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作者:语燚      更新:2023-05-30 03:28      字数:4662
  莫愁捧了个汤婆子, 倚着窗户问道, “苏剌姑姑,您……贵庚?”“十八, ”苏剌一边嗑着瓜子, 一边坏笑。行,您脸皮厚, 您有理。莫愁正无语,苏剌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你呢?恐怕也不是这张小嫩脸这么简单吧?”莫愁觉得这萨满颇有意思,一挑眉, “让您失望了, 我还真是嫩。”苏剌点了点头,“那就是老婆子我狭隘了,见你们两人都有些本事, 还以为你们真是修炼了有些年头了。少年才俊啊,好啊。”说罢,撩起马车的窗帘,望向银装素裹的崇山峻岭,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莫负好年华啊。”莫愁不解,“正所谓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苏剌姑姑,您能修得驻颜神术,还在乎年华么?”苏剌回头,嘴角扯开一抹戏谑的笑容,“丫头,你聪明,猜猜,现在的我和那个老妪,哪个是我的真身?”莫愁不假思索,“当然那老妪是您的真身了,您要真长现在这样,还能费劲巴力给自己变丑?”苏剌倒是很平静,也看不出喜怒,半晌,道,“为什么那老妪,就是丑的?美和丑,是你定的么?”莫愁没在苏剌眼中看到愠色,只是平和地探讨一个问题,她便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我左右不了天下人的美丑,却可以判定自己的内心。”苏剌笑了笑,“人生色相,最是难测,怎能执着呢?”一阵冷风非常应景地透过帘子吹了进来,莫愁感觉一个战栗,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一般,登时清醒了。几个月的光景,她这已经第几次听到这句话了?广寒,谢清明,幻境人,苏剌……是啊,六十年就换一副皮相,身死如灯灭,肉身一旦抛,她本应当比别人活得更通透啊,怎么能如此执着于长相呢?就在莫愁愣神的功夫,苏剌的目光直逼着莫愁,又问道,“那我再问你,你说,我是男是女呢?”杨柳柔弱腰,绝色牡丹容,眼如含秋水,唇若点嫣红,再是个美人不过了,当然是个女人。可莫愁觉得,苏剌既然发问了,就不可能如此浅显。这显然不是一个双兔傍地走,不辨雌雄的问题。这个问题紧紧连着是否要执着色相的问题,那也就是说,她在问莫愁,是否要执着于男女呢?莫愁福至心灵,巧笑嫣然,“天女答舍利弗,如果舍利弗能转女身为男身,则天下女人皆可转女身为男身。若舍利弗非女而现女身,则天下女人皆是非女而现女身。是故佛曰,一切诸法,非男非女。”莫愁引用的是《维摩诘经》中天女与佛陀弟子舍利弗的一段机辩,意思再明了不过了,恰到好处地破了苏剌萨满的谜题。苏剌满意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莫愁感觉气氛烘托地也差不多了,便盘算起自己的小九九,问道,“苏剌姑姑,我还想请教您个问题,您说妙真上人取一缕魂魄能炼活尸,这一缕……怎么计量?”莫愁是个万年老油条,那苏剌也不是个愣头青啊,她能听不出莫愁的言下之意?“趁早断了这念头,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跟上人比起来,不及万一,想试着炼活尸,再修炼个几千年吧。”一方面,莫愁有些不服气,自己也活了个千八百年了。另一方面,莫愁也确实是说不出口,因为这千八百年,她都是虚度的。“姑姑说哪里话,我真的只是好奇,想问一问。”“你能问出这个问题,就够傻的了!看来你们能在墓地里破了镇墓兽,靠的就是蛮力啊。看你也像个修行人,不知道三魂七魄的道理?”道家所云,人生三魂七魄,三魂,指的是胎光,爽灵,和幽精。胎光司寿命,爽灵司智慧,幽精司□□。而七魄,指的是喜、怒、哀、惧、爱、恶、欲,三魂七魄相辅相生,缺一不可。莫愁试探性地问道,“妙真上人所招魂魄,是三魂中的哪一魂呢?”“是主智慧,思想的爽灵。虽然是死尸一条,但好歹保有一魂,不至于腐烂殆尽,同时又能保留人的思维。所以你的乡亲们能够记得住你和你们的诸多过往。”莫愁正欲说什么,苏剌却挥手制止了她,继续道,“不过你也应当明白,三魂七魄本是一体,有三魂才能生七魄,三魂不全,七魄自然也就不全。所以你的乡亲们很难稳定情绪,时而热爱到极致,时而暴虐到残忍,时而贪婪到失去理智。”看着莫愁的神色渐渐黯淡下去,苏剌道,“我说过,这只是退而求其次的办法,绝不是一本万利的万全之策。所以妙真上人才会建大墓设结界,为的就是不让他们出村子,避免他们尸变成害。让他们在那一隅天地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与世隔绝,自在的生活罢。”莫愁继续问道,“人的三魂都可以分得这么清晰么?”“当然不能,三魂七魄本就是一体,这个说法本身就值得推敲,哎……丫头,我还是那句话,老婆子我是个萨满,狐仙上身才出马的,不是个大能,道家的这些事情,我也不太懂。若是你有兴趣,遍访名山,兴许能遇到位高明的师傅。若你有幸见到妙真上人,记得拜她为师。老婆子我还有几分薄面,兴许让她收了你做徒弟。”莫愁没说话,她不想修行,也不想拜妙真为师,她是个六十年一投胎的怪物,她只想救人。马车颠簸了一整日,莫愁抱着汤婆子,也不冷了,晃晃荡荡的,昏昏欲睡。终于在擦黑的时候,进了城,急匆匆地来到了裘府。这几日,裘致尧雇了几个新伙计办理丧事,除了给死去的家人们守灵、烧纸,招待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裘致尧也会时常站在裘府大院张望,特别希望莫愁此时此刻带着一身的风霜,领着身着神衣的萨满,风雪兼程地回来。堪堪都快望成了一块望妹石。他没盼来神神叨叨的萨满大仙,却等到了马车上袅袅婷婷地走下来的质朴却美艳的少女。裘致尧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是莫愁请回来的萨满?裘致尧把莫愁拽到了一旁,还未开口,莫愁就笑着对苏剌喊道,“大姑姑,莫再说我执着色相了,你看,人人都执着色相。”那苏剌于裘府院门口站定,一脚踏过高门槛,一脚还留在了外面,她环视着整个院落,露出颇为满意的神色,“不错,是个俗人家。”说完,还歪头冲着莫愁一笑,“你还真是个没长进的,净和俗人比。”没长进的……莫愁恨得直咬牙,最近她都听几遍这话了,呵,你和那老乞丐肯定有一腿!接下来,如果有人此时此刻误入裘府,一定会看到一场奇景,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跟逛菜市场选菜一样东瞧瞧,西看看,一脸无所谓地欣赏……打量……着成群的尸体,身后还跟着一个鼓气囊塞的半大小子。裘致尧那乌眼鸡的样子,不知道的,以为苏剌是来偷尸的呢。苏剌显然没在意身后要吃人的目光,问道,“还有几天是头七?”莫愁算了一下这几日的行程,道,“后天,后天是头七。”“你们准备的纸人纸马明显不够,而且这做工……啧啧,城里人也不过如此啊。去给我买些颜料,白纸,竹篾,木条,金纸之类的……反正扎纸活用得上的,都买回来。”说罢,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的长生天啊,这还不得累死我啊。”忽地一转头,对莫愁说,“再给我买点好的烟叶回来啊!”莫愁:“……”苏剌看起来不着调,可干起活来还是很扎实卖力的。裘致尧近乎把全城的金锞子都包圆了,可还是不够,只能笨手笨脚地和谢清明一起,用金纸叠起来。与这两个老爷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两个干活干到满头大汗,撸胳膊网袖子的大姑娘,正卖力气地扎着纸人纸马,颇有一副郎绣花,妾耕地的诡异景象。月色惨白地笼罩着雪后初霁的院落,纸做的金银锞子堆成了小山,旁边矗立的是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一队纸人和纸马方阵。三十六位童男,三十六位童女,三十六位妇人,三十六位壮汉,三十六匹马。苏剌扎纸人的功夫,真不是城里寿衣店的水平能与之相比的。无论男女老少,尽是精致细腻,栩栩如生。莫愁听闻,西面某位君王以佣陪葬,颇为壮观。那君王墓她是没缘分一见了,但这规格,在百姓人家,算得上奢侈了。可即便再壮观,也是死人的陪葬物。通体惨白的基调,配上大红大紫的着色,再加上庞大的数量和凄冷的夜色,别提多瘆人了。四个人累得都不想说话,顾不得初冬夜寒,顾不得利益做派,均是瘫软地靠在廊下的柱子上,箕踞着腿,谁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满院子的纸活愣愣地出神。苏剌斜靠着,抽着烟枪,见孩子们都累了,便吩咐道,“明日都好好休整一日,后天凌晨,我来招魂。”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一直在外面,所以才更新,实在抱歉。祝大家周末愉快吧~明天还要加班,晚安!第65章 回神说是头七凌晨开始招魂, 实际上, 除了萨满一个人, 剩下的都是整夜未眠。裘致尧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所有供品,一摞摞的馒头, 果品, 鸡鸭鹅……被裘致尧码放得整整齐齐, 甚至每一根香,每一根蜡, 都被码放成一条直线。好似在这些毫无用处的细节用上十二分的心思, 就可以把满腔的子欲养而亲不待抒发出来一般。莫愁冷眼看着, 这个咸阳游侠般爽朗天真的大男孩, 一夜之间,好像长大了。“你对经商熟悉么?如今到了这步田地, 你得扛起裘家的担子了。”裘致尧摇了摇头, “大哥年长,又在外历练了这么多年, 还是他来接管裘家比较合适。”“大哥……”莫愁不知道怎么和裘致尧开口,一时间有些语塞。裘致尧猛地一抬头,“你见过大哥,对么?他在哪呢?爹娘去世, 他知道么?”莫愁正犯愁怎么和裘致尧讲, 裘致远已经成为了邪教头目,恰在此时,苏剌萨满睡眼惺忪地从里屋走了出来, 连连打着哈欠道,“哟,年轻人,起得早啊。”裘致尧斜睨了一眼苏剌,打心眼里觉得这个大大咧咧的姑娘根本不中用,可她毕竟是妹妹舍了半条命带回来的人,死马当活马医吧。毕竟莫愁说得对,无论如何,爹娘都活不过来了,招魂与否,都只是一点并没有什么用的补救。他不知道的是,莫愁永远都是一个劝人时候通透得要命,自己和自己别扭的时候能轴死的人。苏剌巡视了一遍供品和陪葬品,满意地点了点头,朝莫愁说道,“我去装扮一番,一会我们就招魂。招魂途中,无论你们看到了什么,都不要诧异,也不要害怕。你有什么要问的,一定要及时问,我也不知道我的法术,能支撑多久。招完魂,就下葬吧。”待苏剌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众人尽是一惊。她已经从荆钗布衣的乡下土妞,摇身一变,变成了全副武装的萨满。她头戴萨满神帽,状如兜鍪,上面缀有青铜雕的小骷髅九枚,帽子边缘垂着七条彩色布带,伴着披散的黑直长发,挡住了半张脸。帽子正前方还镶有一枚小铜镜,叫做护头镜。神衣和神裙的做工相当粗犷,基本上可以说是用蛇皮、熊皮、鹿皮拼接而成的。粗糙的针脚还在上面绣制了百兽图,身上缀满了五颜六色的彩带和彩绳编好的麻花辫。腰间扎着挂满腰铃的腰带,初见时分腰带上缺口的一枚腰铃,已经被重新缝了上去,也就是老乞丐赠与莫愁的那一枚。莫愁不知道二人之间究竟有多少年的交情,但她今天明白了,二人认识了多少年,这苏剌萨满就有多少年没换过腰带了。苏剌示意三人退后,清了场之后,她掏出武王鞭,抡圆了胳膊,把鞭子在空中抽出了一个极大的弧度,狠狠地抽向了地面。啪……啪……啪……振聋发聩,枯木房檐上的寒鸦惊起一片扑簌簌的飞声。昏昏欲睡的几人,登时感到从头到脚的爽利。苏剌收起鞭子,点上香火蜡烛,而后挺直身板,双手举起,将神鼓与神鞭高高举过头顶。她抬脸面对着月明星稀的无尽苍穹,一脸悲怆与哀恸,她高声呼喊,“长生天啊!”待绵长而悠远的尾音消失在无尽夜空里,苏剌突然动若脱兔,她大开大阖地蹦跳起来,在原地转着圈,头部疯狂地晃动着,惹得满身的彩色布带裹挟着长发,上上下下地摆动着。偶尔能透过布条瞥见一丝苏剌的神色,翻着白眼,神情肃穆。像极了……一个疯子。口中哼哼唧唧,念念有词,比那日老乞丐所唱诵的好不了多少: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鸟奔栖巢虎奔山,裘家遭难聘老仙……老仙家住狐仙洞,扶困济难保平安……左手拿着文王鼓,右手执着武王鞭……文王武王伐商纣,老仙扬鞭下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