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作者:罗再说      更新:2023-06-19 13:13      字数:4628
  机车的噪音在他脑海里放大了无数倍,但也还能忍受。正在路见星发愣之际,盛夜行下车把外套脱下来围到路见星身后,自己坐上车,再把外套袖口围至自己身前打了个结。路见星:“……”这是什么意思?盛夜行动了动方向,朝身后瞥一眼,给出解释:“这样就不会掉了。”车缓缓行驶在道路上。盛夜行发誓,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把机车开得像小电驴。寒风刮脸,小自闭感官敏锐,戴着外套自带的大帽子,把自己的脸蛋儿捂得严严实实。“路见星你别睡着了啊,一睡着就变重,我真怕你掉下去。”盛夜行回头看他。他在盛夜行的后背蹭了老半天,才出声道:“说说。”“说什么?”路见星抬手,用手指在盛夜行的背上划了个“病”字,戳一下。“你写的什么?”盛夜行的笑声散在风里。路见星不厌其烦地写了无数遍“病”字,写完一个戳一下。都不知道是多少遍了,盛夜行才模模糊糊感觉出来他的意思,开口问:“问我的病吗?”路见星戳了他两下。应该意思是:对。“这么想了解我?”路见星又戳他两下。盛夜行深吸一口冷空气,边骑车边说:“我啊,我躁狂症,我一兴奋起来就很爽,很飘。我非常易怒,甚至会滥用暴力。”路见星在身后握拳:“打!”“打什么打,”盛夜行被逗得不行,“打谁都不打你。”不行,这是个flag。又骑了一会儿,见小自闭不作声,盛夜行怕他真睡着了,继续说:“你会不会好奇,我是为什么生病?”“嗯。”“遗传,我爸就有精神病……我躲不过的。”“啊。”“对,我说一句话你就发出点儿声音,好歹让我知道你没睡着,能听得懂。”“哈。”“你哈两下?”身后立刻传来路见星冷漠的声音:“哈哈。”“……”盛夜行都能想象小自闭躲在帽子里“别惹我”的凶恶眼神。将车速加快了一些,盛夜行还是想讲给他听:“关于我爸,我是没什么印象了,但非要从记忆深处挖掘的话,那还是有的。”“你爸。”“对,”盛夜行满不在乎地笑一声,像在说与他无关的故事,“我爸比我厉害多了,他一发病能把家里家外砸得很烂,许下很多他根本完成不了的承诺……那时候我家附近还有邻居,都说我爸吃软饭,他当场发作,狂到六亲不认,有次他还把邻居打进了医院。得这个病的人,一般都受不了别人说他有病……”停顿几秒,盛夜行说:“其实我也是。”“……”路见星垂下眼,深呼吸一次,目光不知道落到了什么地方。“但是我忍下来了。”盛夜行也不管他听没听了,就是想说,“其实很多患者是不会主动吃药的,而且很抗拒,我一开始也是。以前我舅妈经常把药加在水里、菜里,但药的味道太重了,我一尝就吐出来,排斥加上自尊心受挫,更加激动到无法自控。”路见星把他抱紧了一点。“刚开始的时候我被送到医院里去限制了人身自由,我就恨所有人……特别恨。特别是被约束带绑在床上的时候。”路见星又悄悄松了一点抱住他的力度。盛夜行长呼一口气,平复下不稳定的情绪,说:“路见星,我有时候会羡慕你。”你不知道恨,也不知道难过。盛夜行在精神病院待过,也遇见过被误当成精神疾病被送到医院来的自闭症小朋友。他不在乎周围的环境,所以对那些事只是略有耳闻,说有些在普通学校被正常的同学欺负,欺负完了还问老师:为什么这样对我?他们年纪尚小,不懂“欺负”是恶意,更不懂“为什么被欺负的是我”,他们甚至要花好长一段时间去理解某一个恶毒的举动、一句伤人的话。可路见星不一样,他十七岁了。他早已经历过了这些,对很多事物甚至更加敏感。他有攻击性,对自己的保护采取一种主动暴力的方式,所以和周围人关系越来越恶化,但他无所畏惧。刚来市二的那一段时间内,如果不是自己在身边照应,盛夜行都不能想象小自闭会吃多少亏。“药很难吃,真的。”盛夜行说,“我初中才开始吃药的那一段时间,吃完整个人都昏昏沉沉,一天要睡好多个小时,没有力气。现在你经常看我上课睡觉,真的不是因为我有多困。”路见星了然道:“是因为吃了药。”“会变胖。”盛夜行已经习惯路见星的突然出声了,“初高中我拼命运动、参加集体比赛、健身、晨跑,就是很害怕药物导致我变胖。”“胖。”“……”盛夜行决定为自己的身材辩解一下:“这叫壮。”“……”路见星盯了他的肩膀一会儿,松开手臂比划肩宽,像在表现“盛夜行你块头这--------么大”。但盛夜行正在认真骑车,他没看到。路见星发觉自己的动作没被盛夜行看见,又偷笑了一声。第34章 大勇敢如果是换在从前,盛夜行绝对想象不出来自己会将好不容易放一次的假期耗在寺庙里。还是骑机车去。还背着个小自闭。还一路上耐心地和对方说话,还任人把自己的腰勒得快喘不过气。骑车骑到一半儿,天空开始飘雨,自己还把车上唯一一件雨衣取下来搭在对方身上。还他大爷的……感觉特别幸福。唯一不舒服的就是盛夜行这车本来不太适合载人,因为平时他都是伏在车上骑着装逼耍帅的,带一个人容易骑得累,这屁股垫儿太高了。他们要去的寺庙在市内二环开外,是处历史背景深厚的唐代佛刹,算是挺出名的景区。盛夜行从小就听舅妈说那儿许愿求福什么的特别灵,每年都有许多从全国各地赶回来还愿的善男信女。盛夜行不是什么多纯良的人,但他现在想求一次健康平安。城里三环内在节假日查得严,盛夜行只得选择了一条从外三环绕过去的路,难免就会走一些不太宽敞的小道。这种路上常有重卡经过,扬起的灰尘铺了整条街,盛夜行需要放慢速度,再回头确定一下小自闭是否正乖乖戴着帽子。在行车途中,他瞟到有一家卖蛋糕的店推出的新品叫“冰皮月亮蛋糕”,说是里面裹了整颗草莓,咬一口会爆汁。从外边往内里咬去的口感是先含一口冰激凌,再尝到香香软软。操。路见星的本体难道是这个?这个冰皮蛋糕精。骑车必须全神贯注地观察马路上的潜在危险,但盛夜行仍然走神了。“嗳。”他没忍住喊了一声:“路冰皮儿。”可惜路冰皮儿没搭理他。此时此刻的路冰皮儿正在与听觉做斗争。他能听见盛夜行的话,能听见马路上远近皆有的喇叭声,能听见耳畔风声呼啸,但这些声音在他听来都是相同分贝,吵得他一时提取不出信息。他在发愣。盛夜行胆子大到松了几秒机车手把,将腰间打结的袖子扯紧了点儿,朝身后说:“路见星,抱紧一点!”说完,盛夜行加了速。这辆“身躯”庞大的猎路者在马路上卷裹风尘,自坡道俯冲入辅道中。从辅道冲下来,他们头顶是贯穿城市南北的立交桥。现在还不是高峰期,并不堵车,一辆又一辆汽车从立交桥上下来,往大路上行驶。路见星从捂得严实的帽子里露出一对亮晶晶的眼,观察许久,突然说:“车在滑滑梯。”“……”盛夜行惊异于他的想象力,自己又只得想破了头去跟上脑洞,特严肃地说:“我们都是小饼干。”路见星:“……?”想象力不是你这么强行硬拗的!盛夜行:“车是传送带,我们要去工厂加工。工厂就是市二,市二让我们浇上果酱变得更好吃。”他越说越扯,自己都编不下去了,感叹一句小自闭的世界还真不好融入。他还真挺怕小自闭听完“我们好吃”,张嘴一口咬到自己肩膀上。那时候的盛夜行还暂时体会不到“吻痕、咬痕都是爱的纹身”的意思,他对爱的定义还模糊不清。路见星纠正他:“不是去市二。”“那,我们就是潜逃的小饼干。”盛夜行说完也被自己的傻逼劲儿给惊到,又加快了行驶速度。也看不见路见星是什么表情。从不远郊区飞来的客机飞得很低,噪音特别大。盛夜行能感觉到路见星把自己的腰身又抱紧了点儿,人还在发抖。“说会儿话会舒服点吗?”盛夜行说。路见星开始努力地将对方的话从四周的噪音群里分离出来。“嗯。”“你出过远门儿么?”“嗯。”“火车坐过吗?”路见星在身后摇了摇头,盛夜行也看不到,只得自己先聊起来:“我坐不了火车,小时候一听电视上那些绿皮车一开起来就‘呜呜’的,我他妈总感觉有人在一路哭。”盛夜行的语气认真又严肃,“现在动车高铁倒没什么声儿了,但我也没什么机会坐。”“你是不是不能坐飞机?”“嗯。”“飞机耳?或者说容易耳鸣,会受不了。”路见星听他这么说,眼神躲闪一下,又想起第一次坐飞机时那种绝望崩溃的耳痛感,点了点头。过了差不多半小时,盛夜行带着迷迷糊糊的路见星下车上锁,吹一声口哨:“到了。”从停车场上山的路很窄,一路青苔岩石,路见星每走一步盛夜行都看得心惊胆战,表面上还是要装作毫不在意。他明白,过多的被瞩目会给路见星造成无形的压力,就好像自己在发病时极其厌恶别人的指指点点。什么“你别生气了”、“你太过分”这种类型的话,就完全是在火上浇油。“你怎么了?”盛夜行在笑。路见星边低头边走,非要去踩景区地砖的缝,“有病。”盛夜行:“我也有病。”路见星:“你有病。”被“指认”的盛夜行已经开始直面自己的问题,被这样误伤也没有任何不爽的感觉,“对,我有病。”“我有病。”学人说话是路见星的一大技能之一,连神态都能模仿到位。看他顶着一张冷漠脸说傻逼话的样子,盛夜行又想逗他了,“你和我都有病,连起来叫什么?”路见星特别大声:“倒霉!”“……”盛夜行叹一口气,揪他脸蛋儿,“也不是。”以前是觉得挺倒霉,现在不了。现在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两个人走到售票窗口拿学生证买完票,路见星手掌心都是汗湿的。他无比庆幸今天游客并不多,不然他可能会直接堕入无尽的焦虑中。他望了一眼身前的一棵棵参天古树,都快忘了上一次接触大自然是什么时候了,毕竟自由活动去哪里这种事儿一向都不是他能决定的。小时候容易走丢,长大了容易出走。刚才盛夜行讲家庭,倒是勾起路见星不少回忆。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他满目新绿,精神放松,顺利进入走神状态。“我们家没有精神病史,你却生一个有病的孩子出来,你让我怎么给我爸妈交代,我路家脸往哪儿搁啊?啊!孩子是你生出来的,你生成这样的!自闭症,说是自闭不讲话,你看他那些行为跟智力障碍有什么区别!还天天跟我讲‘贵人语迟’,他多大了都?路见星六岁了!连句‘爸爸’都没叫过!我不想一辈子就拖着这一个儿子了,你自己看着办。”路见星记性不是特别好,能让他在意的事也十分少,但爸爸在他年幼时曾在书房咆哮出来的话一直让他记忆犹新。那一夜,他安静地站在卧室里听。小朋友的神情看起来木讷呆滞,其实什么都懂了。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的炮火与硝烟中,父母能再生出第二个儿子。一个健康的、没有任何问题的小弟弟。自己是挺倒霉的。小学那会儿,路见星记得妈妈像市二的许多家长一样选择了在学校附近租房住。有一段时间他离不开妈妈,走哪儿都必须跟着,人家房东一看就知道小朋友有问题,更不愿意租了。家里离学校太远,去学校又天天守水龙头,一上课就哭,路见星干脆不想去上课了,采取消极抵抗。早上一叫他起床,他就撅屁股在床上晾自己。哪儿都不想去。盛夜行抽完一根烟,路冰皮儿还在灵魂出窍。他们不逛风景区,只是直奔主题去烧香的地方,还必须上一处有数十级的长路石阶。路见星一头雾水地跟着盛夜行走,盛夜行回头看他不说话的乖样儿,感觉自己哪天兽性大发把他拐卖了他都还会软绵绵地喊一声“夜行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