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梦里长安躲雨人      更新:2023-06-19 22:21      字数:4954
  只是满地匍匐的身影高低错落,却无一丝声息。浮云大柱上绑着的十个青瓜蛋子再不通事,也想到了,他们也想挺直身板,拿出仙家弟子宁折不弯的气势来,可只是想到魔尊两个字,便情不自禁先咽了口水。他们面面相觑,即便手脚被缚,暗地里手心脚心却微微蜷缩。不能怨他们软弱,实在是魔尊二字积威太深。醒林盯着那扇大门,不敢眨眼。人未至,阴风先行,风过境处,门外的石墩灯幽幽亮起,大殿两侧的两三盏铜灯幽幽亮起,火苗在风中摇曳,似暮春狂摆的柳枝。一个人,一个黑色的身影,寂静的走进大殿。那人的脸上还是年轻的模样,黑色的衣领,白皙的脸颊,淡淡地,没什么表情。他从头颅压出的小路中缓缓穿过,气度较往日更从容。他并没往旁边看一眼。他跨上台阶,前方,高榻两侧的铜灯幽幽亮起。他回身安坐,黑色的衣袂似是自行飘风摆绕,自行缓缓落下。他不说话,满堂静谧中,无人敢言。柱子上绑着的甘棣华、荀未殊等人心中似是不断有人擂鼓,越擂越重,越擂越重。魔尊为何不说话?鬼哥儿那般喜怒无常,魔尊呢?会不会一会儿直接挥手剁了他们脑袋。角落里,醒林心中默默道,此刻,人可以上前禀告了。跪在路边的鬼哥儿悄悄抬眼望了望坐在高榻上的魔尊,心里翻来覆去的掂量,他八九岁上便离开晦朔山,时隔多年,对魔尊的脾性还有些拿不准。思虑了一刻,他决定恃宠而骄,站直身,走上前去,对着高榻上的人一拜,朗声道:“尊主,我已将咱们的意思告知山下那几个老玩意,方才他们回信,没说给,也没说不给,只说想明日来玉房宫与您面谈。”魔尊听了不答。鬼哥儿接着道:“果然不出所料,他们要扯皮,我想着先送他一颗脑袋,去去他们的气势。”鬼哥儿指着甘荀胡等人,“这好几个人呢,先宰一个。”他在魔尊眼前指人,魔尊的目光也未曾分出一丁点与到甘荀胡等人身上。魔尊依然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淡着一张脸,不动不言。醒林心道,这是允了,鬼哥儿可以退下了。鬼哥儿行着礼,略等了一刻,未等到头顶上的人下一句命令,只能自己琢磨着,犹犹豫豫的站起身,退到一旁。他一退下,高榻上的魔尊也站了起来。醒林远远望着他心道,他疲了,要去休息了。从这里出去只能到后厅,想来他要去后厅小憩。想到此处,醒林垂下脸,不禁微笑起来,两滴水珠不知从何处落下。时隔多年,原来自己依然还是这样了解他。原来身处此时此刻,自己心中居然泛着快乐。这许多年,到底是世事误我,还是我误世事。他抬起脸,冲随着人群退下的鬼哥儿吹了一声口哨。声音不大,但是他身旁的甘棣华一下瞪大了眼。醒林师弟疯了吗,冲着鬼哥儿……如此轻佻地……吹口哨?不光甘棣华,荀令萼荀未殊胡争如等人也纷纷望向他,震惊的双目圆睁,阻拦他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醒林已先道:“你们不是要那守灯人么,我知道他在何处。”第二十四章其余九人的表情, 醒林不予理会,他没看到他们因受惊张开的嘴, 在听到此话后由吞鹌鹑蛋变为吞鸭蛋。醒林望着鬼哥儿,淡淡笑道:“放我去见魔尊,我只告诉他。”鬼哥儿略歪着头,带着探究、怀疑、不信任的目光,打量这个除了出身尚可外, 毫无本领毫无建树的青年。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旁人不知的辛秘,他会知道?鬼哥儿站在原地,他没有离去。甚至他走上前来,竟然轻轻挥手, 醒林手上的束缚随之而落。二人靠的很近, 鬼哥儿望着他。灯火荧荧, 醒林低头摸着淤青的手腕。他扬起脸, 望着鬼哥儿,脸上还有些不知何处来的水光,他的微笑在水光中潋滟, 他道:“真听话, 我的乖乖小哥儿。”鬼哥儿呆住,他的神情凝滞了,片刻后如泥塑的面具开始龟裂。大殿中早已退的干净,只有暗处的烛火,鬼哥儿, 浮云大柱下的十个人。醒林抚着胸口,没理会似被钉子钉死在原地般的鬼哥儿,他试着艰难地迈开右腿,一阵如被闪电击中的酥麻痒,令他差点痛呼出声,抚着岔气剧痛的胸肺,他提起另一只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身旁似是有人给他打眼色,有人说话,有人唤他,他全听不见耳朵里,只听到自己心中怦怦跳,没有了紧张,只剩下巨大的雀跃,高兴地雀跃,他甚至有些红脸。他知道后厅怎么走,穿过大殿,转过高榻后的巨大插屏,打开插屏后两侧各开的门扇,就是后厅。醒林一路行来,不过数十步,脚步笨拙拖沓,心跳剧烈迅猛。他连呼吸都忘了,这是他此生最漫长的一段路。他站在后厅门前,把最后一口气喘出来,手抚着门板,停了一会,似是休息,似是借力。他轻轻推开门板,两扇门缓缓打开,屋内一片朦胧,原先收起的轻纱幔如今悉数放下,最远处的榻上依稀有个人影。醒林进来,扬手拂开第一层飘到他眼前的纱幔,那远处的人影近了一些,轮廓清晰了一些。他欲拂开第二层纱幔,那朦胧的人影不紧不慢地问:“谁?”他未答言,手攥纱幔欲一把掀开,那朦胧的人影已瞬间走到近前,那轮廓已不是隔了千万烟幕,千万世事后的轮廓。一个清晰可见的人影站在纱幔后,那人又问:“你是谁?”醒林攥着纱幔的手不动了,两人中间的纱幔薄地如一缕烟。醒林缓缓开口:“你心中所想之人。”忽然,纱幔如被暴风吹起,扬到他脸上,豁然一只阴寒的手隔着轻纱紧紧扼住他的脖子。一个冷漠的声音道:“骗子。”出乎意料的,天掷是相信他死了的。他当时死在天掷的怀里,天掷反复确认,亲手为他盖棺,为他杀尽晦朔山所有不顺眼的人。多年后天掷活过来,棺里却空了。所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过是一句带着安慰的呼号,天掷确认过,无疑的,是死了。天掷骗自己的,别人就别来骗他了。他的脸上淡淡的,毫无表情。手却毫不留情的收紧,像扼断一个芦苇般,转瞬便可取扼断对面之人的咽喉。对面那人没有大力挣扎,他被迫扬起修长的脖颈,在余缝里艰难地喘息。他开口,声音却是淡淡的,乍听是带着些许温柔,细品却又带着疏离。他没有前言后语,忽然道:“观音菩萨有什么好看的……”扼住他咽喉的手停住,纱幔后的人似被这一句话定了身。醒林被扼得仰着脸,轻纱飘上他的面颊,覆住那盈盈水光。他闭上双目,“人之情至高至贵,怎可效牲畜事……”“天掷的掷是哪个字?”“你背我吧……”天掷不等话音落地,纱幔随风暴起向后飘起,两片轻纱从纱后的人影上抚过。醒林站在当地,在一片水光中,睁开双眼,望着他。天掷望着那张脸,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语调,但这是一张陌生的脸。玉一样的面颊,眉眼秀气到清淡,传情却并不惊艳。天掷摇摇头,他心中有不好的预兆。他冷淡而坚持地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假扮……他,来骗我。”他望着醒林,醒林望着他。醒林几乎笑的欲哭,轻声道:“我是骗子,那你为何不杀了我。”醒林向前一步,用他回忆过千百回的声音道:“杀了我。”醒林望着他,“杀了我,明天仙门就交不出人了。”天掷的手无法扼向他,竟向后退了半步,他素来冷淡的声音中隐藏着一丝情绪----只有醒林听懂,那是慌乱。天掷道:“你究竟是谁。”这个问题他已问过三遍,而这一次,疑问中带着惊惧。是的,惊惧。而察觉到自己惊惧的天掷更加惊惧。醒林默默注视他,这一个问题有许多答案,他竟然不知该回答哪一个。他开口:“我是东山派的大弟子,掌门虞上清的独子,修为极低,毫无建树,但他们却得喊我大师兄……”他不知自己要说什么,越说越乱,“我的母亲是谢氏,是已故谢掌门的独生女,谢家你知道吗,他们家的敛仙丹……厉害极了,可以改变人的容貌……”天掷再次退后半步,他按下心头的不安,这人说的什么意思,他没听懂,他听不懂。醒林还在说,“数年前,我路过东南海边……”天掷听到此处,忽然闪身向前,一把扼住他的脖颈。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天掷混乱的想,这人是谁,为何有这样的声音,他在说什么,我怎地听不明白,我要忘掉他说的话。闭嘴,他不要听。他一把将醒林推开,掀起一层纱幔,头竟有些晕。他向前走去,掀起另一层纱幔,推开门,望见在门口呆立了不知多久的鬼哥儿。鬼哥儿满脸的水渍,已是痴了。他望向他,他望向他。天掷转开目光,从侧门向外走去。出了侧门,迎面是一片茂密的树丛,这是怎么了?他想,我为什么走出来?但他没有回去,怀揣着沉甸甸的心,他茫然的向前走。他的头脑很沉,脚步也沉,如同灌了铅般每移一步都艰难,但又很轻,轻的像是踩在棉花上,高高低低,起起落落,令人恍惚。恍惚中他如同耳鸣一般,听不到外界任何声音,也忽略了身后追随的脚步声。他低着头,心中有一个线团,他怎么也解不开。他身后三丈远外,尾随着沉默的醒林。单薄的树干后,稀疏的草丛里,零星的大石旁,醒林知道自己该藏匿身形,但是他的脚步踉踉跄跄,胸口时不时传来尖锐的刺痛。他按住胸口,把刺痛和一口气压进身体深处。前方的天掷浑浑噩噩的走着,玉房宫内的这一片树林,不疾不徐的散步要走一个时辰,他路过树林口的石碑时没有停留,接着顺着树林边缘向前,转了半圈走到玉房宫大殿侧门,依然向前,仿佛看不见别的事物。又走到石碑处,他依然没有停,如一具行尸,只知向前,绕着树林打转。醒林捂着胸口的手,蜷缩起来,抓紧了衣领,他眼睁睁望着他走过去。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在想什么?醒林在后拖着脚步,亦步亦趋。夜色深沉,天掷不知在树林中徜徉多久,第四次经过石碑时,他面无表情的低头走着,距石碑一丈地外,好好地,忽然毫无预兆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停下来,伫立不动,又摇晃了两下,直直向后躺下。一双手接住他的腰背处,天掷向后仰倒,漆黑的发在月光下向前飘起,掠过一个人的脸,那人长长地双目低垂,注视着他,而他躺倒在他的怀里。醒林心下骇跳,惊骇到忽略了自己扶住天掷腰身的手。他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天掷已流出血线的唇角,天掷轻咳一声,血线变为狂涌。无人能打倒的魔尊,狂走了一夜后,自己倒下了。天掷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是熟悉的纱幔,记忆还没有在头脑中涌起,他怔了一会儿,自己刚睡醒?自己睡前做了什么?这是白天还是黑夜?他侧过脸,鬼哥儿居然守在榻下,一张小脸青不青白不白,眼睛红通通的带着血丝。见他转来目光,鬼哥儿颤声轻轻喊他:“尊主……”天掷望着鬼哥儿,目光向后又望见另一个人。那个人在鬼哥儿后方,守在更远处。天掷不言不动,平静的躺在榻上,甚至安稳的盖着薄被。他望着那人,那人望着他。他这才想起,自己睡前似乎是做了一场梦。不是好梦。他望着那人。然后右手扶着榻,缓缓地撑起身,并不是他刻意放缓动作,而是身体中似是藏了一根针,略一动作便有隐痛,然而他只觉隐痛在肝脏脾肺中,竟说不清具体何处。他撑着身,抬起右手指着远处的人,声音冷淡至极,“杀了他。”杀了他,不是好梦的那个梦便消失了。他记不得梦见了什么,故此不能说是噩梦,但那种不适,不好,不安,他都记得。杀了他就好了,天掷对自己说。本就僵直地杵在二人中间的鬼哥儿,闻言吓傻了。鬼哥儿没有动作,天掷也未计较他的违命不从,揭开薄被,他下了榻,缓缓向远处的醒林走去。鬼哥儿似是伸手欲阻他,一向对鬼哥儿哪怕连指点时都出手有度的天掷,轻飘飘出掌将他推开。他面色平淡,鬼哥儿却被直接推至柱上----轻飘飘的一掌中蕴含了十成十的功力。他走近,用一只手便扼住了醒林的脖颈。是的,这是无人能敌的魔尊第三次扼住同一个人的脖颈,混混沌沌的天掷却意识不到。远处被他打飞的鬼哥儿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膝行着,不要命地抱住他的腿,似乎在大声的哀求什么。可是天掷疑心自己耳鸣了,天地之间嗡嗡作响,他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被他扼住的人,静静地望着他,嘴唇翕动,话音清晰:“杀了我,你不怕连假的也看不成了吗。”真奇妙,天地之间天掷居然能听清这一句。他扼着那个人,他面无表情,那个人也面无表情。天掷向后退了一步,胸口的针扎似的刺痛变成排山倒海的剧痛。那个梦,他想起来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忘。像是房屋中突兀长出的大块山石,他视若无睹地在房间内行走,会自动避开,但山石不是不存在,他也不是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