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临别
作者:李沧笙      更新:2023-05-29 23:19      字数:2348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至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焕发容光。

  小酥扶关人入到楼上精舍,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齐向南开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眺望着楼外长街上几星零散的灯火,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而从后面将其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仍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有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上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些微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素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过后叹道:“关某志在各方游历,往后十年怕都是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去,岂不累了你那尚未出世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微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是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碰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放下颠沛流离,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素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作婊子的女人,倘是将这话问出了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双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那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当下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的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坛,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呐?”

  小酥闻见动静蓦地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回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岂会不知,他自经历了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到了关人,二者也算得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没了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出手及时,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要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的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个方向一路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木屋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她这一路却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下便惶恐的紧了。

  是夜九月初一,恰逢朔日,整晚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言打断两人闲谈,“公子,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小酥瞧瞧关人,又瞧瞧那老者,尚未开口,手指已被自己掰的通红,料想这话颇是有些难以启齿的:“倘若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而笑,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天下九州何其大哉,若想寻个人出来,岂不等同大海捞针?’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来,目含忧虑道:“可我眼下仍然没个定处,那时公子可怎么寻?”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大大的名堂,我便能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索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粉色荷包,上以银丝线绣着几朵小亮花。荷包瘪瘪的,打开束口,当中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份从所未见的肃重。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来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蹙起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了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人,“老前辈莫非知晓这玉佩的来历?”

  老者脸色蓦地变了几变,欲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却又闭上。

  房中一时寂静无声,关人与小酥皆望向老者等他开口。

  窗外长街上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响,“咚——咚咚。”

  而后喊着‘平安无事’走远,眼下已是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