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作者:张晚知      更新:2023-06-03 23:19      字数:5906
  石彪得诏来御前说话,石亨与于谦却是互不搭理,站在一边僵得很。景泰帝也知他们不能长久共处,便将原来准备的话缩短了许多,只问了些大同与瓦刺对峙的近况,又笑着夸奖石彪:“大同边军诸将今日射柳大放异彩,武艺远超同侪,石卿统率有功,亦当有赏。”石彪在景泰帝面前也是一副鲁直的模样,景泰帝一说有赏,他双眼就亮了,忙道:“陛下,臣今日不要赏,但想求个人!”将宫女中品性出众,颜色姣好者赐与功臣名将为妻妾,算是恩赏中的常例。而宫女中有志于此的人,也往往在射柳节会中私下选择投缘者,向宫中贵人求赐嫁。石彪的话并不突兀,景泰帝也乐于成全,取笑道:“石卿意有所指,却不知看中的是什么人?”石彪朗声道:“臣想求娶沂王府内侍长万贞儿,求陛下恩赐。”景泰帝一怔,再想到刚才沂王落水,是石彪最先驾船接应,脸色便有些难看,沉默了一下,道:“石卿若是求娶普通宫人,朕自当为其备妆赐嫁。不过沂王府的万侍,乃是圣慈太后亲封的女官,在册有品,朕也不宜擅做主张。”旁边的于谦为了沂王之事滞留在景泰帝身边,听到石彪打万贞的主意,下意识的便认为他是冲着沂王去的,皱眉道:“陛下所言极是。况且石参将府中妻妾众多,京师有名。以三品参将图谋诰命女官为妾,不免逾越过甚。”于谦一开口,石亨便忍不住冷哼一声,道:“相国这话说差了。万侍今日下水营救沂王,石参将接应时见其衣裳不整,御前求娶,乃是为了全其名节,何谓图谋?”于谦怒道:“万侍舍己救主,乃是大义大节所在!如何能以世俗迂礼而诋毁忠臣义仆之行,寒天下义士烈女之心?陛下,石彪此举,无异于挟人阴私利已,非君子所为!”石亨叔侄正要反驳,景泰帝已经黑着脸摆了摆手,道:“石卿退下!”石彪心中不甘,急忙抢应:“陛下!臣并无此意,实是心悦淑女,才来御前求娶!”景泰猛然一甩袍袖,怒声喝道:“朕命你退下!”他近年除了在储位一事上与朝臣角力,偶尔发怒外,平时极少这么怒形于色。此时乍然发作,不仅石亨叔侄惶然,于谦也有些不明所以。石彪还想争辩,石亨却知道事不可为,用力抓了侄儿一把,拉着他谢恩退下。于谦还想等景泰帝气顺些,再与他说说话。景泰帝却已经转脸对他道:“于爱卿,朕乏了。”于谦犹豫了一下,景泰帝又道:“朕知道卿是为沂王今日之事久候。卿且退去,朕见过两宫,自有明断。”景泰帝御驾回銮,石彪求娶不成,反而挨了一声喝斥,心中大怒,私下不禁恨恨地说:“叔父,监国未免薄恩!”石亨也满心不甘,不过他这不甘,更多的却是冲着于谦去的:“这于大胡子不识好歹,但凡我家办事,总要指手划脚,殊为可恨!”石彪也知道叔父与于谦的宿怨,愤然道:“叔父,难道咱们就总让这姓于的压着不成?”石亨冷笑:“我看他得意多久!如今监国偏重,他自然威风。等到将来沂王……嘿嘿,当初他为首推举监国登基,以致南宫困窘多年,到时我看他怎么柄国为相!”石彪对沂王也无好感,皱眉问:“叔父,您就这么认定沂王将来能成?”石亨道:“皇家世系更迭风波太过剧烈,势必动摇国家根本,朝臣们如何能让?监国如今也就是一口气不顺罢了,真到了那个时候,不愿也得愿。”石彪若有所思,低声道:“叔父,侄儿这次近看监国,声虚气弱,面色赤白有异,难道……”石亨拍了他一掌,喝道:“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偏要你多嘴?”石彪想着沂王的样子,心里便不舒服,皱眉道:“一个小毛孩子,凭什么服众?叔父,这事对咱们没好处。”石亨没好气的道:“你还想要好处?要是沂王不能复储,外藩入京,为了巩固权柄,势必重整朝局,我们这些老臣不丢了身家性命就不错了。”他嘴里喝斥侄儿,心里却也委实愤懑,恨不得有机会更进一步,将死对头于谦踩在脚下不得翻身。太液池边君臣、同僚、叔侄间的对话,万贞无从得知。她被舒良挟裹着一路西行,只能分辨自己是从太液池前池与皇宫后苑之间的市场中间穿过,最后绕过了长长的护城河,到了一处宫墙斑驳的深苑,却分不清具体是在什么位置。舒良也不多话,将她带到一个跨院里,便自己走了,但在院子的四周,却留下了两班六十名御马监调来的内卫。虽然没有将她上绑,但屋外几乎可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刀枪箭弩齐全,逃走那是没可能了。万贞再怎么告诫自己镇定,遇到这样的危机,也忍不住心烦意乱。想出来走走吧,门一开就十几双眼睛紧盯着,胆子小些的人只怕都要被他们吓哭。她虽然不怕,但在情势不明的情况下,却也不想浪费精力去试他们的底线。不能外出,这屋子里又没有什么消遣之物,万贞打了几个转,索性往窗边的禅床上一倒,靠着蒲团假寐。她开始时是假寐,但随着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疲倦涌上来,却是真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了响动,她猛然坐起,窗外已经昏黑一片,只有门廊外的气死风灯微弱的光芒亮着,室内影影绰绰,只能瞧见个影子。她在黑暗中摸索半天,才从桌屉里摸出半截蜡烛,想去门外借灯点上。舒良提着盏琉璃风灯正准备推门,就见到万贞开了门,反而吓了一跳,皱眉问:“你这是干什么?”万贞举着手中的半截蜡烛道:“屋里黑,我出来借个火点蜡烛。公公手里既然有灯,莫如借我一用?”舒良的莫名心情难言,好一会儿才道:“你倒是随遇而安,自在得很。”万贞苦笑:“人只要不死,总归是要往好里活,才不亏待自己。”舒良沉默片刻,道:“走,皇爷召你!”万贞怔了怔,将已经引好的蜡烛插到烛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跟着他往外走。景泰帝已经脱掉了乌纱翼善冠,褪了外袍,躺在靠椅上由侍女绞了热手巾敷脸,听到舒良禀告的声音,他从鼻孔里嗯了一声,就算知道了。万贞早前想过无数次,再见到景泰帝时应该说什么,做什么。但此时真到了他面前,她却什么也不想说,也不想做,就站在殿中一动不动。第一百二十九章 少年时光离别万贞沉默不语,景泰帝也不说话,殿中只有宫人轻柔的举动带起的些许细碎声音。景泰帝等了许久,直到宫人端着梳洗的用具退了出去,也没有等到万贞求饶,这才转头看了她一眼。万贞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正中宽大的御座上,眉眼淡漠,神态冷清。她的五官轮廓鲜明,此时肃静下来,就有一股冬日的冰棱似的凛烈锋锐。她在景泰帝面前,不知道他的身份时随意无拘,知道他的身份时敬重而不失亲近,偶尔也露出点倚仗旧日交情而生的放肆。但无论哪种表情,总是生动的,灵透的,鲜活且温暖,从来没有这么阴沉冷静,无情无神。景泰帝心中的怒火,突然就偏了重心,冷笑:“怎么,你现在连行礼都不会了?”万贞淡淡地说:“我会,只不过,我不知道你还值不值得我行礼,所以就不想再向你低头,不愿再向你行礼而已!”这话一出,殿中的陡然一片抽气声,景泰帝更是气得一拍椅子,怒喝:“你好大胆!”万贞终于转过脸来看着他,讥诮的一笑:“我其实还可以胆子更大!怎么,是不是后悔没有早些杀了我?”她的目光里,嘲讽、悲哀、痛心种种情绪交织,最后都变成了一种挑衅似的冷烈,不再退缩,不再低头,就这样望着他,慢慢地走了过来。舒良大惊失色,怒喝:“万贞,你干什么?”景泰帝冷笑:“还想干什么?我知道!你不就是心里恨,想要杀我吗?”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喝住一边拦上来一边叫人的兴安和舒良:“由她!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能下手!”他打开近侍的护卫,就负手站在万贞面前,瞪着她怒喝:“来!我等着!”万贞怔了怔,胸口的愤慨倏尔变成了细锐的悲凉,缓缓地说:“小爷,你现在,可真厉害!可以用权、用术、用一切你所能用的手段,去驭使一切尚可为你所用,还有利用价值的人!怎么,我现在还有什么地方值得利用的吗?”景泰帝脸色铁青,咬牙问:“你现在就是这么看我的吗?”万贞反问:“不这样看,我还能怎样看呢?”她从他面前走过,走到大殿正中的御座前,伸出手去,拍了拍上面的金龙扶手,困惑的问:“这张椅子,如此的宽大、冷硬、沉重,再宝贵,再奢华,再威严,它也终究不能算是个舒服的座位!可是它怎么就有这样的魔力,将一个赤诚善良的少年,变成虚伪冷酷的帝王?将怀国纳贤的英主,变成贪婪暴戾的昏君?”景泰帝怒极而笑:“虚伪冷酷,贪婪暴戾,这就是你对我的评价?这七年来,只要我狠得下心,拼着一时骂名,随时可以将南宫以下,包括你在内,斩尽诛绝!只是为了骨肉亲情,朋友之义,一直不忍!否则,你今时今日早做了阴间之鬼,哪有机会来骂我?”万贞冷笑:“不甘心储位旁落,明知他人会为利所动对付沂王,却放任纵容,你这也叫念着骨肉亲情?你不过是自己不忍下手,便想借刀杀人罢了!也许杀人之后,你还能追究一番,将行凶者诛连九族,声称已经为侄儿报了仇,再标榜一下你的骨肉情深?”这话实在诛心,景泰帝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我纵然心有不甘,但几时想过借刀杀人?”“你没有明着布局,然而你明知道这个位置究竟有多大的诱惑,却不止不为离它最近的侄儿提供庇佑,反而让别人窥探你不舍不甘不愿,但又不得不为的苦恼。这与将濬儿赤身丢入狼群,有什么分别?”他狂怒之下,指着她咆哮:“你不甘心自己的基业被别人的儿子继承,可以抛弃杜箴言!凭什么我就要忍着不甘,庇佑一个父母已经与我生恨的孩子,将一生基业交给仇人的儿子继承?只是为了礼法,为了天命吗?我偏不认这个命!”万贞顿时无言,她与景泰帝对面而立,彼此影像相映,境遇相似,就像另一个自己。景泰帝渲泻一空,心里的郁气轻了几分。他近年身体多病,今天情绪波动过大,这时便感觉到了一股深重的疲倦,身体微微晃了晃,有些眩晕。万贞,见他倾倒,下意识的伸手一接,这才发现他身上骨骼硌人,瘦得厉害,不由得一惊。景泰帝喘了几口气,才缓了过来,摆手道:“大伴,不用叫御医了!来了也不过是老生常谈,没甚用处。把药端来,朕服了就是。”万贞听他和舒良的对话,才知道景泰帝如今御医随侍,每日服药已经是常态,心中一紧,万万没想到他现在身体状况竟然已经差到了这个程度。以往她总觉得景泰帝不过三十来岁,正当壮年,欺负仁寿宫一系太过。但这时候却又骤然理解了他为什么死攥着权力不放,既不甘心复储,又急迫的纳宠蓄妓。这种天命不在己身,命运随时会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夺走的恐慌,除非是有大毅力,大智慧的圣贤,否则谁能不惧?就像她与杜箴言来到这里多年,却始终不甘于泯灭过往一样。景泰帝也是个凡人,并且是个眼看着天命给予了自己想要的,但又一件件夺走,并且连性命也难以长久的凡人!在生死大恐怖之前,他也只剩下抓紧手里的权力,放纵贪欢这么一条排解恐慌的路可以走了!舒良小跑着从偏殿里端来汤药,万贞正想退开,让宫人奉药,舒良却已经把药碗塞到了她手里。万贞愕然,抬头见舒良一脸恼怒,不由叹了口气,接过药来喂景泰帝服药。皇帝的饮食都有试毒的程序,等反应的这段时间,汤药都已经不烫了。只不过那药可能难喝,景泰帝喝完后脸色难看得很,一副想要作呕又强忍着的样子,在躺椅上闭着眼睛养神。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看着万贞,道:“说吧,你和杜箴言,究竟是怎么回事?”万贞心气平和了许多,问:“陛下连匈钵大和尚都捏在手里了,其实想知道的东西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还有什么想问的呢?”景泰帝道:“匈钵大和尚说你和杜箴言,都有宿世慧根,是难得能见未来之世的人。很有可能堪破生死轮回的关碍,成就果位。我就想问,这是不是真的?”万贞忍不住摇头,笑道:“匈钵大和尚最初就是我找到,想用来破我受‘天命’所苦之局的人。若我和杜箴言真有他说的那样的慧根,怎么可能还困在京师多年?面对种种困局,一筹莫展?”景泰帝半信半疑,万贞又道:“这大和尚随身带了一颗他师父的舍利子,验找转世的灵童。但他们那个教派的教义,与我们中原佛教大不相同,为人垢病。他险些被逼得在京师无法立足,为了寻求大范围查找灵童的支持,自然要做些似是而非的误导。以取得你的信任,方便他借用皇室的力量,验证他们教派的修行法门。”景泰帝道:“有所求是好事。你也说了他那教派有独到修行法门,能破天命否?”万贞沉默片刻,叹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和守静老道,都觉得我和杜箴言能够帮他们验证修行。这种验证,我觉得不像是‘破天命’更像是‘顺天时’。”景泰帝神色复杂的望着她,问:“那你自己感觉呢?”万贞茫然,苦笑:“我自己能有什么感觉?你广渡天下僧道五万人,又从中选出二百多人,随着匈钵大和尚和全如法师、黄霄道人探访烂柯山,应该比我更有感觉才是。”景泰帝沉默不语,半晌,突然抓住她的手,认真的道:“贞儿,我就想问一问,你究竟能不能破所谓的‘天命’?”万贞感觉他的掌心湿滑,一阵阵的冒汗,显然紧张至极,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沉吟良久才望着他,正色道:“我是真不知道!但我觉得,如果这次杜箴言探访烂柯山出来能有收获,那么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景泰帝见她目光镇定,也松了口气,放开了她,喃道:“烂柯山之行已经启程几个月了,再怎么磨蹭,近期也该有回音。这么短的时间,我还等得起!”万贞默然,景泰帝闭上眼睛,又道:“这段时间,你就听舒大伴安排住着,等烂柯山那边的消息来了再说其它的事。”万贞早做了心理准备,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起身离开了。她离开的时候,仍然没有行礼告辞,景泰帝也没有叫她,只是宫人推开殿门,放她出去时,睁开眼睛看了她离去的方向一眼。夏夜的凉风穿堂而过,将她身上的披风和过腰的披肩长发吹得高高飘起,不知道是不是有乱发遮了她的眼睛,她抬起左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又很快放了下去。她也没有向人讨个灯笼,而是独自一人就着星月的黯光走出了殿门,没入夜色中。凉风也吹到了景泰帝的身上,激得他微微一颤,胸中浊气翻涌,服下不久的汤药猛地倒冲,哇的吐了一地。舒良大惊失色,连忙扑上来扶着他,一迭声的命人传御医。大殿中因为景泰帝呕吐而起的骚乱,万贞听到了,但她的脚步只是微微停了一下,却没有再回去。她和景泰帝刚才已经用尽了少年结交的所有情分,从今以后,只不过是因为目的相同,而暂时合作的对象。或许可以利益交换,但永远也不可能再相信相让。第一百三十章 小院秋深日长沂王晚上看见自己常用的东西都在孙太后正寝偏殿里陈设好了,却没见到万贞的身影,顿时急得团团转,隔会儿就到殿门口张望,隔会儿又问她回来没有。孙太后看着长孙来来去去,心里也焦躁不已,许久才道:“濬儿,你不要再等了。贞儿这段时间,是不会回来的。”沂王脸色一白,惶然问:“祖母,贞儿出什么事了吗?”孙太后道:“不是出事,而是祖母让她去办事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几个月吧!”沂王被这个时间段惊呆了:“要这么久?这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