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作者:风储黛      更新:2023-06-19 05:15      字数:4074
  君瑕笑着替她斟酒,压低了声:“公主,你这么说,我不知要被多少目光盯着了。”大概有人会想,他除了一身皮囊,何德何能入得了公主法眼,还当场顶撞太后。不过赵潋不这么想,对谁钟情这事,本来便说不清,能说得清楚了,男欢女爱也便没什么令人向往的了。元太师亦是直流冷汗——公主和谢珺的婚事不成,自己女儿只怕真要掺和一脚进来,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一团乱麻拧不回来了。静默了许久,太后却仿佛没听到赵潋这大逆不道的话儿似的,众臣面面相觑,开始起了私语之际,太后抬袖道:“时辰到了,传膳罢。”稳坐上位已久,那点喜怒不形于色,不怒而自威,教人望而生畏的威仪是有的,百官不敢置喙,摇头晃脑地在心里暗想:也不晓得太后这婚,还赐不赐啊。一想着,便又有人望向谢珺。对方不为所动地用菜肴饮美酒,其镇定简直让人不禁要竖起大拇指——一个被戴了数顶绿帽的男人,到底心有多大才能既往不咎啊。鸽红玛瑙玉,盛着半碗琥珀光,艳丽如血。琉璃盏,碧玉瓷,清粥小菜,海味山珍,琳琅尽列。红袖锦衣的妙龄侍女捧着玉钟殷勤为各位朝臣斟酒,直到了赵潋这一桌时,两人却互相倒酒,浑然是插不进第三个人了,侍女们便对视一眼,默契地走开。赵潋喜爱油酥烧燕,但今日,再饿着,再垂涎也只得忍耐,不敢有一刻放松心弦。等酒菜佳肴俱都上了桌,由太师出列,向太后祝酒,余人纷纷附和,文辞情韵兼美地歌颂了一番大周盛世和太后力挽狂澜、扶植幼帝之功绩。阿谀奉承之词太后听惯了,不觉新鲜,这群文官的笔墨功夫都是不错的,只可惜风骨不佳。太后没耐心理会这帮谄谀之徒,此时钟鸣又三声,酒过一巡。太后着人停杯,当堂宣布:“前不久,哀家从兖州寻回谢笈之子,十年流离,他受了诸多苦难,哀家细忖,对谢家实在亏欠甚多,故此哀家属意谢弈书为婿。谢珺——”太后竟当朝直接宣布了!公主方才所言,与君瑕私定终身之事,分量极重。虽不成体统不合礼法,离经叛道,但在场人扪心自问,都不得不叹服公主魄力。没想到太后还是一意孤行,那谢珺……竟然也会答应?赵潋瞬时脸色如铁,冷沉了下来,她咬咬牙。母后是当真对她失望了。她浑身轻颤,垂落在膝头的手冷如冰,僵硬地蜷着指头,只见那假谢珺从从容容起身,到了太后御座玉阶之下,俯身稽首。赵潋手腕颤抖,紧紧盯着他们,太后身旁的侍女已经捧着金册走下台阶。手背忽而一暖,赵潋扭头,她身畔之人,是她心之所系,但用尽全力恐怕也无法厮守的人,她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即便是私奔,也认了。君瑕朝她温柔地微笑,比了个唇形,她心烦意乱,没认出,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君瑕揉了揉她的耳朵,颇有几分宠溺。在百官都惊讶不止,照理来说公主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人,可她和谢珺这婚约已有十年之久,当初既没有推辞,天家重诺,一言九鼎,这婚事眼下也找不着理由,推辞不得,难道木已成舟没有回寰余地了么?侍女捧金册丹书,行至了谢珺跟前。静谧如死的大殿之内,诸人各怀心思,元太师盼着婚事成,元绥盼着成,又盼着不成,璩大人眼睁睁瞪着,也说不上心里是怎么个复杂滋味。至于璩琚,则独自饮酒,事不关己。“且慢。”在侍女将折腰,将赐婚书捧予谢珺之时,传来幽幽一声。太后与群臣尽皆失色,赵潋猛回头,不知为何忽然眼眶温热,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这时候已经不能出头了,难道他不知道?最多、最多日后,她同他找一处没有人认识的山林安度余生,但这婚,在大殿之上不能反悔的!君瑕微笑,将她的手背以食指按住,缓缓往下压去,她脑中嗡嗡一声,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方才比的口型——相信我。他说过很多很多话,赵潋都相信了,最后被他骗得团团转的人是她。但还要执迷不悟、一路深信不疑的,也是她。那赐婚金册,到底是没有颁下去。连跪立的谢珺也不禁回眸,矮身而坐的一应人之中,唯独君瑕立起,如一羽白鹤出于鸡群。太后皱眉,她有察人只能,但由始自终都没猜透过君瑕的身份及来意。她一直害怕赵潋被他所骗,如今……君瑕不疾不徐地走到了谢珺身侧,雪袍撩起,肃然从容地跪了下来。即便是跪着,也自是风骨奇绝,绝无谄媚之意,像极了……像极了谁呢。太后悚然惊讶。赵潋的心仿佛沉入了水底,母后生气了,她心如擂鼓地想着,要是母后等下派出兵甲来拿他,她就扑上去不管不顾了。“草民亦诚心,求娶文昭公主。”一语哗然,这位君先生出身山野,竟敢当堂求娶公主?不少女眷都瞅向赵潋,她在震惊之中,已是泪流满面。她以为,一直以来只是她千方百计地想将君瑕拴在身边,她用尽全力,想把最好的一切都同他奉上,只要他肯,他点头,千难万险的全部交给她。虽然两情相悦能给她幸福,但独力支撑也让她疲惫。他还是、还是站出来了。太后皱眉道:“你凭什么?”君瑕俯下目光,从襟袖之间取出一样物事,不知是什么,金灿灿的晃眼,众目惊愕凝视之下,他伸手捧给侍女,一字一字,清晰得如一片清泉滴落岩上,铿锵穿石——“凭我才是谢珺。”第64章一锅沸水炸开了。太后震惊地将身子前倾, 凤目凛然地盯着君瑕。是了,这副风骨, 像是谢笈之子。处理朝政大事, 不知遇上多少突如其来的情状,太后从未失态, 但谢笈之子果真尚在人间——他、他回来意欲何为?报仇么?即便是报仇,太后也不怵君瑕手腕, 但她却少不得要顾及女儿。赵潋在指腹被滚烫的茶水杯盖烫着了, 但她已察觉不到疼,呆若木鸡地凝视着那道身影。仿佛从那副端正雅逸的背影里, 看出了岁月的一笔陈迹。他是……师兄?竟然如此, 怎么会……可, 她有什么理由反驳呢?好像从初见伊始, 他每一处的不同寻常,都有了妥帖完美的解释。他无意藏拙的棋力,本来是最好的证明, 但她从未那么想过。还有……满庭哗然,这场惊变杀得人措手不及,元太师亦是手中一抖,杯酒倾洒, 而身边的元绥却已经痴怔了。她苦心孤诣, 欲与璩家退婚,为的,难道竟是一个泡影, 一个假谢珺?此时无人再留意君瑕身边那人,他正低着头,面上是什么光景,早已无人理会。侍女将君瑕递上来的金锁呈递太后。太后见此金锁恍然变色。无需细瞧,这是当年赵潋赠给谢珺的贴身之物,是赵潋周岁时她亲自去佛寺求来的护身符。侍女殷勤地递过来,太后本无意接,但忽然一把抓在手里,用力捏紧了金锁链,朝君瑕看去。他人在玉阶之下,并没有起身之意,亦瞧不出心绪。只是默然许久之后,抬起那双洞悉一切的眼,教太后微微心惊,他却将一弧唇往上清扬,露出一道清明澄澈的微笑。“此物,是莞莞所赠。”太后强自不信,“你从何处偷来?”说罢太后扭头望向女儿,赵潋呆呆地坐在席间,已经痴了似的,眼角垂着两行泪痕,木胎泥塑般僵直身体,一动不能动。太后心里总算稍安,看来今日之前赵潋也不晓得君瑕的身份,没有伙同外人欺骗自己。君瑕微笑,“我一直带在身边。”那话是说给赵潋听的,她猛然抽回神智,朝他紧盯过去。方才被他放入荷包里的红珊瑚珠,仿如自燃,滚热的温度紧贴着肌肤,灼得一片发烫。璩大人皱眉道:“谢兄之子,果然在人间,为何又改头换面了?”璩谢两家是世交,当年璩大人与谢笈也想让两家之子结义兄弟,岂料谢珺和璩琚似乎并不对付,从小为了一只木马便能大打出手,后来谢珺更是拉着于济楚出出入入的情同手足,璩琚便彻底同谢弈书断了往来。太后还不信,狐疑地盯了他好几眼。旁人不知道,不信,皆有另一人在场的缘故,但太后心里万分明白,此时跪在君瑕身旁的这个人是不折不扣的假的,而君瑕——“太后明鉴。”君瑕施施然跪坐下来,“年幼时,我与公主同在秋暝先生门下学艺,公主自幼性情顽劣,曾引下飞鹰,危情下是我抓住了飞鹰尾羽,一刀断了它的脖子——”他话未落,赵潋猛然起身,朝君瑕疾步走去,不待太后变脸色,赵潋跪下来一把抓过君瑕的小臂,将衣袖往上卷起,玉色平滑的肌理,只有一处隐约泛红,凹凸不平,形状大小都骗不得人,确实是当年飞鹰利爪所伤。赵潋眼眶滚烫,小心翼翼地抚了上去。她以前怎么竟从未留意!赵潋倏地抬起头,泪光点点地瞪着他,“你再说一遍,你是谁。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她很少哭。但她每次一堕泪,他便手忙脚乱,怎么哄也哄不好。“莞莞,”他伸出衣袖给他拭泪,被赵潋一手挥开,她就执拗着非要找个答案,君瑕无奈地一笑,“这才是我对你最大的谎言。我是谢弈书,你记得么,你曾经用巴豆粉害我,后来被我借花献佛拿去诓骗师父,你偷我的剑,结果划伤了手指,你被马蜂蜇了满脸包,我……”赵潋一把将人往前一推,别过了头。她不想听了。确认无疑。此人才是真正的谢珺。她又被骗了,身心都被骗了。赵潋咬住了嘴唇,扭头向别处地跪着。纵然还有人不愿相信,可由不得他们不信。这么许久了,君瑕身边那人连半句辩词都没有,也许是做贼心虚了。太后一直紧皱着眉眉宇,不发一言,但身边喁喁之声四面而起。“难怪从这个假谢珺回来之后,任是门庭若市,也从不肯与人对弈,原来是假的。”“《秋斋断章》是谢珺自创的名局,这果然解铃还须系铃人,早就该作如此想。”“看模样连公主都让她这个门客给骗了……公主可怜得哟。”元绥也咬着牙,不为别的,为的是装模作样的赵潋,和城府极深的君瑕。那日燕家的芍药会上,元绥便已察觉到赵潋这个门客不简单,后来她曾暗中抛下梧桐枝为引凤前来,但始终没有回音。元绥给的条件比赵潋优渥数倍,他不肯来,元绥还只道这个君瑕不识好歹。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打从进公主府开始,就已在步步筹谋,谋的是什么,旁人不得而知。元绥只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全汴梁都知晓了她退婚是为谢珺,谁知道那人却是个假的!她已没有脸再在宴席上待下去,可眼下不能冲动,离不得场,只得将头颅往下深埋,她宁可像鸵鸟,吃上一嘴沙子,也不想再多留片刻!璩琚本来还不甘,元绥为了谢珺要与他退婚,但峰回路转,元绥真是……愚昧!他本想嘲讽地看上她几眼,只是那般高傲倔强的元绥竟埋着头,也许是在垂泪,他眉头一皱,又是一杯烈酒入喉,呛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