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3)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04 18:25      字数:4307
  火

  九月初八,风陵渡黄河。

  卯时二刻,有雨。

  浮出水面的时候,雨水和着浪花一起糊住了秦真真的口鼻。她呛了一口水,把口中噙着的鸣沙刀咬得“咔咔”响,暗道:我决不能死在这里!我决不能在没给大哥报仇前,就死在这里!

  她一向把龙啸叫做“大哥”,因为十年前,她初随父亲来到大同的时候,龙啸二十岁,她才八岁。那男人是一直把她当作小妹妹来疼爱的。

  他们从那时起,在一座兵营里生活了十年。十年,足够熬得秦真真的父亲战死,而由龙啸继承帅位;也足够熬得秦真真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军中罕有的桃花女将。

  秦真真奋力划水,脑中乱哄哄地想,是什么时候他们俩情愫暗生了呢?

  大概是那次兵败金沙谷的时候吧?她落了单,被十几个匈奴兵困住,打得枪折剑断之际,被敌人一拥而上扑倒在地。初时自忖必死,尚是满心悲壮;可直到那些畜生开始撕扯她的袍甲,她才想起来,原来自己毕竟是个女子,战败之际,永远有比死更恐怖的事情等她。

  关键时刻,幸好龙啸赶到,掌中一口鸣沙刀连斩匈奴十一人,这才将她救离狼群。

  等到他们并乘一骑赶回大本营时,秦真真衣衫破碎,披了龙啸的外袍坐在男子背后,马匹颠簸,忽然看到龙啸的耳朵发红,连后脖颈子都粉了。

  秦真真人在水中也不由笑了出来。只怕也是在那一次的意外里,龙啸才发现“小妹”已经是个大姑娘,而且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大姑娘。

  在那之后,他们两个越发亲密起来,不知不觉,终于逾过兄妹之界。

  在水中潜行,秦真真任滚烫的泪水溶入冰冷的河水中。回想起当日和龙啸在大同的日子,虽然有违军例,每次幽会都是偷偷摸摸,但点点滴滴却全是甜蜜。

  若不是遇上那疯头陀,轻信了“沙场便是地狱”的鬼话,也许他俩人镇守边关,总有解甲归田之日。到那时光明正大地过日子,又岂会惹出这等意外?

  想到在龙啸死前,自己竟前所未有的和他争吵怄气,不由更难过得心都抽紧了。

  她的水性极好,可是这般追船却也累得筋疲力竭。幸好在她觉得再也追不上了的时候,她的指尖却恰好碰到了渡船船尾的木板。

  秦真真吐出鸣沙刀,一刀刺在船身上,任那大船拖行了一会儿,缓了口气,这才又拔下头上如钉长簪和短刀交替借力,无声无息地爬上船去。

  刁毒在船尾的背风处坐着,缩成一团。这渡船连通山、陕,运人兼运货,固然体积庞大,舱位富余,可是他实在不愿在舱中挤着,忍受其他人怪异的眼神。与那相比,他倒宁愿在河风冷雨中多忍一会。

  他的背后是用麻绳固定的两层、四十坛汾酒;而他的身前则卧着他那匹早已累伤了的花马,马身滚烫,颇给了他一点温暖。

  和龙啸、秦真真的一战,时间虽短,却对他消耗甚大,刁毒这时只觉得自己心跳如鼓,两耳轰鸣,每一呼吸都胸口剧痛,不由心下惴惴,暗暗道:无论如何,至少让我杀了真正的丁绡、左长苗再死!

  空气中忽然传来淡淡脂香。刁毒迷迷糊糊地,还没仔细分辨来自何处,心中已忽生异警。

  他猛地向一旁蹿出,“哐啷”一声,一只瓷坛已在他先前停身之处撞碎,而几乎便在同时,在他前行的方向上也有一只瓷坛落下,“哐啷”裂开之后,猛地火光一炽,竟然就在大雨中烧了起来。

  两只坛子,一只是油,一只是酒,一前一后地掷来,登时将刁毒的去路完全封死。那花马被火光一吓,猛地蹿起身来,长嘶声中,忽然一个趔趄,竟摔下了河去。

  刁毒拉扯不及,猛地止住脚步。头顶上“唰啦啦”一阵声响,却是一张渔网当头罩下,正将他网在中间。

  刁毒大骇,只见火光中,一条人影从对面舱顶上一跃而下,手中一柄阔刃扁身的怪刀,寒光闪烁,正是秦真真!

  刁毒想要拔剑,胳膊却被渔网困住,稍稍一慢,连忙往后一倒,才避开了这一刀。

  秦真真一刀刺空,整个人摔在火里,幸好衣衫尽湿,才没被烧伤。

  她在地上一滚,已抓了渔网网绳,奋力一抽,登时将刚刚爬起身的刁毒又拉倒在地,渔网缠得更紧。

  她方才偷偷上船,正看见船尾的刁毒。可是居然还能强压恨意,先摸到了船上的厨房,偷了油、酒、渔网、火种才来,为得就是要将这武艺远高于她的仇人活生生烧死在这河中!

  两人在火中滚来滚去地缠斗。忽然间“哧”的一声,刁毒的食人剑终于出鞘,一剑挥落,直将渔网砍开四尺长的一个豁口。整个人纵身一扑,跳出了渔网。

  秦真真伏在地上也猛地向前一蹿,一刀撩起砍在了刁毒的腿上。

  血光飞溅,刁毒摔在甲板上,直痛得几欲昏厥。才一迟慢,秦真真竟拉着那破网而来,抖手一掷又将他罩住。

  渔网丝丝连连,一旦将人罩上,便是极大的麻烦。刁毒倒在地上,双手乱抓,这回秦真真却不追杀他了,只回过身来,一刀砍断了固定酒坛的绳子。

  “骨碌碌”,已有酒坛满船乱滚。

  “砰砰砰”,秦真真又把一个个酒坛不绝向刁毒掷来。

  山西运来的上好汾酒醇烈无比,酒坛砸碎,酒水泼开,一沾上刚才的油火,登时一声闷响,整个儿着了起来。

  ——这些秦真真亲眼看着运上船的烈酒,才是秦真真火攻之计的真正杀手锏。

  风雨中,秦真真将酒坛一一打碎,酒水如瀑,从船尾一经流下,登时将偌大一块甲板漫成了一片火海。

  刁毒人在火中,虽然早就全身湿透,却也给燎得眉焦发枯,叫道:“你这疯婆子!”

  秦真真已跳回火中,挥刀来斩,叫道:“我今天要为大哥报仇!”

  这时四十坛酒已将整个甲板烧得蓝火腾腾,浓烟滚滚。有闻声赶来的船工、乘客,才在舱门一探头,便又给燎了回去。众人忙不迭地关死舱门,防止火势蔓延,烧到舱里。

  刁毒给火苗烤得身上蒸气腾腾,双眼剧痛,不能视物。他在挥舞食人剑之际,忽然间想到“必死于火”的谶语,不由心都凉了。

  他手上一慢,忽然间手上一震,竟给秦真真重重一刀砍在了剑身极近剑锷之处。那是长剑最不受力之处,让那女人误打误撞地一刀砸上,“叮”的一声,食人剑竟脱手坠地。

  秦真真一刀得手,士气更高,一刀刀纵横劈斩,虽没有龙啸的十成功力,却也非同小可。刁毒给她逼得摔倒在火海里,连滚带爬,忽然间后心剧痛,原来是撞上了舷边的铁锚。他这时狼狈万状,满心愤懑,根本不及多想,已是双手握住锚根,奋起全身之力,猛地将铁锚甩开。

  但见乌光一道,那铁锚从他身上翻过,“叮”的一声,果然将秦真真撞退。

  刁毒左臂有伤,吃不住劲,手一软,铁锚飞出,“哐啷”一声,落在甲板上,登时砸出一个大洞,“轰隆”一下,不知跌进下层的哪里去了。

  刁毒趁机在火海中捡回了食人剑,触手之处食人剑剑柄滚烫,一瞬间便烫烂了他的掌心。他现在左肩、右肋、右腿,都已受伤,实在动转不灵,便跪坐在地上,一边忍受火苗灼燎,一边与那疯虎一般的女人动手,一时之间,竟然相持不下。

  斗了几十招,那早被连日阴雨浸透的船体到底不曾烧着。那满船的酒火,终究只是无本之木,待到酒水流完、烧干,立时便在毛毛细雨中,眼看着衰微下去。

  刁毒心下稍定,大笑道:“你想烧死我?没那么容易!我命不当绝,天都不收!”

  秦真真急红了眼,疯了一般地抢攻,却又有何用。

  可是突然之间,却见船舱里的船工、乘客都争先恐后地逃出来,口中叫道:“不得了,里边的火灭不了了!”

  原来,方才刁毒用铁锚在甲板上砸出一个大洞,登时将许多酒水连同火焰都漏下到了下面的中舱,那一层正塞满了客人货物、布匹棉花、衣物书画,好烧易燃的决不在少数。一经引燃,登时不可救药,先在中舱里闷烧,这时才往甲板上燃起来了。

  火往上走。先前时在甲板上的酒火因为船体潮湿,火势虽猛,却是徒有其表。这时火从下往上、由里而外地一烧,气势登时大不相同!

  潮湿的甲板上冒起腾腾白汽,竟是木材被迅速烤干。浓烟烈火从甲板缝隙、破洞中钻出,已是灼热逼人。

  忽然间“砰”的一声,舱内竟然炸了。刚才还跑出人来的舱门里,猛地蹿出一条火龙,浓烟翻滚,直上天穹。如此瞧来,那里边便是再有人也是无法生还了。

  整个渡船如同热锅。船家转了几圈,叫道:“不得了了,各自逃生吧!”

  一面喊,已带头跳入水中。其他船工并会水的乘客也都跟着跳下,不会水的胡乱找些碎木板,也只能拼死下水。

  那火势竟变得如此凶猛,更是经由自己放大,刁毒念及食人剑的宿命,不由心力交瘁。再舞动食人剑时,不禁已在想道:难道这便是它给我的预兆么?难道真是我的大限已至?

  才一走神,手上一慢,“喀”的一声,竟又给秦真真一刀砍下,正中肩窝。

  刁毒大叫一声,总算给这一刀惊醒,手一翻,食人剑斜斜挑起,正点在秦真真的胸口——可是却没有刺下去。

  刁毒血贯瞳仁,大叫道:“我不想杀……”

  一语未毕,秦真真却一旋身,以鸣沙刀磕开食人剑,又是一刀由下而上,划过刁毒的胸膛。

  刁毒大叫一声,竭力向后一缩,虽然未伤要害,却也给她在胸口上拉开又深又长的一道切口,几乎将他胸前肌理整个切断。

  他躲得急,立足不稳,为刀势带动,不由自主地原地一转身,秦真真的弯刀却由从上而下地落下,“喀”的一声,又刺进他的后心。

  那正是龙啸传给秦真真的鸣沙刀保命绝招——扬沙蔽日。

  刁毒痛叫一声,猛一回身,骨头卡住鸣沙刀,竟硬生生地将弯刀从秦真真手里夺下。同时猛一扬手,食人剑已横在秦真真的颈间。

  秦真真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通红的眼睛里兀自有泪。

  火,陆续从甲板下蹿出,因为被压抑了许久,一经蹿出,竟如爆炸,吹得空气“咻咻”作响。

  整艘船热得如同一块火炭,雨水根本不及落下,便蒸腾不见。

  刁毒脸色骤变,猛地一扬手,一拳将秦真真打得倒飞出去。

  “滚吧!”刁毒叫道,反手拔下背上的弯刀,猛地一掷,将它钉在秦真真的耳边,“我不杀你!你也用不着杀我!”

  他看着脚下的熊熊烈火,忽而笑道:“这里就是我的归宿了!”

  秦真真倒在船尾,挣扎着爬起来,抓起弯刀,竟又往火里走来。

  “真是够了。”刁毒骂道,“怎么每个蠢女人,都爱为了一个死男人奋不顾身。”

  他扬起食人剑将秦真真逼住,然后他慢慢后退,退到极热、极热的火焰深处,方慢慢坐了下去。

  他的举动终于令秦真真错愕,愣在了烈火边缘。

  刁毒的衣裤一下子烧了起来。

  周身剧痛,刁毒挣扎着把食人剑横在膝头。眼前斑斓花纹,舞动旋转,他喃喃道:“下辈子,我若也能遇上这样的女人就好了!”

  那渡船在河心上冒着浓烟白汽,烈火中爆出阵阵毕剥之声,直烧了半个多时辰,方慢慢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