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情不自禁地叫喊出声。其实并不是觉得有多害怕，而是失重感让一口气死死压在胸腔里，叫他几乎喘不过来气，非要大喊出声才能将它们吐得干净。再次荡入低谷的巨龙进入了360度旋转弯道，整车人被头朝下地颠倒过来，飞快的速度和巨大的离心力带着他们一圈一圈地打转。整车人都在尖叫，偶尔夹杂着亢奋的笑声。世界被颠倒，一切都显得那般荒诞不经，明镜瞪大了眼，他看到恶意铺天盖地涌来。在呼啸风声和人们的尖叫中，传来了不协调的声音----先是细微的钢铁碰撞声响，紧接着就是孩子凄厉的惨叫。几团黑影像倒栽葱一样从过山车上掉落出去，其中一个恰恰从明镜手边滑落，他下意识伸手去捞，但对方跌落的速度太快，柔软的衣物从手中一溜而走，他就只能抓住满手的空气。“有人掉出去了！”明镜怒喝。身边的人动作比他还快，尹峈峒用内力一把震断了身上的安全杆，足尖在车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就风驰电掣地疾冲了出去。他运起轻功，双臂张开宛如大鹏展翅，一手用力抓过了一个孩子。但还有个女孩离他太远，尹峈峒一时捞她不着，方才为了赶上孩子的加速令他去势已颓，难以折返，他紧紧抱着两个孩子飘然而落，下意识就偏过了头紧紧闭眼，不敢看到那女孩被摔得血肉模糊的惨状。然而这时有道人影从地下的游客群中一跃而出，速度快得像是出膛的子弹，堪堪在女孩将要坠地的时候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那人在地上落定了。身长玉立，白衣飘飘，竟是庄梓寒！过山车在落到低谷时被强制停下了，铁轨死死锁住这失控的巨龙，不再让它动弹半分。孩子们的父母从过山车上窜了下来，还来不及道谢，搂着自己侥幸生还的孩子就大哭出声，倒霉孩子将鼻涕和眼泪全糊在了他们的衣服上。亲眼目睹了事故发生过程的游客惊魂未定，有人在尖声抗议，有人已经开始掏出手机报警或是呼叫媒体，场面顿时乱成一团。“操作手！操作手呢？！”领班边忙着安抚震怒的游客，边气急败坏地喊。四个倒霉的操作手很快就被带了过来，他们考过操作证后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故，个个吓得双股颤颤。“操作设备的人是谁？”其中一个男人颤颤巍巍地举了手。“设备出问题了，为什么不上报？”“这是今天第七十二趟运行，加上开业前的试运行就一共是七十五次。”男人低声回答，“设备运行良好，并没有发现出问题。”“设备运行良好？安全杆和安全带全断了，人差点就死了，这也叫设备良好！”领班提高了声音，“副操作手呢？安全杆出问题你们没有注意到吗？说过在设备运行之前要检查至少三遍，你们又在偷懒！”“他们确实检查了三遍。”有个冷静的声音打断了领班，“而且我认为这应该不是操作失误。”居然是明镜。他不像其他游客般情绪激动，并没有第一时间从铁轨上下来，而是聚精会神地查看着里头的座位。领班见状一楞，连忙上去拦住他：“等等这位客人，这里还很危险……”他的话却被止住，明镜顺手将一样事物塞到领班手里：“淡定点，兄弟。”领班将手里的卡片翻过来一看，“太薇山庄”的烫银大字熠熠生辉，“衙门刑部副队长苏湄认识吧？那是我老熟人。”“苏警官？！”师姐的雷霆大名果然管用，明镜趁对方发愣的时候将人推开，细细检查了过山车的座位。过山车一排能坐两个人，尹峈峒救下的两个男孩就坐在同一排，另一个女孩当时则跟着她的母亲，坐在两位男孩的前数三排。明镜抓起了男孩们所座位置上的安全带，两条安全带都已经断掉了，从肩膀处完整地断成四截，他的手指摩挲着带子断开的截面，对凑到身边的尹峈峒问道。“你怎么认为？”“部分截面平滑，是利器造成。剩下的部分是被撕扯开的，应该是被体重压制，导致彻底断裂。”尹峈峒接过明镜递过来的安全带，摸了摸后说，“应该是有人带了利器，在空中动了手。但是普通人无法一发斩断钢制的安全杆，目测是个高手。”“不对。”明镜指了指安全杆，“你再看看。”尹峈峒凑近了看，才发现安全杆的切口上有已经干掉的不明黏着物。他仔细闻了闻，惊道：“特效胶！”“没错。如果是在空中动手，没必要把安全杆给粘起来。如果这场事故是人为，我猜测那人是在发车之前动的手，割断了安全带和安全杆。而且他应该精于计算，知道安全带一定会在过山车倒转的时候断裂，并且能够让人撞断勉强被黏合起来的安全杆。”“但是在发车前做这么多准备工作，会不会太显眼了？”“这趟运行孩子不少，有很多来回照应上下车的家长。动作稍快的人，只要混在里面伪装成操作手或者家长，很容易就能做下手脚。”明镜回身。他收敛了一贯的嬉皮笑脸，对领班人员认真地说：“我建议马上彻查最近这两趟过山车上的所有游客和操作人员，犯人很有可能就在里面！”******因为过山车发生了意外的坠落事故，原本六点就停止营业的游乐园到夜晚九点仍灯火通明，警车和媒体的车辆将出入口围得滴水不漏。大量游客被滞留在园区里，怨声连天。警方检查过设备情况，再对照了过山车的月检和每天的试运行报告后，基本上认可了明镜的说法。然而整个园区实行一票游玩制，且监控摄像一般被安置在排队区，没有任何一个摄像头记录下过山车运行前的状况，无疑加大了锁定目标范围的难度。无奈之下，警方只能要求直接封闭园区，对游乐园里数千名游客进行逐一的登记，记录下身份与联系方式后才能予以放行，等待日后的二次调查。“明镜。”明镜作为事件目击者之一，问询时间比其他人都长了许多，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半有多。他从保安室里面出来的时候，庄梓寒正站在外面，靠着栏杆玩着手机，显然已经等了有好一会。“大师兄不是应该在华山忙武林大会的事情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明镜朝他走过去，眼睛还在贼溜溜地四下张望，“哎呀，难道是偷偷地陪哪个小师妹出来约会？”“没有什么小师妹，是苏湄师姐。”庄梓寒一把将他到处张望的脑袋拧了回来，“这几天回来给师父报告情况，明天又该走了。出来买特产的时候碰到她，说要执行公务，顺便就被拽了过来。”“跑来游乐园执行公务，这工作爽啊。”明镜惊讶，“那她人呢？”“刚回市局报告情况去了。”“切，师弟都差点出意外了，也不来慰问一声。”“你也知道自己差点出意外了。”庄梓寒双手环胸，眼神不善地看着他，“非节假日山庄是不能随便外出的，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明镜心虚地游移了视线：“呃，用校外实习的名义……”“哦，居然学会骗人了。”大师兄面无表情地点头，“而且还是在校庆将近，应该好好练功的时候，跟着一个普通专业的学生出来浪。”庄梓寒偏了偏头。明镜顺着那个方向望去，看到尹峈峒正站在几百米开外的一盏路灯底下，正百无聊赖地玩着踩石阶。注意到明镜他们望过来，还满脸笑意地冲这边招了招手。庄梓寒收回目光，低低叹了口气。“我知道那是你喜欢的type，但没想到你们还真的勾搭上了。我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不要和其他院系的学生们有过多来往……”“关于那个人，你了解多少？为人如何？家庭背景？交友情况？接近你是为了什么？”庄梓寒接着问。“知道那么多干嘛。”明镜嘟哝，“又不是要相亲。”他可没敢说尹峈峒是个小金人级别的影帝，学校里乖乖牌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万一传到了师父耳中，他和尹峈峒指不定要变成现代版牛郎和织女。“那就是什么都不了解的意思？不清楚人家底细还敢跟着出来。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吧？”庄梓寒简直拿他没办法，“关门弟子身份特殊，说得不好听一些就是容易招致心怀不轨的人惦记，曾经就有人因此出过事，师父再三提醒过交友需谨慎，怎么也不听？何况，”他顿了一顿，“何况你跟其他关门弟子的情况还不一样。”曾经有关门弟子因人际关系出过事，这件事被拿来当做典型反例，所以明镜也是听过的。那师兄比明镜大了十届，成绩优秀，还没毕业就已被内定为剑法专业的助教，受到过长老们的赏识。一个向来与他玩得好的普通专业兄弟当时正好考证失败，难免就起了不平衡的阴暗心态，以庆祝为名义将那师兄灌醉，招了一群人来废了他的武功。事情败露后，肇事者受到退学处分，但那师兄也是废了，身心受到巨大打击，不久后就休学回家，然后再也没有听闻他的消息。可那又怎么样呢……明镜想着想着，突然就有些委屈，又有点忿忿，像是有把无名火在他心底被点了起来。“大师兄叨叨叨的，就像是我妈。我是跟其他关门弟子不一样，你不如直白点说，我弱得跟只鸡似的，不需要一群人，对方一根手指就能把我扳倒了。”明镜突然抬了头，不偏不倚地对上了庄梓寒责备的目光，“可是你又了解我多少？你又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庄梓寒被他突如其来的嚷嚷吓了一跳：“明镜……”“总说不要跟其他专业的人走太近，可他好歹算是一个朋友，愿意约我出来玩，还请我吃雪糕。”明镜梗着脖子，“他对我怎么样，其他关门弟子又对我怎么样？你心里难道就没有点数吗！”对啊，师兄又知道他什么呢……明镜想。他强迫自己昂着脖子，生怕一低头，那几乎掩饰不住的委屈和不甘就要从眼眶里涌出来。庄梓寒只知道他成绩差劲，身体孱弱，要像只小鸡被师父和师兄保护着才能活得下去。但庄梓寒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弱得连心法必修四都过不去；不知道他心里埋了只小虫，一旦运起高阶心法就会疼得满床打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不知道明镜也想像他那样自由自在地与人往来，或是潇洒地站在武林大会的台上，接受师弟师妹们的崇拜与赞赏。在他人面前戴着假面具久了，面具就会长在脸上，连自己都觉得那就是自己原本的模样----没心没肺的，无欲无求的画笔，勾勒出“明镜”这么一个立体画像。却没有人知晓，明镜识字后过的第一个生日，许的愿望就是“我想当大侠”，拿着一把短剑，在师父的指引下，歪歪斜斜地刻在了太薇山的某处山崖底下。那个愿望十几年不曾改变，直到明镜二十岁那年，拿着同一把短剑，亲自将那稚嫩的字迹毁去了……那是明镜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但他从来不曾对别人说。燕雀岂能有鸿鹄之志，对自己抱有不切实际的妄想，说出去是要被人嘲笑的。这些事情，庄梓寒都不会知道。风光霁月，武功高强，众人敬仰，他就是明镜所憧憬的未来相……所以才会被明镜一边倚赖，一边形状丑陋地暗中妒忌。庄梓寒愣了愣。他似乎没料到向来对自己言听是从的明镜会有这样的反应，面色明显略略僵住，旋即阴沉下来。他看到明镜从出事的过山车上下来，原本就担心得很，所以特地才等他到了这个点，不想这小子非但不领情，竟还敢反呛。庄梓寒当即拂袖，冷声道：“是啊，你什么都不说，我当然什么都不了解。而且我也给不了你想要的，就这么算了吧。”说罢他转身就走了。其实明镜那番话说出口后马上就后悔了，但见到庄梓寒转身就走，他拉不下脸去挽回，只得眼睁睁看着师兄离去，随即狠狠一脚踹在路灯底座上：“……可恶，□□什么□□。”他懊恼得不行，一屁股坐到了路边的长街上，头发被挠成鸡窝乱。站得远远的尹峈峒明显意识到气氛不对，踟蹰一阵，还是过来了。他一手拿着一个可丽饼，在明镜面前晃了晃。“还没吃晚饭呢，要吗？不要我就吃掉了。”“什么味道的？”明镜闷闷地问。“奶油蟹肉和芝士火腿蛋，要哪个？”“芝士火腿蛋！”明镜将可丽饼一把抢走，狼吞虎咽地大口吃了起来。尹峈峒贴心地递过来一瓶乌龙茶，省得他吃到噎着。“明师兄刚才超帅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尹峈峒说，他模仿着明镜当时说话的语气，“‘马上彻查最近这两趟过山车上的所有游客和操作人员，犯人很有可能就在里面！’……啧啧啧，你是在拍刑侦剧吗？”“你就别调侃我了。”明镜苦着一张脸。“我是说真的，让学校里那群只会练武的笨蛋看到那副场景，估计下巴都会吓得掉下来。”尹峈峒咬了口可丽饼，奶油沾到嘴唇边上，又被粉色的舌尖卷了回去，“难怪阿镜从来都不提专业相关的事情，原来你是关门弟子呀。”“你怎么知道的？”“刚才听到的。”尹峈峒说，“不要和其他专业学生过多来往什么的。”“耳力不要太好。”明镜翻了个白眼。尹峈峒方才站的地方离他们至少有百米远，他和庄梓寒那点音量平常人根本不可能听得到，但对于这种耳功高强的优等生而言确实不算是难事。“我并没有偷听。庄师兄明知道那个距离我能够听清楚你们的对话，但还是没有刻意收敛，看来那番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吧。”尹峈峒坐到了明镜的身边，“真想不到太薇山庄的校园偶像，以后最有可能继承庄主之位的庄大师兄，居然跟你还有这层关系。”“你千万别说出去，不然估计我会被一干羡慕妒忌恨的师妹群殴致死。”明镜想捂脸。尹峈峒被他逗笑了。他三两口就吃完了可丽饼，旁边没有垃圾桶，只好包装纸拿在手上来回翻弄着：“你喜欢庄师兄呀？”“噗----！”明镜差点没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呛死：“哈？！你上哪推导出这个结论的？有解题过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