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作者:张晚知      更新:2023-06-03 23:15      字数:5979
  万贞心跳猛地紧了一拍,皱眉反问:“收惊?收什么惊?我只觉得神境好玩,并不害怕。”陈表忍不住闭上眼睛,万贞却反而好奇的问:“那位禅师又怎么说呢?”陈表苦笑一声,道:“了性禅师说你可能是于幻境中心神外游,偶然觑见将来之时,这是凡人佛性突现,近事心发……”万贞不懂什么叫“近事心发”,但听到匈钵大和尚为她洗脱了嫌疑,却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一个深宫女子,荤素不忌,不礼敬菩萨,哪来佛性?这位禅师,也有意思。”陈表看着她明快的笑容,半晌喑声道:“贞儿,我们结拜为兄妹吧?”万贞一直烦恼怎么解决陈表这个潜在的大麻烦,听到他这提议,喜出望外:“好啊!我去找相师挑个吉日!”陈表笑了笑,起身道:“挑好吉日了告诉我……吴贤太妃向太后娘娘恳求,要给郕王府添六名内侍,我已经报了名,可能这几天会比较忙,你挑的日子不要太近。”万贞迷惑的问:“好端端的,你去郕王府干什么?王府……不好出头呀!”陈表道:“王府用的内侍有定数,说不得要比宫里容易出头。”万贞不想深究他突然想去郕王府的原因,转身将原身藏在柜子里的积蓄拿出来,用荷包装起塞进他手里,道:“郕王府那边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要谋好位子,身边带钱总不会错。你先把这些钱拿去用,要是不够,就跟我说一声,我们一起想办法。”原身存的钱不多,也就三十多两散碎银子和一叠宝钞。陈表接过荷包,忽然一笑,道:“我以为这些钱会存到我们结亲置家业的时候才用的,没想到现在就要用了。”万贞一怔,猛然意识到原身的这些积蓄,是和陈表一起攒下来的!她对和原身的男朋友分手这种事一直有种旁观者的疏离感,只想早些摆脱麻烦,直到现在才升出一丝真实的参与感来。陈表起身侧开脸,举袖抹了把脸,也不告辞,就自己开门走了。万贞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才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次日清晨,宫中运送夜香泔水的车开始进出,万贞便换了一身宦官服饰,在袖中笼上了两片分拆开来的剪刀,谁也没带,独自出了东华门。她以为这位藏地来的在匈钵大和尚未必能够守约,不料一过护城河,她便看到了桥头槐树下站着的和尚。匈钵大和尚赤着双脚,本就有些褴褛的衣裳已经被立春时分的寒露打湿,头发和胡须的茬子没有清理,更显得落魄,半点都没有世外高人的模样。他的长相严厉,不好相与,却有一双孩童似的黑白分明的眼睛,让人感受到一种异常疏朗明净的气质。万贞不假思索的直走了过去,问道:“大师,你找我?”和尚摊开手掌,露出掌心的一颗舍利子,道:“小僧为找先师转世身而来,本来以为施主既能照见未来之时,应该修了我派法门,或与我师有关。如今看来,施主能神游万里,不是己身修为,却是被别人强施神通拘来。”万贞所有注意力都被他最后一句话吸引,脑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发出一声尖利的追问:“你不是未来之人,如何能知道未来之事?”和尚一怔,这才明白她赴约的原因,双手合什道:“施主有所不知,我派修行法门精深之处,可以止观同修,慧中观世。小僧曾在止观双运的灵光显现,觑见将来之时,未来之事。”让她那么高兴纠结的线索,原来也是空的,这和尚只是佛法精深,偶然见到了未来的画面,所以知道一些现代生活的表象而已!又失败了!连上试探小皇子的那次,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失败了!万贞只觉得全身发冷,因为心情激动而没有感受到的寒气一瞬间都冲了上来,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匈钵大和尚怜悯地看着她,和声道:“施主,不管你是受何人拘束,因而陷入此间。但既入俗境,当随俗缘,你不妨将自己当成此间凡人。而凡人于幻境中看见将来之事,乃是偶然间佛性显露,向往极乐世界而生的妄想。可以以此为机缘向佛修法,但却不宜长久沉迷。”万贞哪管什么佛法道法,她只是想要回去而已。尤其是从匈钵大和尚嘴里确定了自己来到这里,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力插手,就更让她坚定了寻求回乡之路的决心。这和尚虽然不是同乡,但却像是有真本事的人,他能看出自己的来处,那是不是也有办法将她送回故乡?这么一想,她勉强镇定了一下,问道:“那我有没有可能找到施法之人,解除神通,再回家乡?”匈钵大和尚凝眉道:“世事因果,自有根源。施主既己神游来此,自是与此间有不解之缘,缘既未解,神通如何能消?”第十七章 别扭中二少年万贞好不容易终于从这和尚嘴里听到了一丝疑似可能回乡的办法,如何肯放弃?又问:“那么,大师,我如何才能解除与此间之缘呢?”和尚为难道:“施主,我派佛法,只修己身超脱,不修法术。只知你必与此间有缘,却不知你因何结缘。缘既不知从何而起,又如何能解?”万贞知道没有可能空口说白话的就让和尚告诉她,回乡的方法,沉默良久,突然又道:“大师来京城弘扬佛法,却只能借地挂单,想来还缺驻锡宣法的庙宇。我若助大师在京城起座寺庙,大师有何助我?”这位汉名“了性”,本名叫“匈钵”的大和尚,是乌思藏宣慰司佛法大师宗喀巴大师的随侍弟子,今年五十七岁,从小修习佛法,修为精深,虽然没有宗喀巴大师的亲传弟子的名分,却也得了佛法的真传。乌思藏宣慰司自唐以来就是政教合一之地,宗喀巴大师精研佛法,自创了一系,称为“格鲁派”,认为佛法修行精深的人,有可能预知生死轮回,打破胎中之迷,再修佛法,达到超脱的彼岸,因此对他自己的转生做了预言。了性禅师一方面是为了增广见闻,一方面也是为了验证上师的佛法释义,因此云游四方,寻找上师的转世化身。此时的紫禁城不仅是大明朝的国都,更是整个世界的中心,东面的朝鲜、日本,西方的亦力把里,南洋的千岛万国,北面的瓦剌、鞑靼,都派遣朝贡使团前来瞻仰它文抚四夷的灿烂文华,武灭蒙古帝国的煊赫兵威。在这人文荟萃之地,聚集了世界上最杰出的人才,最开明的思想,最先进的文化,最尖端的技艺,无论是哪个行业的顶尖人物到这里来,都能找到可以碰撞出智慧火花的同道中人。无论哪种宗教想扩大影响,增加信徒,京城都是最好的弘法之地。若能在这里建庙驻锡,那才叫开宗立派,这和尚连在智化寺挂单,都因为法统有异的原因被赶走,万贞这条件却是切中了他的要害,饶是他佛法再精深,在这关系道统弘扬的大事上也有些定不住神,好一会儿才问:“施主能修多大庙宇?”万贞道:“这却要看大师在何处选址了。都城以内,只修佛殿;城郊我便可以连经殿和灵塔殿一起修。但若大师助我之力足够返乡,我便在这京城之内,倾力为大师建一座三殿俱全的大庙。”和尚道:“施主虽是宫中女官,但要供奉建庙,恐怕还是力有不逮。”万贞哈哈一笑,她在这精通佛法,将灵魂转世当成宿世慧法的和尚面前,却是半点也不想掩饰自己,这一笑中,那种自主创业的成功者独有的骄傲自信洒然而出,带着这个时代所没有的张扬与疏狂:“我若有意,在这京城富甲一方,又有何难?你只要能为我解去来此之缘,莫说一座庙,我可以在你有生之年,每年都起一庙!”和尚心头一突,竟然不敢看她,低下头去,深深地叹了口气:“女菩萨,一念生,则缘自起!你为此执念,只恐不仅不能解缘,却反而加深了与此之缘,与世不利!”这和尚昨日初见万贞,便称她为“女菩萨”;今日拿着舍利子,确定了她与上师转世无关,便改成了“施主”;这时候,却又重新称她为“女菩萨。”万贞虽然觉得怪异,但却不想理会,扬眉道:“我为归乡而起念,只要利我返乡,何惧此缘为善为孽?大师,我只问你一声,你助我否?”和尚握紧掌中的舍利子,沉默片刻,合什行礼:“女菩萨念起生孽,小僧小派初兴,只怕担不起这偌大因果,不敢逆行。”万贞冷笑:“你这和尚,我本以为你既然有自藏地万里苦行弘法的刚毅,便也该有为道统争立而献身的勇气,却不想居然如此懦弱,连丝毫护法牺牲的精神也没有!”和尚日常弘扬佛法,口舌厉害,但万贞面前,却并不想辩经,只是低头不语。万贞发了一通脾气,却也知道这于事无益。和尚不敢答应帮她,但却没有说自己无法帮她。如今不肯答应,无非是利益不够。若是哪天,她的身份地位或者财富足够决定和尚那“小派”的生死存亡,多半他也就敢担因果了。这种情况下,她要做的是让自己强大起来,不管是借势,还是自己强大。总之,要有能够调动足够多的资源,使这和尚甘愿为她所用。和尚目睹她离去,嘴唇动了动,终于说了一声:“女菩萨,你不信佛法不信缘。然而,你神游他乡,当有异象;与你结缘之人,身边必然也有异象!”他的声音不大,但万贞这具身体天赋异禀,耳聪目明,竟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当下停下脚步,回头道:“和尚此语,值得一庙。来年今日,你我若都还在京城,我便送你百两银子建庙。”这和尚对她仍然没有什么用处,但好歹给了她一个努力的方向。对于不知来路的她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倒也值得她给个付钱的承诺。此时晨光微曦,除了早起服役的宫人,东华门外几乎没有行人。万贞慢慢地沿着护城河往前走,直到前方一株身围过丈的大柏树挡了路才停了下来,望着河中春波,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忍不住低声道:“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东更东。望极天涯不见家,更恨时空阻隔重。”她有感而发,柏树中却突然有人道:“狗屁不通!”万贞神思恍惚,哪里想得到这大树的空心洞里竟然藏着人,一时茫然发怔。树洞中钻出一个唇红齿白,秀气俊俏的少年来。这少年大约十七八岁,发束金环,身着红色锦袍,外披一件黑色貂皮斗篷,看上去非富既贵,只是头发里夹着树心腐朽的木屑,衣裳皱得厉害,衣服上还沾满泥土木屑,看上去一副刚从树洞里打滚爬起来的模样。失意人遇失意人,倒是提不起多少戒心,只不过万贞不说话,那少年却有话说:“才识有限就不要乱集锦,何况你还改句,名家诗词就是被你这种半桶水糟蹋坏的。”这就叫糟蹋名家诗句了?让你知道后世那些“白日依山尽”一类的污段子,你还不气得三观崩溃?万贞扫了这少年一眼,问:“眼睛都哭红了,还有心情评别人集锦诗出错,你很闲吧?”少年被她一说,连忙手忙脚乱的捂住眼睛,争辩道:“你才哭了呢!我看你可怜才搭你的话,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活该被家里阉了送进宫来做贱奴。”这少年骂人揭短,打人打脸,简直是嘴毒。也是遇着万贞,要是遇个普通的小宦官被这么骂,不翻脸来抽他一嘴巴才怪。不过被他一搅合,这愁绪倒是不翼而飞,万贞抖了抖衣袖,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宦官?”她身材高大,声音清亮,没有女子的柔婉,又穿着小宦官的服饰,这少年还真没看出来她是女子,被她一问,顿时疑惑丛生,放下手重新打量她。万贞轻哼一声,双手负后,身体站直,斜着眼睛垂视了他一眼。她虽然因为审美不合而被周贵妃称为“傻大个”,但绝不臃肿,相反十分匀称,丰胸纤腰,长腿直肩,以这姿势一站,连棉衣都掩不住的身材曲线毕露。一种在这个时代被压抑而扭曲的审美所掩饰拘束,但却天然的纯女性的魅力,顿时肆无忌惮的挥洒出来,瞬间的就像在这暗沉的老树荫里开出了一束红到极致,艳到极致的牡丹花来。护城河水映着的霞光从树荫下反射上来,将她棱角分明的五官照得清清楚楚,那垂视的明眸,映射着的是另一个时空自强自尊的女性独有的自信目光,既凌厉,又霸道。那少年被这目光一刮,只觉得心跳似乎都顿了一顿,一股迷糊但又充满辛辣的感觉猛然直冲进了他的五官七窍,让他怔在当地,半晌才失声惊叫:“你……你……你是……女、女、女人!”万贞收回目光,哼道:“这都才看出来,你眼睛哭瞎了吧?”少年一张脸胀得通红,半晌憋出来一句:“你才瞎!不管宫女还是宦官,反正都是宫中的贱奴!”万贞淡淡地问:“再贱,能贱过你的嘴?”少年哑然,一张脸青红白紫的交错,显然气得不轻,光剩下心里的邪火乱烧了。但受了这么大的气,他却还不走,也不回嘴,只是气得去抠柏树皮。万贞见这少年不再说话,反而觉得没意思了。这要是放在现代,十七八岁的少年,也就是跟她侄子差不多的年龄。她连家里那“老子吊爆天”的中二少年都能包容,何况一个道左相逢的别扭少年?再说了,同是天涯落魄人,不说同病相怜,但也没必要互相伤害,何必怼得这么刻薄?第十八章 失意的小傲骄万贞心中有感,再看这少年,心里就宽容了几分,叹了口气,道:“好了,你别生气,刚才是我心情不好,口不择言。”少年诧异的看着她,过了会儿才闷声道:“这河里每年都有小宦官想不开跳河,听人说这是有水鬼找替身,宦官阳气弱,特别容易被寻去,因此宫里的宦官是很忌讳一个人来河边的。”万贞笑了起来:“原来你看我在河边生闷气,怕我想不开才跟我搭话的?”少年撇了撇嘴,万贞随口又道:“既然这河里有水鬼找替身,你怎么敢躲在这里?”少年一怔,瞪了她一眼:“小爷身份贵重,邪祟辟易,怕什么水鬼?有水鬼,小爷就做一回宋定伯。”万贞话说出口,便知道自己失言。这少年一身富贵打扮,却夜不归宿,明显是遇事逃出来的。她这么问,却也是犯了少年刚才同样的错,踩人短处了。这么一想,她便赶紧补救:“当宋定伯?这么厉害?”少年傲然抬起下巴,学着她刚才的模样斜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小爷自然厉害!”明明落魄,却还这么副神气活现的样子,这少年,倒也二得可爱。万贞忍俊不禁,笑道:“不错,小爷你真厉害!”少年听出了她的揶揄,却没再计较,反而问:“你在这里想家,是想出宫了吗?”想家是真的想,可出宫又如何就能保证她就能回家呢?万贞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那少年却以为她是因为宫禁规矩不敢说,便换了说法问:“你叫什么名字?”这个莫名其妙遇到的离家少年,虽然有些任性,嘴巴也毒,但心肠倒真是不坏。万贞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想帮我?”少年不耐烦的说:“啰里八嗦的干什么?总不会是要害你。”那可没准,这世上好心办坏事的人还少嘛?这少年也不像有多靠谱,万贞哪能真告诉他名字?但也不想直接拒绝,便问:“你不是说我是贱奴?怎么?不嫌我身份低了?”少年一张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啐道:“就是因为你身份低,帮你才容易呀!”那倒是实话,对于身份低贱的人来说,大人物只是随口一句话,已经足够改变改变命运了。只不过万贞却不想将自己寄托在别人一时的善意上,微微一笑,道:“多谢你啦!可是我要回乡,你是帮不到的。”“出宫就回乡,了不起搭你几两银子盘缠的事,有多难。”少年嗤了一声,突然又想到了一种可能,问:“难道你是家犯重罪的罚奴?家已经抄没了?”万贞在宫廷里混的已经比以前熟悉规则了,摇头道:“真正的重罪,女眷都已经罚入教坊司去了,哪里还能在宫里当差?”少年一想也是,便又问:“既然如此,你回乡有什么难的?”天灾人祸,世事变迁,人一出来就再无法归乡的事多了去,这少年明显没有经过风雨,问话竟然是一定要得到答案的。万贞忍不住一笑,摇头道:“这世间的人事,能说出难的地方,那便总能找到克服困难的方法;而真正难的事,是说不出哪里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