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作者:非言非默      更新:2023-06-19 22:59      字数:5445
  他们谋划多年,而他仓促应战,已经输了一着,现在只能步步小心,谨慎行事。因为他输不起,卫衍更是输不起。等景帝布置好人手往物证可能存放的地方查探的时候,已经东方欲白,到了该上早朝的时辰。如他所料,他的母后根本就没有给他时间反应,当日早朝上,刑部尚书就对他发难,要求他将卫衍交与刑部讯问。大理寺和都察院也同时谴责他,认为他将罪臣拘在内廷,不肯交与刑部讯问,有包庇案犯之嫌。因为孙柯案的缘故,三法司在此事上果然前所未有的步调一致,个个都是为国为民严峻刑罚的忠臣模样。就算被当廷指责为昏庸也罢,无道也罢,景帝都不在乎,怎么都不肯松口交人。在明知卫衍得罪了三法司那么多人的情况下,他怎么敢将卫衍交给他们。到时候屈打成招还是好的,若有人横下心来,直接给他来个死无对证,就算日后他能诛尽他们,也无法挽回卫衍的性命。这日午后,卫府卫老侯爷的内书房里气氛沉重。在座的除了卫衍的几位兄长之外,还有族中的长者,他们已经收到了消息,正在商议这场风波中卫家该如何行事。卫衍被参的罪名若被坐实,定会祸及九族,什么都不做坐以待毙当然不可行,要做什么该如何去做,便须好好商量一番。卫衍的事明显只是表面上的原因,背后实际上是太后和皇帝的权柄之争,是皇帝后宫的势力之争。如今太后和皇后两族联手之下,皇帝明显势弱,就算加上他们卫家也没有赢的可能,那么他们卫家到底要站在哪边,就需要好好考虑清楚了。若站到皇帝这边,皇帝输了,太后肯定会逼皇帝第一个拿他们卫家开刀,以达到削弱皇帝势力的目的;若站到太后这边,现在或许能逃过一劫,但是他日皇帝秋后算账起来,他们卫家又该如何自处?“其一,小七是我卫家子侄,这种危急关头怎能舍他?其二,陛下扶持卫家多年朝野皆知,此时就算舍了小七,我卫家也摘不干净,根本就没有置身事外的可能。现在我们站在陛下这边,不求赢,只求陛下输得不要太难看,能多一点与太后讨价还价的余地。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陛下对小七信任依旧,并没有因此事而疑他。既如此,只要陛下肯护着小七,小七想来性命无碍。我们不妨忍一时之困苦,以图日后。说到底,这天下总有一天是陛下的。”卫衍长兄卫泽的发言,定下了卫家在此事中的立场。对于长子的话,卫老侯爷颔首表示赞同,在座的众人也没有表示反对。既然卫家早就介入了天家的母子之争,哪容得他们轻易脱身,此时就算明知会输,也只能输下去。如同卫家预料得那般,就算卫家站到了景帝身后,他也赢不了,因为当朝太后他的母后,根本就不给他时间妥善布置。“听说陛下一直将那罪臣拘在内廷,不肯转交给刑部讯问,哀家建议陛下须一步不离地守着他才行。”过两日,景帝按例去给太后请安,太后端坐在上首,笑着对他说了这句话。“母后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景帝听到这话就变了脸色,他当然不可能寸步不离地守着卫衍,别人或许无法从宫内将他带走,但是太后却有这样的能力,“这些年来,朕虽然宠他,但自问一没有荒废政事,二没有疏于后宫。他到底犯了什么非死不可的过错,让母后这么容不下他?”“一没有荒废政事,二没有疏于后宫?到如今陛下还敢说这话?没有荒废政事?这话说来也对,陛下并没有荒废政事,不过是被他左右政事而已。没有疏于后宫?若陛下没有日后疏于后宫的打算,会有那永不纳妃的誓言?若陛下没有疏于后宫的话,会到现在还没有子嗣?”对于太后而言,不需要其他过错,左右君王的意志,以及累及君王无嗣,这两条就足以让卫衍死无葬身之地。“母后明明知道,朕到如今还没有子嗣,并不是他的过错。”景帝到如今还没有子嗣,真的不能怪到卫衍头上来,更多的过错恐怕要算到皇后头上去,不过景帝与卫衍自云城归来后,感情日渐深厚,而且他还年轻着,所以他一直抱着没有就没有的态度,始终不曾着急过,“至于孙柯一案,他不过是站在为臣者之位劝谏,是朕考虑欠妥,因他从不曾求过朕什么,一时头脑发热,才应了下来。”卫衍在他身边这些年,就算卫衍并无干政的意图,也会在无意识中影响他的决定,类似的事当然还有,不过景帝相信,其他的事,太后并没有实证,孙柯案是因为皇后的人在背后借机生事,直接捅到了太后面前,才会引起太后震怒。这事既然被人抓到了把柄,景帝再辩解说没有,只会让太后更加生气,所以他爽快地认了这个错,其他没影子的事,他肯定不会傻到此时去提起。“他从来不曾求过陛下什么?哀家一直很想知道,陛下还要他求你什么?”太后对皇帝的这番辩解实在是无话可说,“这些年来,哀家始终看着,不需要他求,陛下已经把所有能给的,不能给的恩宠全部给了他,连他的家人朋友都能福泽到,陛下觉得他到底还需要求陛下什么?”至于皇帝不肯认下卫衍累及他无嗣这个罪名,太后懒得和皇帝打这个口水仗,直接跳过了。当年去云城时,皇帝说他是去打仗,不能影响军心,不愿携带后妃同行,太后由着他。自云城归来后,皇帝统共才进过几次后宫,他自己想必最清楚明白,这些事,太后已经懒得去说他了。“母后容不下他,自然连朕自愿对他好都是他的错。难道他真的罪不容赦吗?母后就不能继续看在朕的份上,对他网开一面吗?”景帝唯恐态度过于强硬,激怒了太后,只能恳求道。若太后一定要置卫衍于死地,景帝就算怎么防备,恐怕也是防备不了。太后只要赐下一杯鸩酒,就能了断卫衍的性命。太后先前一直没有这么做,恐怕还是看在他的份上,网开一面了。到了此时,他不得不承认,他目前还赢不了他的母亲。“陛下,你是天子,你富有四海坐拥天下,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为什么一定要如此执着于他,执着于一个根本就不爱你的人?”对于这一点,太后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就算皇帝喜欢男子,比卫衍好上百倍千倍的男子,也多得是,偏偏皇帝就是对他不肯放手。何况皇帝从前并不是长性的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就为他改了性子。“他爱朕的。”这话景帝说得斩钉截铁。虽然卫衍嘴上不肯承认,但是景帝相信就算在他怀里的是块石头,这些年过来也该捂热了,卫衍对他怎么可能会没有一点感情,“母后,孩儿保证皇嗣很快会有的,日后对他也会更加严厉,再不许他对政事多置一词,母后就饶了他这一回好不好?”“孩儿”这样的称呼,自皇帝登基以后,就被监督着改口,已经多年没用了,太后乍听之下,恍若回到了很久以前,又见皇帝在她面前示弱到如此地步,神情中满是凄然,显然是伤心欲绝,终还是动了作为母亲的恻隐之心,松了口:“他或者卫家,陛下择其一而留之吧。”对于太后而言,没有卫家的卫衍,根本就不足为患,就算再得宠,也不过是皇帝的娈宠而已,根本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她随时都可以拿捏整治。至于没有卫衍的卫家,又能势盛几天?到时候皇帝触景伤情看着碍眼,大概用不了几日,就会自己处置干净的。对于景帝而言,若没有卫衍,卫家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意义;若没有卫家,还是他亲手抹去的卫家,卫衍和他之间,怎么可能还如往昔般相处?说实话,他的母后给他这样的选择,还不如不给。一时之间母子二人都不再说话,殿内安静了下来。“若陛下实在决定不了,不如把选择权交给他好了。既然陛下笃定他是爱陛下的,何不试试在他的心目中,陛下和卫家,到底哪个更重要?”过了很久,太后再次给了皇帝一个建议,心里却已经存了看好戏的念头。人心从来就经不起挑拨比较,皇帝此时深情不渝,只是不知道如此深情被人践踏以后,又会如何应对?第七十三章 保证卫衍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景色发呆。平京城的冬天要到三月才算真正过去, 这个时节天气尚冷, 庭院里面的树木只留些光秃秃的枝桠, 连一抹绿色都无处可寻。自打那夜被关起来以后, 才过了短短五日的时间, 他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当门轴声响起,皇帝推开殿门进来的时候, 他还以为自己花了眼, 一时间不敢置信,只是愣愣地看着门口。两个人面对面愣在那里, 长时间相顾无言。皇帝目光忧郁神情疲惫, 而他自己的脸色大概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四目相对,沉默良久,皇帝终于走上前来,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母后说, 你或者卫家, 朕只能选择留一个。卫衍, 告诉朕,你愿意留下来。”原来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吗?在这五天里面,卫衍反反复复地思考, 已经把所有的可能都思考过了,对皇帝此时的话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毕竟这个结局比他预想中要好, 太后并没有赶尽杀绝, 还是给了他卫家一线生机。他慢慢从皇帝的怀中挣脱出来, 跪在了地上,他没有说话,但是他的姿态,已经把所有要说的话,全部说了出来。皇帝应该很明白,要他舍了全族性命,苟且偷生下去,根本不可能,何必到了此时,还要来逼他?“卫衍,这就是你最终的选择?”景帝注视着空荡荡的怀抱,慢慢开口,情绪不明,声音有些飘忽不定。“求陛下成全。”地上的人慢慢俯身,语调平稳不带半点异样。“卫衍,你为了家人不惜赴死。那么朕呢,难道在你的心目中,朕一点分量都没有,可以这么轻易舍弃?”景帝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这么干净利落地做出了决定。虽然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卫衍必定不会选他。虽然他在他的母后面前,早就帮卫衍做出了选择,但是他的心里,到底还是存着一丝侥幸,想着或许卫衍会愿意选择他,就算最后不选择他,好歹也会多考虑片刻。但是卫衍竟然连犹豫都没有犹豫一下,就做出了选择。此时,如果卫衍愿意假装着犹豫一下的话,他的心里也许会好受许多。难道在卫衍的心目中,他们这些年来的感情什么都算不上?还是说一旦牵涉到家人,他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只能往后站?或许到如今这个地步,还要去计较自己和卫家,在卫衍的心目中孰轻孰重,这种事情真的很愚蠢,但是景帝就是忍不住要去比较,当然比较以后,只能让自己更伤心。“臣为了陛下,亦可以不惜性命。”卫衍沉声回答皇帝的质问。如果有必要,他同样可以为了皇帝以身尽忠,所以他并不觉得这与他此时选择赴死,以全孝道有什么冲突。忠孝不能两全时,为人臣子者才应选择尽忠,但是目前的情况,却是太后罔顾他的忠诚,他卫家的忠诚,设下如此险恶陷阱,千方百计地逼着他去尽孝。他别无选择,只能如此做。景帝无言地蹲下去,重新将他搂在怀里。为了他亦可以不惜性命吗?他想起很多年前遇险时,这个人以身挡在他的面前,他想起这么多年来,这个人待在他的身边,始终恪尽职守守护他的安全,他很清楚卫衍的话不是虚言,如果有必要,卫衍的确也会为了他慷慨赴死。可是这个人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明白,他并不是在争,卫衍到底是肯为卫家去死,还是肯为了他去死,他只是希望自己对他而言,已经重要到他愿意为了自己活下去。只要卫衍愿意活下去,就算要用卫家满门性命来换,他也不在乎。虽然理智早就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事。卫衍绝对不会做这样的选择,以前不会,现在不会,若有以后的话,肯定也不会。“朕不要你死,也绝不会让你死。”景帝将卫衍紧紧搂在怀里,再也不肯松手,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不管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会让卫衍活下去,连同卫家一起活下去。也不知道相拥着待了多久,景帝才把他抱去了榻上。卫衍的眼睛里面都是血丝,这几日肯定没有好好休息过。景帝守在他身边,直到他睡下后,才悄声出了殿门,示意外面候着的内侍进去小心守着他。等到离门口远了点,他才吩咐:“宣肖越昭仁殿见驾。”很快,户部尚书肖越应召前来,昭仁殿的谒见室中,就此被一片难捱的沉默笼罩着。肖越坐在皇帝下首的软墩上,不停地用袖子抹着额头上的汗滴。自刚才听了皇帝今日宣他来的用意后,他就开始额上冒热汗,背后冒冷汗,冷热交加,不知该如何自处。他张了好几次口,却始终无法出声,不管是“臣不能”,还是“臣遵旨”,这三个字全都重如千斤,无法轻易说出口。皇帝要动用大笔银两,却不愿发明旨,示意他不要惊动任何人,暗中从国库中转出来,再把帐面抹平。这事听上去骇人听闻,实际上操作起来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困难。肖越掌管户部多年,当然有办法办成此事,也知道皇帝此时要这么多银两所为何事。卫家为了给永宁侯脱罪,已经撒了大把银子下去了,所求的并不是站队,只求关键位置的那些人能够中立,皇帝此时需要这么多银子,要做的事怕也是差不离。只是这种事,无论他做还是不做,想来日后都不会有什么好处。如果不做,皇帝此时或许不会把他怎么样,但是他心腹的身份肯定保不住了,日后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如果做了,皇帝此时遂了愿,也许会念着他的好,但是他日皇帝回过神来,会不会要和他算这挪用公帑的账呢?“此事法理难容,朕不逼你,肖爱卿好好考虑清楚即可。”景帝注视着殿中的屏风,淡淡开口。他知道肖越顾虑重重是为哪般,但是他不会给肖越想要的保证。“臣遵旨。”肖越听到上首皇帝的话,突然醒悟过来,这恐怕也是皇帝的试探,皇帝是在试探目前对皇帝不是很有利的情况下,他的心腹重臣们对他的忠心到底有多少,赶忙定了定心神,跪下奉旨。人在朝堂,身不由己,他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赌皇帝他日不会过河拆桥,为此事拿他开刀。听了这话,景帝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天熙八年二月的幽州知州参永宁侯私纵幽王余孽案,开始时来势汹汹,经过半个多月的较量,结局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永宁侯自始至终都被拘在内廷,没有被押到刑部过堂讯问。三法司上下齐心协力,虽然在朝堂上逼得皇帝罢朝了好几日,还是没能达成将永宁侯收监的目的。后来,宫中终于来了旨意,对此案的裁决做出了批示。刑部最后上的结案条陈上,删了“意同谋逆”的罪名,换以永宁侯“受奸人蒙蔽,乃无心之过,然罪行严重,当责以流刑”这样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