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作者:非言非默      更新:2023-06-19 22:59      字数:5414
  她知道皇帝允许她见皇后的用意,她的存在,她肚中孩子的存在,是皇后身为妻子身为主母完全失败的最好证据,她每见皇后一次,就是在狠狠打皇后的脸,所以她非常乐意经常进来多打几次皇后的脸。而且她每次来,除了汇报嫡皇子的情况外,她还会告诉皇后有关谢家的消息,然后以看到皇后扭曲铁青的脸色为乐。皇后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她永远不会告诉皇后,因为皇后制造的各种意外,有多少无辜的宫女冤死,而她的妹妹就是其中之一,让皇后带着这样的不解怨恨死去,才是对皇后最好的惩罚。至于她肚中的这个孩子,是她向皇帝要的奖赏,她现在还记得皇帝听到事成之后,她要这样的奖赏时惊愕的神情。不过皇帝很快了然,没有多问什么,就答应了下来。皇帝或许以为她也像后宫中的其他女子一样,希望母凭子贵,一步登天吧。不过她没有解释,也没有必要解释。她很清楚,很快,牵涉其中的所有人都会烟消云散,她也不会例外。这个孩子,将是她存在过的唯一证明,哪怕她的名字永远不会存在于世,但是她的血脉将以这样的方式延续下去。天熙十二年四月,这桩谋逆案终于审定结束,菜市口的地皮再一次被染红了一层层。在某一个深夜,皇帝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坤宁宫。“没有审讯,没有罪名,没有废黜,陛下就准备这样私下偷偷用三尺白绫,了结你的结发妻子、后宫之主、一国之母?”皇后在几个月的软禁后,特别是在谢家被族后,早就明白了自己的下场。此时她看到跟在皇帝身后的那两名内侍手上捧着的白绫,倒是一点都没有惊慌,说话的语气中充满了掩不住的嘲讽。就算所有的人都认为她是罪有应得,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唯一的错误就是她失败了而已。她是他的正妻,她是后宫之主一国之母,为什么她要忍受皇帝无休止地左拥右抱,皇帝凭什么剥夺她生育孩子的权力,她之所以沦落到要与一名男子争风吃醋,要去为难一名男子,还不是因为皇帝的错?也许,千错万错,身为谢家的女儿,就是她此生最大的错。“皇后,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琪儿着想。”景帝平静地望着殿上端坐着的宫装女子,从天熙元年将她迎进宫,到如今整整十二年,他或许曾经亏待过她,但是到如今这个地步,却不仅仅是他的错。皇长子,淑妃,卫衍,或许还有许多没有成形的小生命,最后是他自己。这么多债,总是要她偿还的。但是不管怎么样,她始终是他的正妻,是他嫡皇子的母亲,就算要死,也该以符合她身份的方式死去。为了皇家体面,为了嫡皇子的日后,他的皇后可以因暴病而亡逝,却绝对不能因谋逆而被处决。“为了琪儿?陛下你竟然说得出口要为了琪儿?你将他的外家屠杀干净,你逼他的母后赴死,你竟然还好意思说一切都是为了琪儿?以后,想必琪儿会代替我的位置,成为后宫争斗的焦点。这样,你心爱的人就算回来,依然可以置身事外过他的逍遥日子,陛下果然是好打算。”皇后已经可以确定,琪儿不会因为此事受到牵连,因为他有存在的价值。一个拥有嫡子身份却没有外家支持的皇子,与许多身为庶子却有外家支持的皇子,这储位之争可以预见将会斗上无数年。就算日后皇帝与那人的关系掩不住,一个不可能生养孩子的男子,在激烈的储位之争中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依然可以置身风暴之外。到了此时,皇后不得不承认,皇帝的这盘棋果然是高明。“皇后果然了解朕。”景帝并没有否认这一点,至于是不是真相,却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时辰不早了,皇后请赶紧上路吧。”“陛下等了这么多年,想来不会介意多等那么一会儿。”皇后慢慢站起来,唤人入内去帮她整装。换上大红的宫装,梳起高耸的云鬓,插上繁复的凤钗,薄施粉黛,淡扫蛾眉,轻描红唇,犹如要去出席需要盛装打扮的场合,每一处都力求完美。画眉时,宫女的手都在发抖,皇后却依然镇定无比,接过青黛来,自己动手打扮。完成后,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终于满意地点头微笑。皇帝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言下之意,她全都明白。皇帝说得对,她是皇后,就算要死,也该以符合自己身份的方式死去。“景骊,你会得到报应的。爱情是这宫廷里面最奢侈的东西,就算你是皇帝,也不可能得到。你心爱的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回应你的爱情。”这是皇后谢氏临死前,对她的丈夫最后的诅咒。第七十九章 回京景骊独自一人站在殿外, 没有去看那个女人最后的景象。半空中悬挂的残月, 将地上所有的一切都覆上了一层惨白色, 犹如他此时的心情。权臣已除, 大局已定, 皇后也得到了她应有的下场,他终于可以用这样的方式, 告慰瑜儿和淑妃的在天之灵, 但是此时的他,却没有一点快意的感觉。“……终其一生都不会回应你的爱情。”皇后恶毒的诅咒言犹在耳。这个女人, 就算临死也要在他的心底扎上一根刺吗?这些年来, 他一直告诉自己,卫衍是爱他的,也试图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但是事实呢?景骊站了半晌, 最后解嘲般地冷笑起来。就算卫衍真的永远不肯回应他的感情又如何?事到如今, 他真的在乎感情这种无聊的东西吗?只要卫衍永远待在他的身边, 就已经足够了。反正只要他不放开手, 卫衍肯定不敢自作主张离开他。反正他一开始对卫衍起了心思,并不是因为卫衍爱上了他。反正他后来对卫衍越来越放不开手,并不是因为……好吧,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也许可能卫衍是爱他的, 否则卫衍不会在该躲着走的时候, 傻傻地凑上来试图安慰他了。想到这里, 他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不过,如果其他人有了艰难的事,比如卫衍的“远恒哥哥”有了麻烦事,以卫衍的性子,恐怕也不会躲开,依然会想方设法凑上去帮忙的。当年,卫衍拿着他赏赐的“燕山听涛图”做人情,想尽办法帮齐远恒这事,他始终牢牢记着呢。这么一想,景骊的心情再次郁卒起来。“陛下,皇后娘娘宾天了。”福吉处理完殿内的事宜,出来向皇帝禀报。他发现皇帝此时的脸色很难看。不知道皇帝是被皇后直呼其名冒犯了,还是被皇后最后那句话戳到了痛处,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郁的气息。“传旨下去,皇后因病亡逝,厚殓,大葬,举国哀悼,禁乐一年,凡有爵者人家半年禁嫁娶。”景骊很快就从刚才无端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冷静地吩咐下去。既然已经达到了目的,他不吝于赐于皇后最后的尊荣。然后,无数的恩怨,无数的秘密,随着皇后谢氏的风光大葬被掩去。六月中旬,在朝堂上消失达四年之久,早就被众人遗忘的卫家,突然发出了声响。已过古稀之年早就告老在家的卫老侯爷,向皇帝上书,以刑部有听信妄言、胡乱取证、屈打成招之嫌,要求重新审理他的幺子卫衍被流放一案。对于卫家这样的指责,刑部简直是哭笑不得。虽然三法司的主官早就被撤换,刑部的官员也在皇帝的几次大换血中,调任补充了无数新人,但是依然是有了解此事的老人存在的。当年,永宁侯卫衍根本就没有被过堂讯问,何来屈打成招之说。再说最后定下的罪名,更是在宫中的干预之下,直接从十恶不赦的重罪,变成了每逢大赦天下都在赦免之列的轻罪,他们卫家还想怎么样?不过,因为这桩案子,当年主事的三法司主官现在境遇都不大好,所以上任才两年的新任刑部尚书,对着那份“着刑部重审”的上谕,不敢掉以轻心,召集了一众属官在衙门反复商议,揣摩着到底该怎么审理,才能让皇帝陛下满意。不是刑部尚书一定要去讨皇帝的欢心,而是不会揣摩上意的前车之鉴已经赫然在前,实在是逼得他不得不对这个案子严阵以待。不过,没过几天,刑部尚书的满腹心思就被荆州抓获的“幽王余孽”分散开来。在几年徒劳无功的搜索以后,荆州州军和刑部派去的官兵犹如神助,终于抓获了躲藏在深山之中的幽王余孽以及一并支持者,将他们押解上京。比起这桩案子,卫衍的案子简直是小得不值一提。相对于群臣的兴奋,景骊在朝上听到刑部尚书的禀告时,并无惊讶喜悦之情,仿佛早就收到了消息一般。因为此事的耽搁,刑部要将卫衍提解回京重新审理的行文,到达江南的时候,已经到了八月初。这几年,几次大赦之下,卫衍就一直被羁留在江南的一个小县城里,所有的生活都围绕着那个小县城方圆百里展开,不得随意迁居,幸好不禁家人亲朋探望,所以这几年,除了父母年事已高,无法远赴江南来看望他,只能通信以解思念之情外,他家的兄长们并孟九等人都已经来探望过他了。生活上有赵石等人照看着,一切安好,只不过开始的时候,日子有些单调无聊,直到两年前齐远恒携妻子回江南老家居住后,经常过来探望他,才有所好转。齐远恒此时正在筹划一本水利农桑方面的实录集,卫衍经常陪着齐远恒四下里溜达,踏遍了这方圆百里的四野乡里,接触到了一个他上半辈子从来不曾接触过的世界。从京城到幽州再从幽州到江南,一路上他都是走马观花地对那个世界了解到了一些皮毛,他以为脚底的那些厚茧,就是苦难的全部,而现在他与乡野村夫同吃同住在一起,才真正切身感受到他们的困苦以及希冀,慢慢生出了日后要为他们做点什么的念头。有时候,他忍不住会想,当年皇帝陛下在随意居中取笑他“享尽人间富贵,不知民间疾苦”,要他多多去了解民生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接触到人间苦难民间疾苦?每次想到皇帝的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去抚摸那块玉。多年抚摸下来,暖玉表面的花纹都有些模糊不清了。相隔的距离越遥远,皇帝的样子就越清晰。他冷酷的模样,他温情的模样,他故意使坏的模样,还有皇帝如同老妈子一般,对他絮絮叨叨盯着他做这做那的模样,都历历在目。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卫衍忍不住要去想念人体温暖的触感,特别是在冬天的时候,这种感觉更甚。江南离京城千里之遥,当谢家谋逆案传到这个小县城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了。虽然如此,想到当时肯定凶险万分的毒杀逼宫时,卫衍还是为皇帝捏了一把冷汗,一时间想见他的愿望更加强烈。那一日,县衙的官差找上门来知会他,他的案子要被刑部重新审理,让他收拾行李择日启程回京的时候,卫衍正在邻居的家里喝喜酒,同坐的还有齐远恒。小县城的官差都是乡里乡亲,并没有大张旗鼓,只是私下里过来告诉他一声。“已经过了这些年,你流放也被流放过了,苦头也吃过了不少,你家皇帝为何还要重新审理这个案子?”齐远恒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要授意刑部重审这个案子。当然关于“你家皇帝”这样的称呼,只是他的口头禅,并无其他意思。“陛下大概是想重新起复我,所以要让我先摆脱身上的罪名。”这里面的原因,身在官场的卫衍比较了解。卫衍目前的状况是刑罚已赦罪名犹在,皇帝不是不能起复他,但是这条罪名依然存在的话,日后经常会被人翻出来,当作攻击的由头,如果能有办法脱罪,自然最好不过了。“当年他没有办法帮你脱罪,难道现在就有办法了?”卫衍的这桩无辜被冤屈案的前因后果,后来相见时私下里对齐远恒说过,所以齐远恒对此事很清楚。齐远恒说了这么一句话,稍后他仔细想了想,却没有再说下去。这几年,他收到过不少京里的好友来信,谈及京中的形势,知道如今的皇帝陛下,早已不是当年那位被各方势力掣肘的少年帝王了。如今太后隐于后宫吃斋念佛不再过问政事,后族谢家已经被他连根拔起,朝堂上其他的势力也被他用种种手段收编梳理。现在的皇帝陛下,已经是真正的大权在握,君临天下,只要他授意下去,自然会有无数的官员秉承他的旨意,为他想出办法来。甚至不需要他授意,下面的官员大概也会揣摩着他的心思,帮他办好这件差事。“既然是父亲上书要求重审,肯定有办法的。”对于这一点,卫衍深信不疑,一点都没有担心。他家老爷子不会莫名其妙就上书要求重审,自然是皇帝授意的。既然是出自皇帝授意,怎么可能没办法?“怎么样也好,反正不可能用同一个罪名惩罚你两遍。”齐远恒不再纠结这一点,而是语重心长地嘱咐卫衍,“以后你回到你家皇帝身边,做事要小心谨慎些,你家皇帝早已不是当年的皇帝陛下了。”“齐兄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的。”卫衍嘴上答应得很爽快,至于有没有真的放在心上,就只有天知地知他知,其他人都不知道了。卫衍与左邻右舍乡里乡亲告别后,收拾好一切与赵石等人沿江北上的时候,宫中有一条小生命正挣扎着要来到人世间。紫砚阵痛了整整一天一夜,孩子还是产不下来。“陛下,是保孩子,还是保大人?”太医稳婆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再拖下去就是一尸两命的下场,主事的太医没有办法之下,只能胆战心惊地出来请示皇帝的旨意。里面的那位女子若说得宠的话,却至今还没有名分,只偏居在深宫的一方小小院落中,若说她不得宠的话也不尽然,自皇长子后,这些年来皇帝添了这么多皇子公主,甚至连皇后分娩的时候,他都不曾再次出现在产房外,今夜却出现在这里,足以说明一切。不过太医们猜不出来,在皇帝的心里到底是大人重要,还是孩子重要,只能硬着头皮来请示圣意。孩子还是大人?这个问题景骊显然并没有考虑过,良久以后,他终于开口:“大人。”皇宫是这么寒冷残酷的地方,这个孩子无缘皇家,未必是件坏事。这个院子很小,产房里的声音外面听得到,里面也同样听得到外面的声响。本来已经气息微弱无力叫唤的紫砚,恍惚间听到皇帝吐出的那两个字,却突然有了力气。“保孩子,陛下您答应过的,您是天子,不可以食言的。”内外皆沉默下来,只有那女子一遍遍要保孩子的泣声呼唤在夜色中飘浮,令听者动容。“孩子。”景骊终于转过头去,低声吩咐,遂了里面那女子的心愿。皇六子出生的时候,是夜色最黑的时候,景骊站在窗边,望着外面那一团漆黑,并没有去看宫女抱出来的那个孩子一眼,只是冷声吩咐接下来要办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