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作者:影小匣      更新:2023-06-20 08:14      字数:4811
  萧信比老夫子们还重礼,现下他左想右想都觉得萧富的行为失当,于是把筷子轻轻一搁,声音虽轻但加重了语气,再道:爹!萧富略有不满,刚要说话,一旁的宋琰道:安大人,您也罢了,李管家忠心耿耿,他的话您作何不听?安义把胡子一吹,醺醉道:不就是有鬼吗?在哪啊?出来啊?他抬眼向天上一扫:你带走我一个儿子,今天又想带谁走啊?安然扬起头盯着安曹氏:娘,我们让他把哥哥还回来。安曹氏苦笑,揉了揉安然的脑袋。宋琰:说白了,我们监察台里的人,就是揪鬼的。安大人你不管自家的事,我可不管不行,不管手痒。安义说说你爱管就管,别又是只打雷不下雨、累坏自己人却捉不住鬼。宋琰皱眉:安大人这话就难听了。安义冷笑:不知道街上的兵吏都是哪个台里的,忙东忙西,跑断了腿却还没有逮住人。宋琰是真气了,直接道:安义!安义:嗯?宋大人何事?沉默了会儿,宋琰用叹气的方式把胸口里的火气舒出来,意有无奈,缓言道:前戎尉府主部尉迟令和我们蜀州又没有瓜葛,京城一道命令下来,监察台能查出什么?抓空气不成?宋婵拉了拉父亲的衣袖,提醒他:今天就不要再说这些事了。萧富点了点筷子:不说了不说了还有,大白天的,能有什么鬼?安曹氏轻笑:你差不多也醉了,什么大白天,这怕都是戌时了。萧富挠了挠头道是吗?正笑着,儿子萧信把他的身子板正,要他坐好。突然,安义把桌子一拍,道:今天是我女婿的庆宴,谁也别给我说不吉利的话。就算屋子里头有脏东西,我们的喜气也要给它冲没啰。云离靠在墙上,静静看这桌人要怎么把他给冲没。安义对萧富道:我早就认了宋婵做女儿,如今我婵儿跟了萧信,萧信有出息,你这当爹的有功,我要多敬你几杯!萧富同安义喝酒,喝得面不红心不跳,安义却是酒意上脸,连眼睛中也有了红色。醉意更甚之时,安义的话却变少了;他兀自低头吃了一会儿菜,后莫名道:萧富,其实萧信有出息,没你什么事儿。萧富洒然笑道:是没我什么事,举荐他的是他学生的父亲,和我没半点关系。安义话锋又转:要我说,你就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给萧信取了个好名字。萧富当安义是酒喝多了没话找话说,只附和着嗯了一声。可安义十分认真:你们萧家几代人,个个都吵嚷着要沾一沾书香,可一个二个都守着摊子卖鱼,一卖就是一辈子。喏,听听你祖宗们的名字和你的名字,什么萧根萧茂萧富,当爹的,怀的都是开枝散叶的打算开枝散叶嘛,不读书也能开枝散叶,那还读书作甚。萧富向后一仰,靠在椅子上,眯了眯眼。安义这话的道理着实毛躁。毕竟萧家几代单传,祖宗开枝散叶的梦想没能实现,可见名字对萧家来说不是什么玄乎的东西。萧富笑笑:依我看,信这个字,更适合做生意才对。安义挥挥手,不说话了。宋琰复又向萧富举杯,道:萧信和婵儿的喜事之后,我们也没有坐下来好好喝喝酒,今天是一次,等国丧除了,萧信进京入布政府,我们再风风光光地摆一桌、给萧信践行,那是第二次。萧富几十杯都不倒,待得安义、宋琰把目标转向萧信,萧信不胜酒力,两三杯之后就偏了偏身子,还是宋婵扶了他一把。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仆从三儿进屋来,点了几盏灯。灯亮了不久,宋琰起身道:安大人,时候不早了,不如来日再聚。家有小喜,但国丧毕竟是大悲,喜乐过久,于规矩有损。安义正闭眼小憩,闻声,眯眼道:那各位,安府就不留你们了。听见酒宴散席的声音,候在门口的三儿进来吹熄了几盏灯,只留两盏,以做必要的照明所用。三儿送宋琰、萧富等人出门,众人一走,昏暗的膳厅中寂静得可怕。安然刚刚没好好吃饭,安曹氏又给他舀了一碗银耳。叮安义把杯子摔在地上,冷笑道:喜乐太久?!喜乐个屁!云离打算回诺音阁,这时,琴靳拍了拍他的肩膀:云离君,你看那儿。云离顺着琴靳指示的方向看过去,见得那里站着一个小女鬼,正打着手势,似乎是想让他过去。第八十五章小女鬼见云离犹豫,索性自己走了过来。她腰间拴着一柄铁钩,铁钩的银光没被微弱的灯光掩埋,清清冷冷地显现出来。走到安夫人旁边的时候,小女鬼忽然停下来,俯身,指尖在安夫人的眼角处揩了一下采泪女的惯常动作。眼泪没有流下来,安曹氏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仍然轻轻抚摸着安然的头。安然趴在阿娘的腿上,听着安义沉重的鼻息,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还在生气。安桐离家的一年,安义的脾气变得有些古怪;前三个月骂儿子不孝,中间半年沉默寡言,后三个月则在人前强装笑颜,人后便埋怨老天眼瞎。安义的老天包括许多东西,人神鬼三界的未知物,甚至溯及历史,涵盖了三皇五帝。然今天安义却谁也没骂,只揣着袖子愣愣发呆,神色间有颓靡之态。宴席之后的沉寂折磨人。偌大的安府,竟然只剩下一家三口。安义想着,平常百姓家,他这个岁数的人,都应是儿娶女嫁安享天伦了。不说成天无忧,但不至于时常落寞。按了按额角,安义撇着嘴看了看安然,伸手在儿子的脸上揪了一下。他醉了酒,恍惚间觉得一切都是假的,连小儿子都可能不是真的。安然瞪大眼睛盯了安义一阵,胡思乱想,莫名害怕父亲生气起来罚他抄书;他思索了一番,还是没能想出父亲这是在干嘛,忙从阿娘身上蹭下来,躲到她身后去了。安曹氏笑着摇了摇头,良久,轻声道:明天十五,我要去白隐寺上香。安义:嗯。安曹氏:跟我一起吗?妻子几乎不邀他进寺上香,此时闻言,安义被蚊子叮了下似的,微微一颤。好像这是一个现在和以前有些不同了的隐喻,安义挺了挺佝偻下去的背,再闭了闭眼道:算了。后又补充道:你把安然带上吧。安曹氏答好,侧身提了一盏灯起来,再把另外一盏递给安义,与此同时唤了三儿一声,让她送安然去睡觉。安义提着灯:你不回屋?安曹氏:我去院子里坐会儿。结果安老爷思绪绕绕睡不着,自己搬了张凳子,也到院子里坐着去了。两人静坐无言,张叔出来给安老爷和安夫人送了把扇子,说天热了蚊子多,屋里置着驱蚊的草药,老爷和夫人还是早些去歇息为好。安曹氏拿起扇子给安义扇风,道:你辛苦了,先回吧。张叔点点头,又向站在安然房间门口的三儿摆了摆手,这才进屋。云离和琴靳跟着小女鬼,在膳厅门口站了许久,站到了安老爷和安夫人一句话都没有的时候。小女鬼倚在门框上,握着个瓶子,轻晃;云离知她有话要说,猜她是在组织语言,可好半天,小女鬼没能组织出什么完整的话,只低声说了一句:云离君,安公子就说你大概会来安府一趟。猝不及防的一句,云离有种踩空了的感觉。云离:他让你在这儿等我?小女鬼晃好了瓶子,将采集的泪水收入纳袋,道:我只是觉得我有必要等您。云离低头拢了拢袖子,期待又害怕听到对方接下来的话。三人无言良久,琴靳替云离道:不知姑娘想说什么?我想要云离君理解安公子。小女鬼道。云离:采泪女说,七十六年前,她路过奈何桥,看到一年轻公子和孟婆打了一架。那公子摔了一碗汤,执意往回走,彼时孟婆的铁钩在桥上疯长如荆棘,他的魂魄在层层阻拦之中,几乎成了被火焰烧过的纸。采泪女说得挺动情,如果她自己流得出眼泪,今天就不用再四处奔忙了。一瞬间,云离被七十六年这个词带回了充州尉迟府的那处空地,而嘉辉皇帝赵其斌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则扶着一具残破的身体冷笑。小女鬼道:后来孟婆以为自己赢了。倒不是赢了,孟婆只是不相信真有人能逃过她递去的一碗汤。不愿喝汤的亡魂无数,她削断过亡魂的双腿、用铁钩钩断过亡魂的锁骨,再灌那亡魂一碗汤。从古至今没有谁是带着记忆转世的,孟婆自信业务出色,是以这是令她骄傲的一点。云离回忆着所以,那时候自己触摸到的冰凉,真的是尸体的冰凉。苏瞳他不是撑着一口气没死,而是撑着一口气回来了。小女鬼说铁钩在苏瞳的下颌上撕出了血洞,孟婆的汤混合着血,从他的脖子上淌了下来。孟婆以为自己把汤灌进了苏瞳的胃里,实则那汤被染成了血,掩人双目,逃走了。小女鬼惊讶于苏瞳的执念,等苏瞳过了桥,便跟着他,看他是要去哪儿。然后我看见苏公子去了充州的方向,小女鬼道,云离君再后来,我就知道苏公子这是为了谁。也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为了替人挡下皇上的一块令牌。云离恍然:这就是苏瞳当年难能结丹的原因。当时他根本就是一只鬼,暂居在肉身之中,没有属于阳间之人的气息。残破的灵魂陪日趋衰老的身体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最后,再打造一链封印,锁住诸多的无可奈何。三百年,是苏瞳以为的、可以将心绪抹平的时间长度。良久,云离道:嗯。小女鬼想了想,似乎有必要增强增强她的话的可行度,又道:云离君,我说的都是真的而后她意识到还没告诉对方自己是谁:最开始我在阴府受人欺负,是苏夫人一直护着我,所以我一直跟着她。我和苏公子早些就认识,这会儿到安府,原本是为了提醒苏公子,说有人把他告到阎王府了。采泪女说了自己跟苏瞳的关系,云离和琴靳听着却觉得有些混乱。琴靳:唔,苏夫人是谁?苏公子他又去了哪?小女鬼道:苏公子的母亲二十五年前,再世至安府的苏夫人难产,苏公子到修竹救人,以安大公子的身份再成了苏夫人的儿子。她低下头:至于苏公子他现在去年我在安抚留下了一柄铁钩,让他在晚上的时候注意注意。结果他等到我,跟我说他现在放心了,可以按规矩回阴府领罪了。云离:他回阴府?嗯,小女鬼避开云离的视线,他说他见到你了,看你很平静,他很安心。云离忽然转身就走,琴靳和小女鬼在背后问他去哪儿,他答不上来,只说自己反正不会去地府找阎王。采泪女追上去,同云离并肩而行了一段,后又落下一步道:云离君,苏安公子他肯定会回来的!云离都没意识到自己顿了一下,又听得小女鬼加快了语速:我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回来。她还想说安桐一定会带着记忆,以合乎三界规矩的身份回来,然而她反应过来,她想说的都是最理想的期望,事实是,她确实难以相信,安桐能再次避过孟婆的汤。所以她只能十分苍白地道:云离君,尉迟明霜把你也告给了孟婆和阎王,苏公子怕你受到牵连,不得不回去领罪。小女鬼似乎以为云离在生气,还想再说点什么,云离却加快速度向安府大门走去。云离回头看了看小女鬼:尉迟明霜果然成了游魂吗?噎了一下,小女鬼垂着眼点头, 说是,待她回过神再次抬头时,琴靳已经携着云离消失不见了。安府的院子兀自清风徐徐,府邸后边的竹林沙沙轻响,奏的是和去年一模一样的曲子。安义仰躺着睡着了,安曹氏回屋捧了一条毯子出来,给丈夫搭上,自己则还是没有丝毫倦意,摇着扇子,如水的袖子绕过椅扶,扫拂在拥着清冷月光的地上。蝉鸣夜愈静。琴靳催动仙力,带着云离疾行,突然在一个转角处停下来了。那里站着一群人,琴靳敏锐地嗅到了来自家乡的气息,遂扭头对云离笑道:阴府来的。若说前面只是出现了一群夜游的鬼,两人还没必要停下来跟他们打个招呼。但那群鬼一字排开,分明是前来堵路的样子。另外,在这群年龄参差不齐的女鬼之中,云离辨出了一个熟面孔。从前七香楼那个自尽的妇人。那妇人现下算是这组织中最年轻的一位,身上的服饰还是生前饰纹华丽的样子。因为看见了认识的人,云离下意识去仔细打量其他人,看看还有没有熟人。云离只能说,他找到了熟悉的眼睛。就像安桐看到袁悯的眼睛觉得分外熟悉一样,云离与中间那个老妪对视的时候,也觉得她的眼睛分外熟悉。这份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来自于皮囊,可又似乎不能用来自灵魂这么纯粹的形容;而后云离觉得,这感觉来自于那老妪自己眼底无声的话:你难道不记得我吗?因着那样的眼神,云离努力在记忆里搜罗这老妪的面容。明霜姑娘?老妪旁边的女鬼低声叫了她一声,似乎在问她,现在把这两个天上的堵住了,接下来要怎么办。叫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大几十岁的老人姑娘。云离终于意识到,无论他怎样在回忆这张脸,都是徒劳,因为他的记忆里根本不存在这张脸。但他的记忆里确然存在尉迟明霜。见云离不掩原来如此的神色,琴靳抱起手臂,眯眼捏着下巴,直直盯着这个叫做尉迟明霜的老人。一个在阴府里消磨了后半生的人。