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作者:非言非默      更新:2023-06-19 22:57      字数:5564
  鉴于以上种种考虑,沈莫才会决定先将卫衍扔到文书库,磨一磨他的脾气,但是他真的没有想到,他这一磨,会磨出如此大的干戈。就算是个能熟练处理此类文书的官员,也要半年时间才能梳理一遍的工作量,卫衍却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一半,而且还做得有模有样的,可以想象他在这里花了多少时间精力。一个人的时间精力就这么一点,此处花了太多,自然意味着别的地方花得很少,不可能面面俱到。沈莫检查完卫衍的工作进度,再看看眼前明显瘦了一圈的人,非常头痛地叹息。不用多问,他就知道,目前京城中的麻烦,与眼前的人脱不了干系,而且他自己好像也是幕后黑手之一。不过,无论是眼前的人,还是他自己,实际上都是非常无辜的人。不知道他现在亡羊补牢,会不会太迟了?沈莫摸着颔下的胡须,开始沉思。算了,不管有用没用,这明显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想通了这点后,沈莫着实温言夸奖安抚了卫衍一番,又告诉他剩下的这些活不急做,最后打发他回去休息,并且衷心盼望皇帝陛下见了卫衍以后,能多些事情做做,不要有空没空就想着怎么折腾人。景帝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卫衍回宫休息的消息,然后他就马上扔下公事,挥退了一堆已经明显被他的勤于政事,肃清吏治弄到神经衰弱的朝臣,摆驾回宫了。这段时日卫衍出去的时辰越来越早,回来的时辰则越来越晚,而且通常累到晚膳都没胃口吃,直接倒下去埋头苦睡,已经被憋成重伤的景帝,除了让众人与他一般水深火热之外,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纾解郁闷的消遣。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郁闷的话,只能越想越郁闷,但是如果有一堆人每天过得比他更郁闷的话,很明显看到别人如此郁闷,他的郁闷就会少一点,这就是所谓的如何正确地把自己的郁闷,变成别人的郁闷。在这点上,景帝自觉做得很成功,反正这些时日,他用别人的郁闷来平衡自己心理的目的完全达到了。现在,让他郁闷的人回来了,那个每天忙到黑灯瞎火才会回来的人,提早回来了,他当然没空再和其他人瞎折腾,扔下他们甩手就走了。卫衍依然在景帝的寝殿里面歇息。本来事情刚开始闹起来的时候,景帝有兴起过让卫衍搬到原先值宿的庑房里面歇息,稍微遮一下旁人耳目的念头,不过后来他仔细一想,又放弃了。就算换个地方又能怎么样,除非他再不去碰卫衍,否则这种事情要瞒过身边人是不可能的,所以最后依然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没有什么变化。很快,景帝就回到了寝宫,他急冲冲地跨进了内殿,走到榻边,看见卫衍听到他弄出来的声响,动了动眼皮,似乎想睁开眼睛和他说些什么,他赶紧上前去安抚:“是朕,没事,有什么话等你睡醒了再说。”景帝摊开手臂,由着宫女伺候着他宽衣解带,然后躺到了卫衍的身边,抱着他一起补眠。此时,殿外春光明媚,榻上睡意正浓,如此温馨时刻,不需要言语纷扰,任何事都可以等到睡醒之后再说。不过景帝若是知道卫衍睡醒以后,会说些什么的话,他大概宁愿卫衍从此以后不会再说话,免得那些逆耳的不中听的话,会从卫衍的嘴巴里面说出来。卫衍睡醒之后的第一个话题,就是与景帝讨论内务府那个广选美女充斥后宫的建议。卫衍并不是不知道这些时日朝中发生了什么,只是他一直拒绝思考发生的这一切与他的关系,而且他忙得自己都顾不上了,更没有精力去顾别人,自然没力气去关心那些事。现在他有了闲,自然就有了闲心去操心这种事,而且沈大统领的那声叹息,以及注视他的担忧目光,还有反复叮嘱他,要他注意休息,有空多陪陪皇帝,不要为了埋头工作不管皇帝,等等啰嗦话语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他并没有认为皇帝是因为他而驳回内务府的折子,最后引发轩然大波。但是若说与他没有一点关系,这话就算他嘴里敢说,心里依然说不过去。其实若要究根到底,这世上的事情或多或少都能找出些关系。以皇帝陛下的脾气,就算因为被他影响了心情,导致他去认真肃清吏治,最后出现大量人头落地这种后果都不是不可能。拒绝思考的时候,他可以很轻松地拼命逃避,一旦开始思考,他就忍不住要去背负自己不能承受的东西,这是卫衍的老毛病,但是他始终改不了。劝谏不是他擅长的事情,特别是面对皇帝的时候,因为皇帝陛下每每有本事用某些动作,让事情偏离原来的方向,但是他最近的劳累,让皇帝不忍对他动手动脚逼着他闭嘴,所以现在,皇帝虽然表情很不悦,还是由着他说下去。“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朕应该准了内务府的折子,然后赦免那些吸取民脂民膏的蛀虫?”最后,景帝对卫衍那一大段劝谏的话做了总结。“臣不是这个意思。臣以为内务府一开始呈上的折子并没有错,至于后来查出来的受贿渎职的官员,自然应按律法惩处,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他们原先的折子是错的。这是两件事情,陛下不应该混为一谈。既然内务府一开始没有错,陛下就应该准了他们的折子。”皇帝的总结与卫衍要表达的意思相去甚远,他真正的意思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皇帝不能因为这件事是错的,就觉得对的那件事也是错的,卫衍不由得感慨自己真的没有口才,否则的话,他肯定可以好好地和皇帝说一下这里面的道理。虽然他表达不清楚这里面的道理,但是他敏感地意识到,朝臣们肯定也是在皇帝的怒意中忘掉了一开始的缘由,就像他每次劝谏时,都会如皇帝所愿一般,很快就不知道偏到什么地方去了。“所以,你也觉得朕应该广选天下美女,充斥朕的后宫?”景帝心里在呵呵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问他。“陛下,扩充后宫延绵皇嗣是陛下的职责。”卫衍正色回道。他打心眼里真的认为这是皇帝的职责。“延绵皇嗣的确是朕的职责,但是广选天下美女充斥朕的后宫,既不是朕的职责,更不是值得天下有识之士称道的好事。卫衍,如果朕能证明你是错的,你是不是也该接受惩罚?”景帝面上浮起一丝笑意,继续发问。“臣……”皇帝唇边那抹志在必得的笑容,让卫衍有些犹豫,不过他想了一想,还是咬牙点头了,他不觉得那是错的,更不相信皇帝可以证明那是错的,“是。”第三十一章 养肥虽然与卫衍之间有了这么一个约定, 虽然景帝很笃定, 最后他一定能够得偿所愿, 让卫衍心甘情愿地由着他折腾, 但是景帝并没有忙着收获成果, 而是一门心思要把卫衍养肥养壮。就算存了要把猎物宰了吃掉的心,事前也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养养膘, 然后才能下手开动,这个道理, 相信大家都懂。因此, 景帝的当务之急,就是和沈莫沈大统领就卫衍手头上的差事,再次进行协商。这一次,出乎景帝的意料, 竟然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沟通。以前他好说歹说, 任他说破了嘴皮子, 依然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他的沈大统领, 不知道是不是今日早起时,起得太急,把脑袋磕到了, 突然间变得非常好说话。不管景帝说什么,他都在那里恭声应是, 甚至连景帝提出的某些不合理要求, 比如说景帝希望卫衍从今往后每日只要去文书库核查半日, 沈莫都立即答应了下来。景帝有些想不通,沈莫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了,他的脑袋没磕到的话,难道是他良心发现,突然间懂得为君分忧了?这事景帝琢磨了片刻,就没有再去多想,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其他的,都是不需要放在心头的小事了。就这样,卫衍从此开始了每日上午去文书库与纸墨文档亲热,下午回到宫里被景帝当作猪一样圈养的,两极对比非常严重的生活。至于景帝自己,就没有卫衍这么好命,他每日的行程永远单调如下:上午有朝会的时候上朝会,无朝会的时候召集众臣在昭仁殿或者御书房议事,下午基本上用来批改奏折,间或召见召见诸如来谢恩,来辞行,来哭诉,来找麻烦要求单独觐见的臣子,晚上的安排要看情况,忙的时候,他就继续与奏折为伴几个时辰,闲的时候,他就找些娱乐来消遣消遣,或者去后宫散散心。当然,有了卫衍后,他连去后宫散心的时间也没了。而且景帝闲的时候实际上很少,这时候的朝臣,书写奏折废话很多,除了军国大事民生要务之外,很多臣子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上奏,而且常常引经据典洋洋洒洒离题万里不知所云,有些朝臣还动不动就要显摆显摆文笔,秀一秀书法,来个万言书,直接导致了景帝每日要批改的奏折数量着实巨大。景帝四岁登基,十八岁亲政,目前也就十九岁过半多一点。多年的帝王教育、帝王生涯早就让他明白,一个帝王想要坐稳江山号令天下,有没有能力其实并不重要,是不是真的礼贤下士勤政爱民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凡事要占据大义的名分,然后该做的姿态绝对要做到位。大义这东西很玄妙。力量对比悬殊的时候很需要,大义的名分可以让力量薄弱的一方瞬间变强。力量占了绝对优势的时候依旧少不了,有了大义这块遮羞布,事成善后史书记载都可以少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就好比当年他能登基,就是因为他本身就代表了正统,占据了大义,“逆王案”之所以能这么快被平定,就是因为幽王不是正统,没有大义的名分。景帝这次要清洗内务府,换上自己信得过的人,一怒之下砍了那些他看不顺眼的人的脑袋,固然可行,但是他这么做,难免会留下暴虐的恶名,而同样是清洗换人,肃清吏治无疑就是这么一个极为好用的大义借口。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将来在史书上,这都是一个让人不敢辩驳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至于这场清洗本来的缘由,又有谁敢来深究?至于姿态,礼贤下士的姿态景帝一向做得很到位,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面对卫衍时。在卫衍面前,他就是懒得装,要把自己最恶劣的一面表现给他看,卫衍再乖顺再服从也没用,反正他就是忍不住要去欺负他,而且欺负的时候从不手软,当然一旦欺负过头了,他又要忍不住去哄卫衍,给他种种补偿,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态,他自己都弄不明白。最后说到勤政爱民,勤勉之君的称号,景帝自觉受之无愧,反正该做的事他一件都没偷懒过,而且就算是偷懒开溜的时候,对外的说法依然是他在忙于政事,这个姿态绝对是一等一的勤政。至于爱民嘛,这个并不是由景帝一个人说了算,通常勤政就已经算是爱民的一部分,但是作为君王,景帝在为国为民发生冲突的时候,肯定会选择为国,所以这爱民只能是顺便的,是与其他事情不矛盾的时候,才能首要考虑的,因此厚着脸皮自己给自己冠上爱民的称号,景帝免不了有几分心虚。不过只要了结了此次的采选事件,景帝觉得自己还是当得起爱民这两个字的,事态发展至此,其实事情的起因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反正结果最重要。卫衍坚持认为内务府的折子没有错,那是因为卫衍一直站在为国的立场上,为皇室延绵在考虑,只要让卫衍站到为民的立场上,马上就能让他自己乖乖认错。所以对于此事,景帝一点都不着急,始终忙于养肥卫衍的工作。为了能够随时随地监督卫衍的养肥过程,景帝特地命人将昭仁殿内,他日常办公用的那个居室隔出了一间内室,召见外臣的时候他就使用外室,平时批改奏折则在内室。内室布置得奢华舒适,极尽享受之能事。每日到了午后,景帝苦命地与他那堆小山般高的奏折搏斗,卫衍则好命地躺在他的身边歇午觉。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两三日,景帝的心里就极度不平衡。他累死累活干得头痛手痛,卫衍却优哉游哉地呼呼大睡,如此强烈的对比,引起他心头压抑不住的愤恨,他就免不了要去动手动脚,折腾来折腾去,直接导致了他批改奏折的效率几近于无。折腾了几日后,景帝就发现,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批改奏折这活,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的话,只会越积越多,积多了景帝就要被卫衍埋怨。“臣早就说过了,这样不可以。臣恳请陛下,以后莫要胡闹。”每次白日里耽搁了时辰,必须挑灯夜战批改堆积下来的奏折时,卫衍都要这么一本正经地劝谏他。“这是朕一个人的错吗?你睡得这么舒服,朕却没得睡,这种事放你身上,你能忍吗?”听到他这么说,景帝立即气愤地反问道。若不是卫衍的日子过得太舒适,引得他嫉妒万分,他会去闹腾卫衍,结果耽误了正事吗?既然如此,这到底是谁的错,还需要多说吗?反正,不管怎么说,自认自己很委屈很难受的皇帝陛下,是绝对不会承认他有错的。面对皇帝的犀利反问,卫衍只能无言以对。这让他说什么才好,明明是皇帝硬逼着他睡觉,结果皇帝又要来妒忌他睡觉,这事要怎么整,皇帝才会满意?见卫衍被他问得无话可说,闭嘴不言,再也不敢唠叨来唠叨去,景帝的心情忍不住飞扬起来。不过这么白日闹腾,晚上辛苦的日子,显然与他一开始要养肥卫衍的大计不符。所以,景帝痛定思痛以后,终于与卫衍商量出了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方案。那就是,用过午膳以后,两人一起散个步消消食,然后就一起腻着歇午觉,起来后又一起用过点心,最后景帝正式开工干活,卫衍则坐在他的旁边,帮着他干活。因为很多奏折废话太多,景帝常常会把看了前面十行,还没看出来到底要干嘛的奏折,随手扔给卫衍看,他自己则去看下一本。两个人一起批改奏折的效率,的确比他一个人忙活高了许多,但是让卫衍帮忙干活,好像还是有违景帝一开始准备把卫衍当猪圈养的目的。为此,景帝苦恼了一夜。第二日他上朝的时候,当廷下了一道旨意,更改了景朝自高祖时沿袭下来的奏折封面制度,要求朝臣们军国大事民生要务以红封上奏,请安折子贺表折子以黄封上奏,言官以蓝封上奏,其他折子则以素封上奏,而且军国大事民生要务须言简意赅废话少说,三行之内不见主题的退回重写,三个月内改不过来的全部罚俸罚薪。这道旨意一出,自然引起朝臣哗然。景朝素来用红封上奏,以示对君王的尊崇,老臣们自然担心景帝这么一改,有损君王的威严,不过景帝此举,却赢得了青年臣子们的赞同,特别是三月下旬才新入殿的那些年轻臣子,个个年轻气盛朝气蓬勃,心中欲有一番大作为,他们不愿受老臣旧例的节制,闻言后更是盛赞,“吾皇英明乃景朝之福”。这一场朝中对弈,景帝略胜一筹。接下来景帝一连数日退了一批废话连篇不知所云的折子,当廷斥了一批用混折子封面颜色的臣子,后来又做出了让步,改以其他折子以缃色封面上奏,算是给拼死要维护皇室体面,君王威严的老臣们一个交代,此事到此,也就成了定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