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作者:干锅茶树菇      更新:2023-06-19 22:41      字数:5379
  可人就是这样不长记性的生物,等日子久了,当初抱着树干大哭的恐惧感就被忘得一干二净。明镜也再不是当年那个在树林里死活绕不出去的小鬼头,有手有脚,也能够挣点闲钱给自己糊口,想要离开太薇山庄并不是做不到的事情。谁没了谁,也不见得真的就活不下去了。但纵使明镜就是那只翅膀长硬了的鹰,也不见得能够自由地去飞,因为那杆□□并不是遥远地指着他的脑袋,而是正直直地顶住他的心脏。“我之前怕影响你考试,所以没有说……两个月前你苏师姐带来一张搜查令,要求彻查山庄所有学生的档案,怀疑有青蛇堂的人混了进来。原先我忙于准备武林大会和校庆,还没有过度重视这件事情,直到校庆的那一天。”喻含光低声说,“陆凯龄被杀害的时候,他并没有参加校庆,而是在档案中心负责学生档案的整理。”明镜像是被针戳了似的,条件反射地直了直背:“师父是说,陆凯龄是因为在档案里发现了什么,然后被青蛇堂的人下手灭口了?”“并不能肯定那就是青蛇堂下的手,但至少那个案件给我们传达一个信息----就算是山庄里,也不见得是安全的。”喻含光紧紧捏着酒杯,显然有些忧心忡忡,“我之前还在想,要么先让你在看守所里待一段时间,虽然环境不好,但毕竟是安全的,等凶手被抓住,自然能还你一个清白。”“师父……”“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你之前也帮苏湄提过建议,在这方面触觉比较敏锐,或许让你自己动手还能稍微提高效率。”喻含光突然笑了,从桌子上侧过身来在明镜脑袋上重重拍了一记,“重点是你也该学会保护自己了。要洗白就自己动手吧,我老喻家的亲传弟子肯定能行。”师父下手有点重,明镜被拍得龇牙咧嘴:“我竟听不出来师父是在夸我还是在夸你自己……”“哼,没大没小。”喻含光瞪他一眼,重新端起酒杯惬意地饮酒,“不说这个了。你上个月的考试感觉怎么样?”“拿证应该没问题。”明镜显然很自信。“哦,还挺不错。那实习单位可考虑好了?实习选择对以后的工作影响很大,不能掉以轻心。”“早就想好了。”明镜将酒杯捧在手心,暖了一会,才开口道,“我想去信息局实习。明年考公务员,毕业之后进入国安局的情报部门工作。”喻含光一口酒哽在喉咙里,晌久之后,才将那口含得有点发涩的酒艰难地咽下去:“这么大件事,为什么不早点跟我商量?”“这不怕你反对嘛……”明镜有点心虚地低着头。“那现在叫你别去考公务员,你会听?”“……不会。”喻含光皱拢了花白的眉头。他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在办公桌的桌面上敲击,以明镜多年观察得知,那是师父在苦恼时会做出来的动作。双双沉默良久,喻含光才叹了口气说:“这有点困难。”明镜老实地点头:“我知道。”“实习单位那边我会给你写推荐信,再去拜托一些老朋友。”喻含光揉了揉眉心,“专业不对口的问题就暂且不提了,重点是你的身体。普通事业单位的体检还能蒙混过去,国安局那边入职体检会派专用的医生,我这边是鞭长莫及。”“这我也知道。”明镜很坚决,“国安局的后勤部门都有残障人士的准入条约,在面试的时候,我会说明自己的身体情况。”“但你不是一般的残障人士,如果被知道了身体情况……被别人知道你是个全身带有剧毒的人,会受到怎样的待遇,你清楚吗?”喻含光屈起食指叩击着桌面,“你的一举一动会受到严格的监管,比太薇山庄严上百倍,而且身边的同事很有可能都不愿意靠近你,你或许连一个朋友都不会有。”“说得好像我现在就有什么朋友一样……”“明镜。”“没关系的,师父。”明镜说。露台上的风有点大,吹得他的脸颊微微发冷,“从十六年前的今天,被师父带回山庄的时候开始,人生中最难过的日子就已经过去了。”他浅浅笑了,对喻含光扬起酒杯,“今后无论面对什么,对我来说,都一定会是幸福的未来吧。”“是吗……你真的长大了呢。”喻含光喃喃道。他也举起酒杯,与明镜的轻轻一碰。平安夜惯例的一坛桃花酿,最后是在两相无言的气氛下被默默分光的。明镜提着空坛子出校长室的时候,听见喻含光在身后说话,声音悠悠好似叹息。“又是一年过去了……无论从明天开始要面对的是什么,今晚都还是先去看看她吧。”☆、门打开的那一天明镜沿着石阶小路,缓慢地爬上了后山。后山的山腰上有两条岔路,一条通往供学生自修的练武地,另一条走着走着就没有人工铺就的路了,被重重密林阻挡住了去向。那是片禁止开发的自然地带,山路崎岖难行,平时也不允许学生随意进入,以免遭遇危险。但太薇山就跟明镜的后花园似的,他径直无视掉那个“禁止进入”的牌子,轻车熟路地就往树林里走。约摸走上半小时,他便从密林里穿了出来,视界豁然开朗,那是一处断崖,比铜雀楼所在的位置高上不少。站在断崖上俯瞰下去,整个太薇校园尽收眼底。应学生要求,平安夜的门禁被放宽到晚上九点,由是现在已经将近八点钟,校园里仍是一片灯火通明,为年末的冬夜带来不少清新的暖意。而明镜所在的地方则是没有半点灯光,今夜浓云蔽空,星月无踪,黑暗与寒冷包围着他,将他从旁人欢乐的世界中隔绝了出来。“我来看你了。”他蹲下身去,轻轻抚摸着一块墓碑。那块石碑很奇怪,碑面上一片空白,没有被刻下任何人的名字。这片断崖殇寸草不生,墓碑就孤零零地被立在泥土里,冰冷地睥睨着整个校园。墓碑底下躺着的不是尸体,只是一个放着衣物的空馆。遗物的主人死在了十五年前的这个晚上,喻含光声称安置好惊魂未定的明镜,冒险回头去找她的时候,也只是找回了这么一件外衣。明镜还记得它的主人用手抚摸过自己的顶心,女人笑着对明镜说,她只是一个愧对于明镜的罪人。明镜似乎觉得冷。他也顾不上地上脏,蜷缩着身子便坐了下去,双臂抱住膝盖,后背轻轻靠在了墓碑上。就仿佛十五年前靠在女人的后背上一般,霜雪落在她的肩头,触觉只余冰冷。喻含光从来没有说明这个女人的身份,他对明镜撒谎说自己与她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不知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职业,只是机缘巧合之下看到她的求助信号,才得以成功救下明镜。明镜完全没有相信那番鬼话,谁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的死耿耿于怀这么多年?谁又有耐性将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还自身难保的麻烦小鬼拉扯成人?但明镜从来不敢对喻含光刨根问底,因为每每提起这个话题,喻含光眼中的阴翳便如浓云,仿佛有风暴凝聚,经久不散。“今年的冬天也很冷呢。”明镜说,“也不知道会不会下雪,就像那年一样。”其实这个女人的身份即便师父没有明说,明镜也不是不能隐约琢磨出来,她对关押明镜的实验场所未免过分熟悉,轻车熟路就能将明镜从里面带出来,即便不是研究人员之一,恐怕也与那里牵扯不开关系。但除此之外呢?冒着危险将一个实验品带出来,若是贪图些什么也就算了,但她救了明镜出来,给明镜安稳的置身之所后,除了赔上自己的性命以外,一无所得。究竟是背负了怎样沉重的罪孽,才会让一个人愿意以生命的代价去偿还呢?“拿到计算机等级的证书后,我就准备考公务员了,毕业之后可能就不会再留在太薇山庄了吧?到时候可能也没办法保证在平安夜回来看你了……不用担心,如果真的能够出去工作,就证明我已经有能力保护自己了。”明镜絮絮叨叨的,就像过去的每个平安夜一样。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要来给女人的墓碑扫扫灰,再跟墓碑唠叨两句,说些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或者是一些对师父也说不出口的话。但底下那个女人有没有在听呢?那个素昧平生的人,似乎也没有义务听一个臭小鬼唠叨自己的事,从小说到大,说不定还在底下抱怨他每年都要来打扰自己安眠呢。他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明镜时常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人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不正是因为有些什么人将他和世界连接起来的吗?他看电视里演的,当新生儿即将诞生之际,全家人都在殷殷期盼,等待着它的到来,但明镜从来没有这样的印象……他对来到太薇山庄之前的印象几乎是模糊的,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已经被关在那个牢房里,八岁之前看不见任何的光,只有一身折磨人的剧毒伴随着他。对人间少有的认知则是石墙上纵横的、计算着日子的正字,还有药儿时而活泼、时而被实验折腾得虚弱无力的声音,快乐就是从药儿那抢先拿到的煎蛋,恐惧就是每天定期响起的,研究人员规律而又冰冷的脚步声。而到被女人强行带走的那个平安夜,明镜也无缘得知关守自己的牢房是什么地方,以及那个无声无息地死去的,可以算是自己这辈子第一个朋友的人,究竟是什么容貌。心脏里那只蛊虫是女人临死前送给明镜的,帮忙压制着体内的毒性,并还了他一个光明的世界。蛊虫在他心底鼓动着,就像那个女人的生命在他身上延续,他想或许这就是女人留给自己的讯息,是维系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纽带……但也有可能,它就是斩断纽带的一把刀。像是感受到明镜情绪的波动,他的心脏猛然跳动得厉害,蛊虫躁动不安,毒液在血管里飞快奔流。明镜一阵头昏眼花,恶心欲吐,他用力揪紧了胸前的衣料,原地打坐运功,半晌后那股躁动才平息下来,心跳重新归于平缓。明镜额头上汗水津津。他松开抓住衣服的手指,怔怔地看着它们好一会,骤然地捏紧拳头,用力得指尖发白。副作用已经开始发作了。“你们都在瞒着我,不希望我知道当年的事情,真真假假,我也分得不太清。”明镜说,眼中闪过一道厉光,“但没关系,十五年我都等下来了,不在意多等上那么一会。”******明镜没有在断崖上呆太长时间,很快就顺着原路下山了。方才毒性的发作仿佛掏空了他的精力,步履不稳,面色惨白若纸,要是有旁人在场肯定要被他虚弱如鬼的模样吓一跳。这样也好。他只要做别人眼里那个没心没肺,吊儿郎当的明镜就行了,那是他最坚硬的外壳,无措和虚弱都被牢牢地包裹在里面,不需要任何人看到。但是为什么呢?明明早就做好要一个人走下去的觉悟,心脏却还像是被挖开了洞一般地空虚。手机的电已经耗完了,夜晚的树林里黑压压的,星月无光,没有能够给他指明方向的事物了,他不会因为走不出树林而冻死在后山上吧?像他这样孤僻又怪里怪气的家伙,就算真的死了,或许也要过好多天才会被人发现吧?指不定山庄的命案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破了,“太薇山庄命案真凶畏罪自杀,横死山头”,相比起他毫无意义的诞生,真是个再拉风不过的结局。然而这个时候,前方突然亮起了一点光,像萤火一样的光。明镜还以为自己出了幻觉,但朝着那点光的方向走没有多久,竟很快就从树林里穿了出来,那点光原来是后山岔路口上的路灯,有个人穿着黑色的大衣站在路灯底下,双手插在口袋里,冻得直跺脚。那人是尹峈峒。他脚边放着一只垃圾桶,上面丢了两三根被抽干净的烟屁股。“呀,你可算下来了。”尹峈峒看见明镜,脸上扬起了笑,“再不下来我就要被冻死了。奇怪,以前都没有这么怕冷的……”他搓了搓冰凉的手,嘟哝着说道。明镜一下没能理解过来:“你怎么在这里?”“本来打算到后山去练练功,没想到半路上碰到你,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你就往另外一边去了。那边的路我不熟,就干脆在这里等你了。”尹峈峒仿佛没有看到明镜惨白的脸色,提起了放在长椅上的保温盒,“第一餐厅的糯米排骨,还温着呢。本来想练功时候饿了吃的,拿回去当宵夜?”明镜突然觉得心脏跳得厉害,明明在方才它还空虚得直漏风,现在却猛地被填得满满,难以言说的情绪淤积在里面,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想起先前在网上看过的情感鸡汤,老掉牙的段子了,在外工作不力被老板怒骂扣工资的男人垂头丧气的回家,见到家里给自己留的一盏灯,还有老婆、热过的饭菜和可爱的狗狗,马上就被治愈了过来。当时明镜还觉得难以代入,被扣工资了呀大哥,第二天起来还要面对省吃俭用到下个月的生活和老板的臭脸色呢,想到这种事情就想一辈子缩在被窝里不起来好吗!然而明镜却想不到自己比那男人还要好哄,不需要什么老婆和狗狗,光是那个人和被他抽剩的烟头,就足以让他被冰封的心融成一滩水。“宵夜只有糯米排骨?会不会小气了点?”明镜挠了挠头发,朝尹峈峒走了过去。“第一餐厅出产的,师兄,要不是平安夜特价能抵得上你三天的伙食费了。顶多去小卖部给你配两瓶啤酒,不过这个天气喝啤酒味道估计也不能好。”尹峈峒翻个白眼,见明镜走路有些摇晃,上面就想拉他,却被明镜猛地扣住了手腕。他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没有感到惊讶,而是抬起眼来直直看着明镜,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可明镜那双戴了隐形的眼瞳像是蒙上一层雾,没有人能够透过那层浓雾,看到他被深深藏起的内里。“你不问我去做什么了?”尹峈峒不偏不倚:“问了你就会说啦?”“大概不会?”“那不就是了。”“你真是个怪人。”明镜闷闷地笑,“一般人不都是好奇心旺盛得要命的吗?比如以前向我表白的那个师姐,成天就围着我打转,问你为什么不好好学习,为什么不愿意跟班上的人玩,跟师父究竟是什么关系,追得我一个头有两个大。你倒是完全反过来的,每次发短信过来无非是两个问题,今天吃的啥,要不要去玩。”“阿镜你不也是一样吗?”尹峈峒反问。明镜被问得有点愣住了。他这才想起来,关于尹峈峒的一切,他确实都不怎么了解----对方的专业学习,家庭环境,抑或是未来出路,他同样一无所知,仿佛手机里属于对方的号码一删,他和尹峈峒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确实一直都没有刻意去了解对方的意识,家庭背景或未来意向虽是构成一个人的重要因素,却不能影响两个人的来往,不能影响他……难以抑制地去喜欢上对自己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