏与国公公子宝为妻……一日后吉时成婚……礼部操办……圣旨里都说了什么,公子宝根本没听完,他甚至在太监读完圣旨后都没伸手接旨,好在其父母在身侧,代为领了旨意,否则恐怕还要落个抗旨不遵的罪名!那一天,平京里很多人都看到了有一个年轻的公子疯子一般奔跑在长安街上,他从西向东一路横冲直撞,被他撞翻的摊位不知凡几,各种谩骂砸打他似乎都无所觉,只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往前跑,往东跑,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就像丢了魂儿……梨园的主殿内,公子宝跪在静娴面前,抱着‘她’的腿痛哭流涕,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公主,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静娴看着他,眼角通红,想说什么却一句都说不出来。阳光从敞开的殿门照进来,在这一站一跪的两人身后,拉出一团巨大的影子,那影子向殿内延伸进去,穿过珠帘,融进一地破碎的黄娟碎屑间。那些碎屑也是一道圣旨,看得出来是被地上的一把剪刀剪了个稀碎——就在今日,静娴公主终于等来了她心心念念许久的一道赐婚圣旨,那圣旨上写得清楚明白,喧旨的太监也读得清晰可闻:……赐御前一品侍卫周楠与静娴公主为驸马……一日后吉时成婚……礼部操办……两场仓促至极的婚礼,两对莫名其妙的新人,同一天同一刻吉时成婚?!说皇帝不是故意的谁信啊?!然而,天子圣裁,谁又敢多说什么?!这一天,梨园的主寝内响起了砸墙声,墙塌下来的那一刻,带起的烟尘令整间大殿的雅致蒙上了一层永远也擦不净的污垢。静娴公主脱下了罗裙,换上了长袍,摘掉了头面,换上了发冠。他拉开机关,走进了密道,再出现时,他已站在了大周皇宫的坤宁宫里。这座宫殿理应是大周皇后的居所,而现今,大周的皇后却只有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才被允许进到这里来,她平时只能依旧屈居永和宫,纵有将帅之才,却无的放矢;纵有皇后之名却无正宫礼遇。周璨根本理解不了,也想不通,那个李氏为何还能忍受苟活?!权利、家族的荣耀难道比她一辈子的幸福更重要吗?!周璨是绝对无法忍受的,他想江山我不要了,给你了,太子的位子我也不要了,皇子的面子我也放下了,我就想要个称心如意的驸马,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满足我呢?!二皇兄啊,二皇兄,你的心怎么能这么狠呢?就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坤宁宫,周珧竟然在殿里等着他。坤宁宫里没有一个宫人,只有一个皇帝守着这座空落落的宫殿。他三天没有上朝,没有用膳,没有合过眼了!原本他的眼珠一动不动,像一尊木雕般呆滞无神,直到他听见身后的墙上传来了阵阵响声,才转动眼珠扭转脖颈,向后望去的过程中人仿佛才跟着活了过来,他看到了当年大周皇宫里那颗‘玉树’,一步一步向他走了过来——只不过,与当年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没有了那时的欣喜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怨恨和寒霜。“你终于来啦。”周珧听到自己说。周璨走到他面前,道:“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周珧说:“我只想和你过以前的日子。”周璨说:“不可能了。我接了你的圣旨,如今不论和谁,我都要成亲了。”“朕可以,可以收回圣旨!”“也不可能了!那圣旨已经被我毁了!二皇兄啊,”周璨寒凉的眼眸中,眼底的那面湖在渐渐结冰,他说:“既然是你安排的,一日后我会嫁给那个侍卫。不过,在我心里,我的驸马只有阿宝一个!”他说完要走,周珧却慌了。他连忙站起来,一把拉住了周璨的手,痛和苦同时爬上他的喉头,他的嗓子沙哑得像被粗劣的瓦罐磨过的糠,近乎哀求地道:“璨儿,璨儿,皇兄错了,你不要嫁人,别嫁了吧!”周璨扬手,一把甩开他,身体前倾,逼近了问:“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问,皇兄难道是想要我吗?!”话音落时,他一把扯下自己的腰带,‘啪’地一下,拍到周珧胸口,逼迫道:“你若觉得死后有脸见大周的祖宗,那就来,来啊!!咱们今日做个了结,一笔勾销了也图个清静!”晴空烈日,忽然惊雷炸响!就像是回应周璨的话,大周的祖宗们仿若突然显灵,就见平京城的上空雷声滚滚,大风忽起,风云际会间,乌云滚滚来,竟是一派暴雨预来的前兆!!!闪电道道劈下,好似什么人正怒不可遏,忍无可忍地发着脾气!周珧脑袋嗡嗡作响,他盯着青年散开的衣襟,眼中的震惊如溢出地面的泉水瞬间涌出爬遍了整张脸,他囔囔地说:“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朕不是这个意思!!璨儿,璨儿,朕不是!!!”“哼!”周璨耸肩冷笑,讥诮地瞥了周珧一眼,那腰带随手一扬,扔在了周珧的脸上。随即,周璨就那样衣袍大开着转身走了……雷声渐渐隐去,巴掌大的雨点倾盆而下。噼里啪啦的暴雨中,帝王满目愕然,目光直直地落在掌心托着的那条腰带上!久久没有动!一日后,静娴公主和宝国公同时大婚,却各自嫁、娶了别人,对于这二位曾经的各种传闻因这场出人意料的婚礼,被传播议论最终也不过是化为了静娴公主注定传奇一生的一个谈资。当晚,洞房花烛,当周璨坐在大红的喜床上,久久未等到驸马来掀盖头,心中便隐隐有了不太好的预感。然而当他听到墙壁传来熟悉的响动时,那不好的预感立刻成百上千倍被放大,他一把掀了盖头,果然看到皇帝周珧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个人身上还穿着大红的喜服,那喜服的腰带上还挂着周璨亲手为他系上的玉佩,种种迹象无不彰显着这人就是他今日驸马的身份,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脸会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那是一张与周珧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小了一圈儿而已!!!周璨见此,简直暴跳如雷!他气得两步冲到皇帝面前,薅住他的衣领,额爆青筋,怒气冲冲,指着皇帝身后那人喝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到底在干什么?!!”周珧好似喝了不少酒,竟然笑意盈盈,心情极好地说:“璨儿,皇兄想过了,皇兄其实是有个愿望,就想陪着你过一辈子。但你总要嫁人,你总要有自己的家,皇兄便想出了这个主意,你看现在,有他陪在你身边,是不是就像是皇兄陪着你一样!你每日看到他,都会想起我是不是?是不是呀?”周璨松开了手,好似浑身的力气都被周珧这番话吸走了一样,他哭笑不得,摇头不止,眼中溢满悲哀之色,喃喃道:“你疯了,你疯了!你这个疯子,你是个疯子!”周珧还在兀自呢喃,说:“璨儿啊,他就是皇兄送你的新婚贺礼,你喜不喜欢呀,喜不喜欢呀?!”周璨说:“你走吧,你们都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还有——这张脸!”周珧却没有动。他突然喋喋笑了起来,道:“你怎么能不喜欢?你肯定是喜欢的呀!来来来,你们快喝合卺酒,喝完了,他会让你满意的!”‘驸马’上前端起桌上的酒,将其中的一瓢递给周璨,“公主请。”明明他的动作称得上温柔克制,周璨却依然像是被蛇蝎蛰了般一扬手将那酒打翻在地——“滚!你滚!!”这一幕,落在周珧眼里,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凉凉的声音,“喂他喝!”温和的驸马在这一声令下后,像是立刻被撕开了那层温和的面具,突然变得冷硬起来,他又端起桌上的另一瓢酒,一把捏住周璨的下巴,不顾周璨的拳打脚踢,将那瓢的边缘按进周璨的唇齿之间,对着嘴给他灌了下去——酒液顺着嘴角流淌下来,与此刻顺着眼尾滚落的泪珠交应着一同没入了周璨的衣领内。“……唔唔唔……”公主被驸马压在了床上。皇帝亲手为他们放下了纱帐。他就像是在欣赏一件杰作一样,目露精光,透过纱帐望着里面的两人,看着驸马将一件件大红的嫁衣撕裂,扔到他的脚下,竟然奇异般地获得了一种扭曲的安慰……周璨只觉得此时此刻他的天,塌了。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拔下了自己的发簪,也不记得是怎么样刺入了那人的脑后,他只知道当一切终于平息,他的鼻息间,他的脸庞上,他的双手、双眼除了一片血红再无其它——都去死吧,都去死!!!周璨不顾浑身不正常的燥热,一脚踹开身上那具渐渐冰凉的躯体,手中攥着发簪,尖叫着向纱帐外的那人扑了过去,他毫不手软,像一匹被逼疯了的狼,咬牙切齿,狠绝无情,那一簪子扎了下去,手腕却被紧紧抓住,任他如何发狂,也再进不得分毫——泪水在他的脸色肆无忌惮地横流着,周璨吼:“我杀不了你?!我为什么杀不了你!你松手!让我死!”周珧见他不再刺自己,而是转而要往他自己身上刺,且那份疯狂好似是从灵魂深处燃起的战火,真得被吓住了,他一边紧紧抓着他的双手,一边不顾周璨的踢打挣扎,急得又劝又哄:“璨儿璨儿,别说傻话,皇兄再也不敢了,皇兄真得不敢了——”“啊——”周璨听了那些话,反而嘶吼起来,那份痛苦,就在周珧眼前,他却完全不懂!而后,他也不需要懂了,因为——周璨的情潮终于爆发了!他瘫软地倒了下去。“璨儿!”周珧慌得六神无主,他从来不知道,在他手握天下之后,还有一天会这样慌乱恐惧,只因周璨看起来好似快要死了!他好像喘不过气来,手都要抬不起来了,还在努力扯着自己的衣衫!而周珧只能看着,他什么也做不了。周璨憋着一口气,双目赤红,瞪着周珧,好似攒着力气,好一会儿才开口,“去,去带他来!求你了,二皇兄!”一句二皇兄,周珧的心软了下去。他大步走到殿外,叫来暗卫,如此这般一通吩咐——当晚,宝国公喝得烂醉如泥,他在洞房门外,扶着墙吐了又吐,哭了又哭,他的父母看着心疼在一旁劝了又劝,终于劝动了他去洗漱更衣……浴桶哗啦,宝国公看着屏风上那件崭新的大红喜服,只觉得胃里再次拧搅着疼了起来,他吩咐管家:“拿件黑色的袍子来。”黑袍上身,好像是在祭奠某种死物。夜风之中,管家打着灯笼,宝国公走在国公府气派的回廊里,只觉得这一切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天而将,管家吓得正要大喊,就听那黑影道:“公主有难,要见你。”公子宝当即大惊,忙道:“那快走!”公主府,梨园内,暗卫回,国公到。一夜春宵泪满襟,血染洞房驸马消。帝王立于红账外,谁人又理帝心燥。本是天赐良缘机,怎乃此生无命好。苦命鸳鸯缠绵尽,咫尺天涯再不聚。三日后,公子宝离开梨园前,周璨对他说:“我不愿过无名无分的日子,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公子宝颓然泪下,他道:“我懂。可是公主,若他日有用人之际,只需公主一声令下,阿宝愿为公主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嗯,你走吧。”周璨转过身,一步跨进了殿内。公子宝于殿外廊下,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他郑重叩拜,额头触地时,说:“公子宝此生,生是公主的人,死也是公主的奴。愿公主此生安康喜乐,再无烦恼。”那一瞬,周璨的身形微微一顿,双眼艳尾,顷刻齐红。他猛得回过头去,却只看到宝国公一个萧索的背影。三个月后,静娴公主有孕。世人皆知她亲手杀了自己的驸马,这身孕说不清道不明。周璨的脾气是绝不允许也绝不会忍受这种事情带来的非议。因此,消息被封锁,他只在次年生下一双儿女,女儿送到他母后的母族——渭南何家以嫡女身份养大,儿子由京城何家代为教养。几十年过去,女儿早已嫁人,嫁得是当时渭南当地有名的才子乔宗,也就是乔环的父亲乔大人。儿子也已成家,生了一个出色的孙辈儿,便是如今京郊大营的副帅何幻。无人知晓,这两人血脉里流着周氏之血。那日,公子宝一别周璨,只觉人生灰暗,再无生机。他不断回味着与静娴公主在一起的时时刻刻,只觉得胸口胀满了酸酸涩涩的美与好,人间至善皆可由此而生,他本有机会守着这份善,光彩圆满地渡过一生,然而,天意弄人,他公子宝注定此生无缘善根,那便做个十恶不赦之人,至少要与这不公不正的命运抗争一回。哪怕不为了自己,至少为了那个人也要搏上一搏。公子宝本身资质并不差,是一个胸中自有沟壑的人。原本就是可造之材,只不过在成材的路上突遇坎坷,又无人引导,加之心灰意冷,仇人又是九五至尊,他会干出什么事,可想而知。那日之后,平京里的人渐渐发现,纨绔子弟浪荡风流的名单上,渐渐多了一个公子宝。后来,世人皆说宝国公风流成性,胸无点墨,是个只知吃喝不谙政事的草包。就连他那个儿子都从小和他一个德行,是个娘胎里就带着坏出生的恶胚!因为恶名在外,京城里的正经权贵很少跟他往来,宝国公虽也还是位列三公,却没人真把他当回事,一提起来,都说还不是当年仗着油嘴滑舌骗了公主欢心,这才爬上来的。不过,好在陛下英明,没把公主许配给他,不然就他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儿,真当了驸马还不得把公主气死。气死当不至于,我看等公主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八成也会赏他一剑!哈哈哈,说得就是!这些话宝国公浑不在意,他要做得,他想做得这些年一刻都没有停过。静娴公主到底是谁,二十几年过去了,他当然早就搞清楚了——她根本不是什么何皇后的义女,他是何皇后的亲生儿子,曾经的太子,周璨!!!若非他是哥儿,这大周的天下本就该是他的!可是,即使是哥儿,又怎么了呢?哥儿为什么就不配做帝王?哥儿为什么就不能君临天下?!在宝国公心里,周璨若为皇,定然不输任何一代明君!而他所要做得,就是终其一生鞠躬尽瘁也要将他送上那个位子。这件事,他本细细谋划了很多年,一边在京城里放着浪荡子的烟雾弹,一边在这烟雾的遮挡下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地积攒着力量。这期间,他根本无暇估计孙氏如何,他那个儿子又如何。关于那个孩子,只看他给他取的名字为孙,也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过。孙,乃其母姓,给儿子取了母亲的姓氏为名,能代表的仅仅是这个孩子乃是孙氏所出,但凡一个正常的爹,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这些年,宝国公在外面花天酒地,孙氏早已心死,她只盼着儿子将来能成为依仗,因此从小就极尽宠溺。那孩子便如一棵歪脖小树一样,渐渐长大,因从小也没得到过多少父爱,反而越发以模仿父亲为荣。不学无术,二十来岁还每日沉溺于捉鸟遛犬就知道这是一个真的胸无点墨不成气候的败家子。如果,没有他掠走十一岁的高悦那事,或许用不了几年大周的天儿真得就要变了。可他偏偏干了那件得罪了李家又得罪了三殿下连带还把高家得罪了个遍。高家表叔那时已拜入了户部尚书刘大人门下,高悦出事之后,表叔也曾相方设法要教训公子孙。刘大人为爱徒出气自然顺理成章。说起来,宝国公通敌案表面上是李家和皇后李氏出的手,实际上背后却还有两只看不见的推手,其一,是刘尚书,其二,是当时还是三殿下的周斐琦。所有人想要针对的一开始只是公子孙,奈何他有一个做国公的爹,要想动他首先要把他爹拉下马。本来大家也只是想扯一把宝国公出出气,却没想到这一扯就一不小心扯出了一个惊天大窟窿。其实,当时两方也斗了一阵子法。毕竟,李景一剑把公子孙砍成了太监,宝国公就算再不靠谱,为了自己的面子也要给儿子讨个说法。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斗了几局后,皇后李氏、刘尚书等人才惊觉,这个宝国公可不是个简单人物。那么问题就来了,这样的人为何这么多年甘愿顶着一个那么烂的名声,而无所作为呢?皇后李氏是很早就跟着周珧的人了,对于周璨、周珧、宝国公当年的恩恩怨怨算是半个知情的人,她想得极深,因此便设了一局,加以试探——她向皇帝进言,提议要立周斐琦为太子。彼时,周斐琦十三岁。若说立太子其实言之过早。但是,皇后提了,其兄镇国公又在朝堂之上明确说了,周珧作为皇帝自然要召集大臣御书房议事。立储毕竟是大事,三公九卿四大将军,齐聚一堂,众人皆劝帝王需谨慎,毕竟之前出过两任太子皆是哥儿的先例,大周立储皇子不满十八,臣子们都不放心。议论纷纷中,宝国公一言不发,直到皇帝点了他的名,他其实可以不说,或者随大流劝皇帝等皇子们再大些,可是那天,宝国公却没有忍,也没有再伪装,就着这件事,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他说:“三殿下若是明珠,何必因哥儿蒙尘?”如此一来,不但李氏警觉,就连皇帝也起了疑心。那日之后,暗卫、戌卫、哨探倾巢而出,宝国公很快便意识到他这些年的经营恐怕就要败露,可他一点儿也没有后悔,手里这一盘棋,被他拆拆卸卸,埋、掩、藏、挪,最终留给皇帝的只剩水面之上可寻的几片落叶。宝国公想,若有一天,那个人想通了,要用人了,这些都可为其助力。我最终还是愚笨,致死都未能给他带来一件好事!宝国公一心等死。皇后李氏却与皇帝连谈了三日。皇后李氏有武将之风,亦有将帅之才,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亦能为常人所不敢为——她对皇帝道:“陛下若解心结,可纳宝国公之议。”李氏这时的目的很明确她要助自己的养子入主东宫。只有周斐琦越早确立储君之位,她的后位才越稳固,她们李氏一门在朝堂的地位也才能更稳定。她不是无谋的何氏先后,也不是软弱的何氏继后,她是李氏出来的将门虎女,既忠于大周又能顾及家族。因此,她这一局抓住了皇帝心结这个软肋,利用宝国公这颗棋子一箭三雕——这第一箭便扎在了皇帝的软肋上。她跟一路跟着周珧走来,很清楚皇帝周珧的心结就是当年利用了幼弟的信任,在他的日常膳食里混入了抑制哥儿发育的药物,等他长到十七岁,顺利被封为太子后,又用药诱发了他的情潮,且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他那个自负高傲的父皇颜面扫地,一举击溃了老皇帝的心理底线,毕竟连着封了两个太子两个都是哥儿,他们那个好面子的皇帝老爹怎么可能还受得了?!尤其是周璨是老皇帝放在心坎上宠过的,给予厚望的最优秀的儿子。而周珧也在照顾周璨的过程中,借此之便,潜移默化在老皇帝面前刷足了存在感,不知不觉就取得了皇帝老爹的信任,那么在周璨被发现是哥儿之后,皇帝老爹伤心失望之余,积极地为老爹出谋划策安慰宽心的周珧自然而然就走进了老爹的内心,再选太子,皇帝难道还会考虑别人吗?这是当年,李氏冷眼旁观看清的事实。而周珧登基之后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在那漫长的等待里,感受到了周璨的一片真心,他当然知道那很难得,所以就无限贪婪,在大事已成后,一边抓住不想放手,一边想要弥补那些当年因利用留在心里的愧疚,可惜一步错步步错,最终兄弟反目,两败俱伤!可这些事,在李氏眼中,其本质不过是周氏先祖对哥儿的偏见所致,她能看出,皇帝周珧心中也很清楚这点,所以在他执政的这些年里,他会重用后宫里最出色的那个高家哥儿,不但采纳了他敬献的计策,还允许他进御书房,甚至说他有宰相之才!这些举动又何尝不是皇帝做出来给那个人看得呢?他大概是想告诉那个人,朕在努力,改变世人对哥儿的看法,一旦哥儿可以参政,你便是做太子做帝王都是顺理成章的了,你看,你当初说要和我共享江山,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我也在为你努力着!这件事上李氏的忧虑还要更远,她最担心的是,一旦让哥儿参政成为现实,那么周珧百年之后,大周会落在儿子手里,还是会被交到那个人手里呢?所以,她当年用了一些手段,如今还要再用些手段才成!她要让帝王借着解开心结这一说,将周斐琦未来的登基之路铺设成平坦大道,她要引导帝王,让他认同就算周斐琦将来是个哥儿,也不会因此失去成为太子,成为皇帝的可能!她要让皇帝做出这个决定,让他以为他这样做了,就是在向那个人证明他周珧与他们的父皇不同,他绝不会因为太子是哥儿就存在偏见!这样一来,周斐琦的皇帝路就稳了,未来的一切也就都稳了。关键是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是宝国公,这个人可连出两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