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079秋分三候
作者:人型代码      更新:2023-05-26 06:38      字数:9355
  日光从高大松柏的尖端切过, 穿过敞开的窗户,在这间小屋的木地板上投下一片金灿灿的影。窗台上的玫瑰也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芒,显得更加红艳热烈, 好似周璨此时的内心,炙热又滚烫。那天在刑部的牢房里, 他看着倒在自己怀里的公子宝, 看着他的呼吸一点点消失,明知道他不会失去这人, 却还是无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疼。因此, 失而复得, 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惊喜, 只不过是无限循环着一次又一次在提醒他,真得失去后, 会有多疼罢了。以至于,如今的周璨几乎无法忍受与公子宝分开一时半会儿,他几乎每日都在这个小花园里待着,因为在这里他可以无时无刻看着这个人,随时随地触摸他, 感受到他还陪在自己身边的真实。所以,他几乎每天都会像现在这样, 使劲儿地亲他咬他把自己交给他, 以借此来抚平内心的恐惧和多年积攒的苦楚无助。公子宝放任周璨肆无忌惮地作乱, 只要周璨想要, 他愿意连命都给他, 又何况其它别的……这间小屋就像是一个静默的见证者, 以沉默的包容之姿成为了这两人不为外人所知的神秘花园。这日之后, 每过三日那位送肥人便会给梨园送一次花肥, 如此过了一月。临近春节时,梨园终于又来了一位宫里的太监,这个太监依旧是来送请帖,帖子是新帝所发,邀请姑姑入宫参加春节宴会。这晚,梨园主殿里灯火通明。周璨坐在镜前,妆容已卸。公子宝立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把木梳,正细致又耐心地为他的公主殿下梳着头。他望着镜中周璨明艳漂亮的眉眼,轻声说:“密道才开了一半儿,至少还需三个月才能挖通,你这次入宫要倍加小心,那刘氏可不是个信用户,李氏又精明,别被她看出什么。”“嗯,放心吧。”周璨边应着,边往后靠去,公子宝便往前挪动了一小步,让他能靠在自己身上。公子宝搂着他的肩,弯腰亲到了他的唇角上……除夕宴。静娴公主如期而至,太后李氏依旧热情招待,表面上一点看不出任何异样。倒是刘妃,看着两人热络相谈,眸光微微沉了沉,脸上的笑意越发淡了。周璨扫了她一眼,心中不免叹息,更加确定以刘妃的资质,恐怕斗不过李氏。不过,他本也没指望刘妃能干出什么大事来,因为他的目的也不是要给大周换个新皇帝……不过,为防刘妃情绪过早外露,周璨难免还是要安抚一番。就见‘她’于宴会见穿来走去,挨桌给嫔妃敬酒祝贺,走到刘妃这桌时,周璨垂眸低笑,祝酒词间暗含玄机,‘她’说:“新年新象聚祥云,守得云开日重来。愿刘太妃新年如愿以偿。”最后这句,声音只有两人能听到,他说完后,刘太妃脸上这才恢复了光彩,映得人眼底发亮。宴会散后,十四岁的周斐琦亲自送静娴公主出宫。静娴看着这个少年,有那么一瞬间,好似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那些年少记忆对周璨来说并非什么好东西,他因此皱了皱眉,连带着对周斐琦也不喜。然而,这微妙的一丝变化,却被敏锐的少年捕捉到了,原本沉默的少年,突然开口,说了句:“更深寒气重,姑母出宫后马车里可备着暖炉么?”暖炉当然是备着的,不但备着暖炉,就连给炉子时刻加炭的人此时也在马车里等着他。但周璨却摇了摇头,道:“未曾准备。”周斐琦回头冲身边的胡公公道:“去把朕的紫铜小炭拿来,给姑母暖手用。”胡公公连忙跑去操办,一行人便因此停在了出宫的半路上。这一年,周斐琦身量已经拔高了些,比之周璨要高出一个头顶,但周璨和他站在一起就算被他看着,也没有感到一丝压迫,反而能从周斐琦的态度中感到一种近乎诚挚的尊敬。这种感觉,于周璨来说有些新奇,说起来他自己的孩子都不在身边,又因之前与皇帝不睦,没什么机会接触皇族的晚辈,这还是第一次从一个晚辈身上体会到这种作为长辈受人敬仰的感觉。只可惜,给他带来这份敬意的人偏偏是当今的帝王。大概是感受到了周斐琦的敬意,周璨又认真地看了看这个少年,终于发现,这个孩子与少年时的自己最大的不同,在于这孩子的眼中好似埋着一份谁也读不懂的沧桑,也不知他小小年纪是如何积下了这种只有被命运欺压过的人才会留下的痕迹。周璨因此便认定,这是个有故事的人。因此,出了宫之后,他上了马车便对公子宝道:“新帝非常人,择日启一卦吧。”公子宝有些意外,却还是点头称:“好。”那一卦具体如何,不得而知。但那天两人解完卦象之后,却有一段这样的对话——周璨道:“新帝登基三年一大选,那也是在年满十七岁之后,他若是哥儿到时情形亦很难说。”“卦上未出哥儿之象。”公子宝道。“若按此卦,我们也应早做打算。”公子宝沉思片刻,道:“李家应会送一女入宫。”“那便从此女着手,正好一石二鸟。”“好,此事我来安排。”“嗯。”李家出了一位太后,又出了一位国公,一时在整个大周的权贵中独领风骚。这位镇国公李衍泰是个情种,一生就娶了一位夫人,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李景,因执剑伤人,被发配东边去当小兵去了,如今身边还剩一个小女儿,年芳十三岁,单名一个荣字,因父母疼爱,都叫荣儿。这会儿,少女初长成,正是貌美娇嫩抽枝长芽的好时候。李荣儿自小被父兄捧在手心里,难得没有养成大小姐那般的骄纵脾气。她自幼便熟读经史典籍,又因父亲掌枢密院,对兵书韬略也多有涉猎。因此,在京城的名媛里可谓才气纵横,按说这样优秀的女儿家,理应是皇家儿媳的不二人选,可太后这位亲姑母却觉得,李荣儿好是好,就有个唯一的缺点,心肠软。因为太后即是姑母的关系,李荣儿小的时候便经常出入宫廷,与皇家的那些子弟多有接触,日常的小摩擦也没少出过。她十岁那年,入宫给姑母请安,正巧遇到个嫔妃带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公主在她姑母宫里,当时的皇后李氏便让她们一处去玩儿。俩个小姑娘手拉着手就跑了出去。那时候的后宫里,小孩子很多,皇子们下课后会热闹好一阵子。她那个哥哥当时还是伴读,听说她进宫了,下学后也跟着一众皇子们跑来了后宫。大概是因为有他哥哥的缘故,她这次进宫,三个皇子竟然都给她送了见面礼,二皇子还折了枝花给她戴在了头上。李荣儿挺高兴,抱着一堆礼物回永和宫,把那些礼物放在了她日常住的偏殿里,她就又被李景喊出去一起玩儿了。这期间她一直没注意身后跟着一个小尾巴,那个小尾巴就是那个小公主。等李荣儿疯玩儿一阵回来后,一进偏殿就看到了满地的碎屑,那几件皇子们送她的礼物竟然不知被谁全都给毁了。李荣儿一看就哇哇哭了两声,然后她又突然捂住了嘴,大眼里含着泪,委屈得像个小可怜。可最开始那两声哭到底还是引来了皇后李氏,李氏是多么聪明的人,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立刻叫人去查,很快就发现了弄坏这些东西的人就是今天那个嫔妃的女儿,那个小公主。虽说是个孩子,可这么小就干这样的事,长大了必然也是狠毒的心思,太后便准备着人教育一番,然而就在这时,李荣儿突然扯住皇后李氏的袍袖,央求道:“姑母不要打公主,这些都是荣儿自己不小心弄坏的,不怪别人。”李氏当时非常震惊,她叫回了要去喊人的李公公,回过身,蹲在李荣儿面前,耐心地问她:“你为什么要撒谎,这些不是你自己弄坏的吧?”李荣儿当时低着脑袋,小声说:“物是死物,打碎了也不会疼。人是活人,打一板子也会受伤。”李氏当时就长叹了一声,站起身后,感慨着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从此以后,皇后李氏便觉得李荣儿,心肠太软,未来恐怕不堪大用。因此,她自那之后便一直在物色大选的人选,奈何李氏这一辈,族中生出来的都是男孩,还连个哥儿也没有。李荣儿在她这一辈儿里简直独树一帜,令太后简直选无可选,很长一段时间头疼不已。时间一晃,李荣儿长到了十三,比之前又沉稳了不少。这一天,她带着侍女上街采办给母亲祝寿的礼物。她想亲手给母亲做一颗寿桃,便去了食坊街,东西买齐之后,才要上马车,就听见身后的小巷子里传来一群半大孩子的疯吼——“打死他!打死他!看他下次还敢不敢抢!”“外来的死花子,也不打听打听规矩就敢伸手!”“打!打呀!”李荣儿眉头一皱,就要往那巷子里走。侍女连忙拉住她,道:“小姐别去。都是些肮脏人,别再——”“那也是人啊!”李荣儿没等侍女说完,但也没再自己过去,就冲跟来的两个小厮道:“你们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那两个小厮便往巷子里跑了过去,边跑还边高声喝道:“你们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就敢当街打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那一群都是乞丐,又是半大孩子,他们自然不懂什么叫王法,但却极其有眼色,一见来人是富贵人家的走狗装扮,自知惹不起,立刻鸟兽散,只留下地上一个缩成一团的人。那人衣衫褴褛,蓬头乱发,骨瘦如柴,满身污垢,浑身散发着一股多日没有洗澡的馊臭,就像是一只刚从臭水沟里被打捞上来的流浪狗,何止一个惨字可以形容。这会儿他双手抱着头,身上是新伤加旧伤,有血顺着他的手臂淌下来,四外横七竖八地被扔了一地棍棒,也不知是刚才被哪个打得。两个小厮正要上前拉扯,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你们退下吧。”竟是李荣儿亲自过来了。小厮们忙行了一礼,退到一旁。李荣儿面不改色走上前,她身后跟着得那侍女却是一脸惴惴不安,还小声地在劝:“小姐,咱们快回去吧?”李荣儿没有理会,走到那个被打了的人面前,看到他手臂上有伤,就吩咐身后的小厮,“去附近的药店,买些外伤药来。”小厮应着声,去办这事。这时那个一直蹲缩着的人终于感受到善意似得,小心翼翼地将挡在脸前的手放了下来,他脸上也是花里胡哨,看不出本来的长相,他抬眼看向面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女,因为太瘦,那双眼睛倒是显得极大。李荣儿便对他笑了笑,问:“你能站起来吗?”那人点了点头,靠着墙一点点站了起来,就是这一站,李荣儿才发现这个人虽然骨瘦如柴却天生有一副好骨架,看身量跟她哥哥李景有一拼,个头也不相上下,这样的人就算是打不过一群,至少也不至于被群殴时连还手之力也没有吧?她有些疑惑,便问了句:“他们打你,你怎么不还手呢?”这人张了张嘴,竟然一时没发出声音。李荣儿皱眉,“你是哑巴?”那人摇了摇头,咳了两下,才沙哑着声音说:“我师父说过,物是死的,碎了也不会疼。人是活的,挨一巴掌也会受伤。”那一刻,李荣儿只觉得脑袋里嗡了一声,随即便笑了,道:“你师父必定是个大善人。”那男子笑了下,看着李荣儿垂下眼眸。小厮很快,买了药回来,李荣儿接过后,亲手给这男子上了药,又从小厮手里接过纱布要给那男子包扎,小厮和丫鬟们见此,连忙阻拦,争抢着把这活儿给接了过去。那男子自始至终很安静,好似对于自己被别人嫌弃这种事习以为常。李荣儿在一旁看着,只觉得有些同情,想跟这人再聊两句,就问:“你叫什么?有名字吗?”那人道:“白鸣喧。”“哪儿的人?”“虞城。”“哦,南方的呀。你来京城原本是要做什么?”白鸣喧却摇了摇头,说:“家破人亡,无处可去,流浪至此。”“咦,那你师父呢?”白鸣喧垂下眼睑,道:“死了。”李荣儿便好一会儿没再说话,只盯着这人,目不转睛,看了又看。小厮很快给白鸣喧包扎好伤口。丫鬟喊了一声,“小姐该回去了。”说罢,便上前搀扶李荣儿,李荣儿被她扶着走了两步,忍不住又回头看去,白鸣喧还站在巷子里,脸上是迷茫的神色,盯着巷子里的那一地棍棒,不知想什么,想得有些出神。李荣儿突然不走了,转身时甩开丫鬟的手,两步又走了回去,她来到白鸣喧面前,问:“你既然有师父,那都学了什么?”白鸣喧眼珠动了动,眼底浮上一丝惊讶,似乎是没想到李荣儿会去而复返,下意识回了句:“学了一些拳脚的皮毛。”“会打架是吗”李荣儿问完,看到他满身的伤痕,竟然笑了出来。白鸣喧不知她笑什么,疑惑的看过来。就听李荣儿道:“会打架还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唉,算了,本小姐正好还缺个会打架的护卫,你要是愿意,就跟我走吧。”白鸣喧站着没动,似乎非常纠结犹豫。丫鬟和小厮们在一旁都看不下去了,一个劲儿地翻白眼,那丫鬟跟是气得,又来拽李荣儿的衣袖,小声说:“小姐,你看他,不识好人心,咱们还是回去吧,别管他了。”“住嘴。”李荣儿轻声呵斥丫鬟,回头又问白鸣喧,道:“怎么?你不愿意。”白鸣喧道:“我师父教过我,不可为打架而随便出手,因此我恐怕……”丫鬟已经听不下去了,拼着被李荣儿再骂的风险,指着白鸣喧的鼻子训道:“你是木头脑袋吗?你听不出来我们小姐的意思只是想给你一口饭吃,不是真要让你去打什么架?!真是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活该你被欺负成这样!”这次李荣儿却没有再训这丫鬟,只是看着白鸣喧,然后她终于在白鸣喧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笑意,就听白鸣喧道:“若是这样,那我愿意。”丫鬟气得又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了句:“白吃饭不干活,你想得倒是美!”李荣儿却好似没听到丫鬟的小言,她此刻脸上已绽开了笑容,转身对那两个小厮道:“带上他,咱们回府!”李荣儿上街一趟,捡回一个白吃饭的乞儿,这件事对于家大业大的李府来说,就像是大小姐从街边捡回一条流浪狗儿一样,根本无足轻重。李夫人和李衍泰听说之后,也不过一笑置之。李衍泰倒是让人去查了这个白鸣喧的底细,查回来的消息说是虞城人,父母原本是老实种地人,后来赶上了几年前的饥荒全家饿死了,这个白鸣喧就跟着一个杂耍的师父四处卖艺为生,那师父会些拳脚功夫想来是教过他一些,不过江湖卖艺人各有各的规矩,一年前那师父被人给打死了,这孩子就一个人四处流浪,今年到了京城也是时常被小混混们追打,直到遇到李荣儿。李衍泰看了两眼,觉得这也没什么,反倒是个可怜孩子,便放任他给李荣儿当个小厮不管了。白鸣喧进了李府后,自然不能再那么邋里邋遢,两个小厮便招呼他洗漱换装,又给他登记了李府的仆人册,还给了顿白面馒头的包饭吃。白鸣喧经过这一番收拾,虽然就是把那身破烂儿给换成了最普通的小厮服饰,乱糟糟的头发重新梳好,一身污垢洗了个干净,可等他再出现在李荣儿面前时,整个人就像是换了一个——就连一直甩他白眼儿的那个丫鬟,见了这个收拾完的白鸣喧都吃惊得差点掉了下巴——呃,该说是她们家小姐慧眼如炬呢,还是这个白鸣喧明珠蒙尘呢,总之这家伙也有点儿过于英俊了吧?!这是张乞丐该长的脸吗?李荣儿显然也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白鸣喧收拾干净了会是这个样子,不过,这样也好,他们李府的小厮本就不该太过平庸。她问:“你认字吗?”白鸣喧道:“认识一些简单的数字,会数钱。”丫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另外两个小厮也捂着嘴背过身去,李荣儿嫌他们烦,直接轰人:“院子怎么脏了?你们三个去把那院子扫三遍。”三人立刻哭丧着脸退了出去。白鸣喧见此也要跟着出去,被李荣儿叫住了,她道:“没叫你走,给我站住,以后,要等我话说完了,让你走再走,听明白了吗?”“好。”“嗯,那你之前那个师傅教你拳脚时,没有给你书吗?”“没有,师傅手把手教的。”“打一套给我看看。”两人来到院外,白鸣喧拉开架势,打了一套简单的拳法,李荣儿点了点头,又问他会什么兵器,白鸣喧说会用剑,于是,李荣儿又让他使了套剑法,之后她便大概知道了白鸣喧的水平,回屋里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剑谱,递给白鸣喧时说:“半年练会这套功夫,不认识的字,让他们教你。我们李家也不养吃白饭的人。”“好。”白鸣喧话不多,基本就是李荣儿说什么,他都是‘好’。那天之后,他在李府住了下来。日常就跟那两个小厮同进同出,因开始能吃上饱饭了,身量也开始长起来,不过一个月整个人就又变了一个样儿,那套剑法,他也学会了一半儿。因在这院儿里什么活儿都抢着干,从来没有怨言,和那两个小厮相处得也还算不错。丫鬟日常还偶尔会欺负欺负他,指使他干这干那,他也照单全收。大概就是这份隐忍的性格,到第三个月时,就连丫鬟都不好意思再欺负他了。李荣儿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个白鸣喧倒像是个能靠得住的人,虽然他话不多,但那双眼睛里的光亮似乎已经掩盖不住了。这样的人,若是好好打磨,将来也未必无所作为。一个人是否甘于平庸往往都在他的那双眼睛里。李荣儿虽然年纪不大,可她的出身就决定了她受到的教育和接触的人群与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同,她从小的生存环境就比较复杂,见多识广,成长的路上积累的经验也会更厚重一些。所以她看人看事自成一套。她对白鸣喧的判断其实也算是比较准确。第四个月的时候,白鸣喧已经学会了那套剑法。这四个月里,白鸣喧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些,他虽还是个少年模样,但因为相貌出众,在李府的小厮和丫鬟中本就有些鹤立鸡群之感,如今学了些本事,人大概也自信了,再加上笑容多了,一时间到是更加引人注目。远得不说,就说李荣儿身边这个丫鬟,一开始还老想着怎么欺负人家,现在也变成了“小白啊,快过来,这儿有新切的西瓜你快来吃啊!”小厮们一听有西瓜,一哄而上。那丫鬟也不怕别人说她偏心,立刻眼疾手快地把那西瓜里最大的两块一拿,笑呵呵地给白鸣喧送了过去。递上西瓜,还小声嘱咐,说:“这劈柴的活儿,又不归你管,你瞎抢着干什么?不嫌累吗?”白鸣喧就笑笑也不多话。丫鬟又说:“明个儿小姐要去庙里上香,我悄悄跟她说让带上你,你就不用劈柴了。”“嗯,谢谢。”“嗨,跟我客气什么?”小丫鬟俏脸一红,乐颠颠地跑走了。白鸣喧啃着西瓜,抬起眼,往书房那扇敞开的窗户看去,窗畔李荣儿正端正坐着,执笔抄经,初夏的风吹过,带着她鬓边的发丝轻轻地摇,那发丝拂过她的脸,搭上她的唇,正是少女妙龄时,显得极为动人。白鸣喧垂下眼眸,掩住眸中闪动的异色。心里想着,该抽空去见见师父了。只是,这李府死士日夜坚守,进出实在是太麻烦。不过——这天夜里,白鸣喧趁起夜去茅厕时,捉了一只小虫,手指捻动间,一根小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就见他就着月光一手持针一手捻虫,在那虫翼上用针尖戳了戳,再松开那虫子后,小虫在他手心转了两圈儿,被他吹了口气儿,才飞走。同一天夜里,梨园寝殿。正在对弈的两人,被耳边嗡鸣惊扰,同时抬起头,就见空中飞过来一只豆粒大小的金色小虫。公子宝抬手接过,对着烛火看了看,之后对周璨道:“明日灵隐寺。”周璨点了点头,道:“才四个月,他还挺能干的。”公子宝却叹了口气,道:“他身世凄凉,四五岁时被我捡到,是个肯拼命的。”“我只是好奇,他在李府四个月,那李衍泰竟然一点儿都没怀疑?”“你是说,他长得像他父亲?”“当年李衍泰帅兵与倭国打了那么久,又亲手割下百千岁的头,他不可能不记得那人的相貌,那孩子前两天我在街上见过一次,长得和他父亲越来越像了。”公子宝就笑了,说:“李衍泰一生所斩敌将首级,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些年来从未有人敢找他报复,他未必会将手下败将放在心上,就算是觉得那孩子像,多半也就是查个底细,虞城那边不是都做好了吗?”周璨点点头,道:“这到是。虞城是何家的地盘,那身份必然查不出什么,想来李衍泰就算想破头也想不到,府里的一个小厮,还是他女儿亲自捡回来的小厮会是被他砍了的倭国大将的子嗣。”“是啊,那,明日就按计划来吧。这一步棋可才刚刚开始,往后恐怕会越来越好看。”“但愿如此。”周璨捏着一颗白子,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迟迟没有落下。……翌日,白鸣喧晨起后,先是练了一套剑法。后又去厨房帮小厮和丫鬟们挑水劈柴干了些零活儿,吃完早饭后,果然接到了李荣儿的命令,说让他护送着去灵隐寺上香。如今,他学成了剑法的事在李府的仆役中几乎人人皆知,因此大伙见小姐叫他护卫,也都觉得理所应当。白鸣喧收拾了一番,和另一个李府的小厮一起护送着李荣儿的马车往西山灵隐寺走。这一日,是月初一,来灵隐寺上香的人很多。路上隔不多远就能看到一辆达官贵人家的马车,倒是显得本寂静的山路格外热闹。灵隐寺修在一处半山麓上,要上山,马车得先停在一处平台,人再走上去。而从山脚下到那平台只有一条小路,勉强能过一辆马车,平日的时候,大家都是排着队走,今日不知怎么了,前边有两辆马车挤在那条路口,互相不肯让,把路口给堵了。这一下,连带着后面的一串马车都过不去,有人等不及出面去调解,被那两家一起联合给骂了回来,连着儿好几家被骂了后,难免有人气不过,这就动起了手,这一打就更乱了。那路是彻底别想走了。李府的马车也被堵在后面。小丫鬟气得就要下车去骂人,忽见前面有两辆马车调头往回走,便拦住了相询,就听那两户道:“听说后山也有路能绕过去,与其在这里等他们打完,不如早早绕路,还省得麻烦!”李荣儿听闻此话,便在车里说:“那咱们也跟上吧。佛祖面前不要惹是生非,退一步海阔天空走吧。”他们这边三辆马车调头,有看到的人一打听也连忙跟了上来。就这样一群达官贵人的马车,转转悠悠地进了西山的山谷,往后山那边走。这西山地广人稀,平日里很少有人往山里深处来,那打头的两辆马车走着走着,七拐八拐得不知不觉就迷了路。他们后面跟着的车马也都是一群贵妇小姐的车架,平日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都有些慌了。打头那辆马车的家主气得直骂那车夫,“你不是说你认识路吗?现在怎么办?找不到路,还只能原路返回,这不是耽误事吗?”那车夫也被骂得抬不起头,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认错。众人见此,已经有立刻掉头往回走得了。李荣儿也是哀叹一声,立刻就让人掉头回去。这实在是没办法,眼看日头已过午,天黑之前若是走不出这条山谷,他们难道还要野外留宿不成。那可就太冒险了,谁知道这山里有什么猛兽,万一闹出点儿伤亡来,这可就真是得不偿失了。然而,李家的马车才掉过头,就听那最先调头的马车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李荣儿就听到自家马车的顶上好似也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那一下砸得很重,马车都跟着晃了晃。她刚要掀开帘子就听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女子的几声大喊:“啊啊啊!!有蛇啊!是蛇啊!!啊啊啊!!救命啊!!!”丫鬟吓得一把抱住李荣儿,全神戒备,四下查看,边哆嗦着边说:“小小小姐,我我会保护你的!”“白鸣喧!李喜!”李荣儿皱眉喊道,“外面到底是什么?”李喜似乎是在搏斗,气息很急,大喊:“小姐千万不要出来,是蛇!大蛇!我和小白正杀着呢!”“蛇蛇蛇!”丫鬟吓得舌头都打结了。“别怕!”李荣儿刚跟丫鬟说完这句,紧接着就是一片马嘶长鸣,她们的马车突然一阵剧烈的摇晃,而后颠簸着飞速跑了起来。“小姐!”李喜的大喊声越来越远,他急切呼喊:“小白快追上去!!”蛇咬了马,马匹受惊疯跑起来。李家的马车和其他家的马车毫无章法地在山谷中飞奔,几辆马车时而并排而行,时而车轮相撞,那些马摇头晃脑边跑边甩头、颈和身上的东西,不知不觉跑上了山麓,穿梭在林间。这一下颠簸简直成倍增加,车厢一会儿撞树一会儿刮皮,马车的出口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丫鬟啊啊大叫,抱着车窗不敢撒手,然而很快她就叫不出来了——因为她的手臂上被咬了两个深深的牙印,她就在李荣儿眼前,停下了叫喊,瞳孔渐渐涣散,最终喷出了一口血来。李荣儿就算再镇定,这会儿也是真的慌了——这可以说是她生平第一次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在她眼前消息,那种恐惧从脚底爬上来,迅速将她淹没,她大喊着丫鬟的名字,拼命伸手想去拉她,却在颠簸的马车里最终没有够到,只能看着丫鬟那无比安静的躯体被一个急转甩出了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